第71章 八月的陽光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5414
  自從阮衿家那隻貓越長越胖大之後,阮心鬧著要回家的次數就更多了。阮衿不太敢讓她回家,就保證自己每周會去一趟,這回倒沒有食言,而阮心就像個怕被拋棄的小流浪貓,像是產生了丟貓效應一樣,她乖巧了很多,也不再問為什麽。總而言之阮衿能來看她,她就已經很開心了。

  陳惠香實在很寵阮心,養不熟不開口叫媽媽也沒關係,再次申請工作調動也沒關係,隻要阮心好就全無所謂,她幾乎是對阮心沒有底線。

  阮衿每次去看阮心,陳惠香會留他吃頓午飯或者晚飯。桌上大部分都是家常菜,但總有一道阮心愛吃的,可樂雞翅,糯米肉丸,或者一小碗肉蛋蒸餅。阮心從小就愛臭美,上桌吃飯還帶著毛絨玩具,捧著碗的手指甲蓋上用彩筆塗得紅紅綠綠。她吃飯時三心二意,一邊四處說笑,一邊還要探著頸子去看動畫片,像個國際大忙人。

  陳惠香也不說什麽,幫她添菜又去擦嘴,就好像個盡力在照顧公主的老仆。

  阮衿覺得自己看不下的時候,私下會讓她不要再這麽溺愛她。

  但是陳惠香就說,“現在我隻有心心了,你現在年齡還小,可能還搞不清楚生命裏隻有一個人的感覺。”

  她說:“看著每一根蠟燭都熄滅掉,那感覺是非常痛苦的。”

  阮衿覺得或許因為陳惠香是那種很老派的語文老師吧,家裏書架上堆積著的都是些古早的朦朧詩集和言情小說。

  他的確不懂,但他的人生到目前為止也沒有多幸運,關於蠟燭熄滅的感覺他也些早早了解些許。但這不是把一個人變得麵目全非和喪失底線的理由吧?

  走的時候阮心過來抱抱他,可憐巴巴的,也不提想回家的事,“你下次把小魚再帶過來玩好吧?”

  她是再也不敢提自己想回去跟阮衿住的事情,反正他一說就很凶,很不耐煩,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現在阮心也是妥協了,反正哥哥能經常來看她就不錯了。

  阮衿一邊換鞋一邊說,“上次不是帶過來了嗎?但是阿姨過敏會不舒服的。”

  “那不帶小魚……”阮心伸展著手臂遊移過來,像隻滑翔的鳥般擋在阮衿麵前,臉上很得意,“帶你男朋友來一起玩!就上次那個好看的哥哥。”

  阮衿剛想習慣性說“他不是我男……”,但是又怔住。

  之前倒不是,但現在好像又的確是了。

  於是他摸了摸鼻尖,開始轉移話題,“你之前不還跟我說他很凶,不喜歡他嗎?”

  阮心小小年紀就開始大言不慚,兩手一攤,“可我現在審美忽然之間‘轟’地一下全變了誒。隻要是長得很好看的話,凶一點的哥哥又有什麽關係呢?”

  她連審美這種詞都會用了啊……阮衿越發覺得招架不住現在的小孩兒,那張嘴實在太厲害了。

  他不答應阮心還不放他出去,隻能哄小孩模糊地說著“下次吧,下次一定。”

  阮衿一邊從單元樓狹窄的樓梯中下去,一邊想,真的有下次嗎?他記得李隅還說不喜歡阮心呢,恃寵而驕的,吵鬧的,阮心一個人都占全了。倘若他真的邀請李隅一起帶著妹妹出去玩兒,那他會答應嗎?

  正這麽入迷地想著,李隅就給他發了消息來,是一小段視頻。

  一隻毛被淋成一簇簇的橘貓正縮著脖子去舔台階下一灘雨水,而有隻拿著黑色折疊傘的尾端伸出的那部分,去輕挑開貓的額頭,阻止了它去舔髒水的動作。

  阮衿給他發語音:“它長得好像我家那隻啊,是你們集訓地方的流浪貓嗎?”

  他在李隅麵前從不叫自家貓的名字,總是說“我家那隻”“我家貓”,他老感覺要是讓李隅知道自己的貓叫“小魚”會是一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不是流浪貓,主人已經接走了。早上下了一點雨,它在走廊避雨,就喂了點礦泉水。”

  李隅打字很快,不知道是什麽手速,剛顯示“正在輸入中”,下麵一串字就立即飛過來了。阮衿是遠遠不比他,打字要打得慢上許多,就一般發語音。所以很多時候明明是他話要多很多,但是翻翻聊天記錄,居然會顯得對方更像個話癆,真是奇妙的反差。

  如果阮衿不說“我想聽你的聲音”,李隅這人倒是從來不會發語音。

  一共三條來自“挑食大王”的語音他都收藏著,短短幾秒,飛馳而過,稍長的是“打字太慢了吧,以後還是發語音”,還有另外兩條是“早安”和“晚安”。

  一個明明不怎麽喜歡貓,還是會對貓心軟的人。

  好像每多相處一天,就會更喜歡李隅一點,他那些不為人知的邊邊角角露出來,並不嶙峋,反倒很溫和。

  “唉,忽然好想你。”

  阮衿的手指倏地一鬆開,已經把那條帶著歎息的喃喃自語發出去了。

  結果李隅那邊倒是頓住了,“對方正在輸入中”顯示了大約有三十秒中,又寂靜地消逝了。再頓了一下,發過來的是很罕見的第四條語音,“那你先想著吧。”

  那聲音是又輕又薄的,聽起來帶笑,但是又有些別的深意。

  緊接著他又打了字過來,“明天上午十點大巴,學校門口。”

  阮衿馬上就懂了,他給李隅發了個了“Ok”過去,表示自己已經知道了。

  他這是讓自己去接他的意思呢。

  正倒計時著李隅回來的明天,阮衿的心中充斥著雀躍歡欣,他感覺自己走路的腳步踏在平地上,幾乎要輕快地要起飛。八月雖然既炎熱,又充斥著短暫的分離,但卻是很好的,香樟樹的葉子都是極芬芳的,那些晃動著的風都帶著盛夏蒸騰氤氳的氣息。

  阮衿一路哼著歌,繞進了巷子裏,他感覺整個塘市幹燥的夏天在他身體之中來去自如,然後因為巨大的期待都變得濕潤溫和起來。他的心情沒有這麽好過,這種快活一直高強度地持續著,直到他回到家中某個瞬間戛然而止。

  阮衿回家之後貓沒有像往常一樣聽到聲音就立即跑過來,他看到它毛茸茸的腦袋橫臥在貓窩裏,以為是睡著了,於是也沒先去擼貓,就做了會兒暑假作業。

  一直過了一個小時之後,他發現貓依舊沒任何動靜,不像往常一樣來挨他蹭他的腳。

  他回頭再看,貓還是保持著那個動作沒有動,歪著頭。

  阮衿揉了揉發酸的手腕走過去,一邊喊著“小魚”一邊掀開那上麵的毛毯,那股被捂了很久的濃鬱刺鼻的藥味頃刻間就湧現出來。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貓已經死掉了。

  身體還是柔軟的,正在逐漸變得僵硬,摸起來殘存著一些熱意,但紫紅色的舌頭向外吐出歪斜著的一小截,眼睛緊閉著,嘴裏溢出的白沫已經幹涸成一片。

  然後阮衿聽到空瓶子被拋到地麵上的聲音,玻璃的,咕嚕咕嚕地,在地磚上沉重地碾壓,然後是摩擦。滾了好幾道,一直碰到他的腳邊才停下。

  他很遲鈍地低下頭,然後撿起來看,看那深茶棕色的玻璃上一圈薄薄的紙,上麵寫著的小字每一個都像是鋼印一樣密密匝匝地嵌入了眼睛裏,最終留下來的不過是“農藥”二字。

  “本來你回來的時候它還剩一口氣。”

  一個聲音突兀地響起來,然後是陰翳的影子從後麵的大衣櫃一側流瀉出來,他就像一個出現在朗朗晴天下的鬼,不需要任何深夜的氛圍烘托,就那麽憑空就出現在阮衿的家裏。

  而阮衿根本不知道他在這裏躲藏了多久。

  是梁小頌,他穿了一身黑,頭頂上戴的鴨舌帽也是純黑的,倘若在夜晚,就是完全可以融入夜色不被發現中的裝束。

  許久不見,他那頭藍色的雜毛已被徹底剪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圓寸。分明應該是一個清爽的發型,但他看上去就像一個謀劃已久的犯罪分子。那雙眼睛藏匿在帽簷下,視線就像盤踞的毒蛇,牢牢地黏附在人身上。

  是的,就是這樣的窺視感,原來是來自於他。

  陽光是如此清晰的,那青色的發根,還有胡茬,被剃須刀片不慎刮傷的細小傷口,這些生活的細節難道不是構成一個人要素嗎?種種跡象表明他麵前站著的應該算是一個大活人,但是阮衿努力睜大眼睛去凝視了,他覺得自己對麵站著的並不是。

  “但是這是你自己硬生生地拖死它了。”

  梁小頌攤手道,那種推卸責任的態度,好像給貓下藥的不是自己一樣,“兩到四個小時之內,喂點肥皂水或者綠豆湯,說不定就能活下來。”

  阮衿很平靜盯著他,指甲蓋緊緊地掐住了那個玻璃瓶的身體,心裏想著的是,它為什麽還不被捏碎,最好像個汁水四溢的水果,被捏爆,然後紮得他滿手都是血才好,讓他找到一點能依托的感覺,哪怕是痛,總比現在心髒被完全蛀空要更好。

  梁小頌看上去好像並不滿意阮衿的這種古怪的平靜,根本沒達到他的預期。貓死了,阮衿應該痛不欲生才對,居然連一滴淚都沒有流下來,未免太過掃興。

  媽的,怎麽會這麽一語不發,看上去根本無動於衷。他盯著阮衿,“你們是不是從來不懂什麽叫愧疚啊?真不愧是馮蔓的兒子啊,永遠都是把別人害得那麽慘之後,隻會擺出一副我無所謂的態度。”

  “那你他媽的到底想怎麽樣?”阮衿攥著那個瓶子,忽然站起來猛地朝向梁小頌投擲過去,被他偏頭一躲開,砸在牆上頃刻間碎成齏粉,伴隨著玻璃碎裂開的聲音,在那牆上也流下一道深色的水跡。

  他還是第一次這麽說話,“你母親死了,我是很愧疚,很抱歉,但你不能一直要求我愧疚下去。”

  “憑什麽不能?!”梁小頌大步走過來拎著他的領子,那力道大到幾乎要把他提起來雙腳懸空,“憑什麽你覺得自己可以不愧疚啊?你真搞笑,以為嘴上說說就完事了?馮蔓死了拍拍屁股一了百了,誰叫你是她兒子,那你就接著替她贖罪,你死了還有你妹妹,我告訴你,你們欠我們家的……”

  梁小頌好像是憑空把那些枷鎖和罪孽都加注在自己身上了,阮衿覺得自己身上長出了諸多厚厚的殼和繭,任何的新鮮氧氣、陽光和水都被阻隔在外,難以透過來。

  他覺得自己很累,根本聽不進這些喋喋不休的控訴。先前分明他精力飽滿,可現在忽然困了起來,眼皮也根本睜不開,就像快要融化似的,那股農藥味還在房間裏持續蒸騰著,既是悶熱,同樣也是有毒的。

  小魚這隻貓真的很倒黴,為什麽會遇到他。被毒死的感覺很難受吧,癱瘓,瞳孔渙散,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在痛苦中掙紮了幾個小時才死去。才活了短短幾個月,就那麽猝不及防地死掉了。

  李隅當時說的真不錯,你養得了?沒媽的物種多了,能見一個養一個嗎?

  他不是能見一個養一個,而是完全自不量力,就連一個都養不來。

  對不起,他捂住眼睛想,真對不起,如果小魚去了天堂的話,請原諒我這個糟糕的主人吧。

  可阮衿真的想不出梁小頌要的愧疚是什麽樣子?

  他以為梁小頌那一回打過他,一切就算結束了。那件事梁小頌的父親梁鬆不知道,但是他姑媽知道,她來求阮衿,說梁鬆還要升學,檔案上絕對不能留任何不好的記錄,她可以出高額的賠償金。

  阮衿當時躺在病床上,說的是就這樣兩清吧,醫藥費和賠償全都算了,也不會去告他,希望他以後也放過自己。

  但現在也根本沒有,梁小頌現在還在他身上索求無度地討要一丁點愧疚感,好像如果他不整天以淚洗麵,不愧疚得不能自己,不每天過著生不如死的日子,那就不算真的贖罪。

  於是他現在很誠懇,很緩慢,同時也很疲憊地說,“愧疚以前是有一點的吧,但現在被你差不多耗盡了。你還想要什麽呢?你想要的東西,從我媽那裏拿不到,當然從我這裏也一樣。答案就跟你說的一樣,因為我是她兒子,可能我就是沒有心的。如果你想不出具體該怎麽報複我,就停下這種漫無目的行為。”

  他講完了,梁小頌竟意外的笑了一下,放開了他的領子,“你怎麽知道我想不出呢?別想我放過你,也不光是你……你不是還有個妹妹嗎?你以為她現在不住你家,我就沒辦法嗎?我總……”

  下一刻他就被阮衿給撞翻在地了,因為湊得很近,阮衿的頭倏地撞到他的下頜骨上。他霎時眼冒金星,感覺牙齒被撞麻後牽連咬中舌頭,口中已經湧出鐵鏽般的鮮血味。

  一個比他矮很多的Omega,妄圖去揮拳打Alpha,而他也的確差點做到了。

  阮衿的手掐在他的脖子上,趁著梁小頌滾在地上還不清醒,伸手一把拽下下台燈正在充電的線,桌麵上很多東西都被連帶著掃下來了。

  他用台燈砸了他的頭,連續幾下,不算特別重,但是會讓他爬不起來。

  阮衿迅速撿起地上水果刀捅進口袋,然後開始摸索著口袋中手機準備報警,“不是你放過我,是我之前放過了你。我上次應該告你的,沒那樣就是因為那一點愧疚,但我現在不想繼續下去……”

  或許從某一刻,當他的自尊被李隅撿起來的時候,就開始覺得,自己不能再那樣委曲求全或者無動於衷下去了。

  好像之前那樣……是不對的。

  他看著梁小頌額頭出血,捂著額頭在灰撲撲的地上痛苦地掙紮著,然後意識陷入了短暫的昏迷。曾經他和梁小頌也算是好朋友,可不知道為什麽變成了今天這種局麵,就一定分出個要你死我活。

  報警電話剛撥號,他打開門準備出去找鄰居借繩子,至少一起把人綁起來,光這麽放著肯定還是不行,梁小頌甚至都沒有真正完全昏迷過去。

  門打開的瞬間,電話中傳來令人安心的警察聲音“您好,這裏是梧桐街派出所,請問……”他剛說了一個“我”字,忽然感覺到腰間一陣劇烈的酸麻。

  低下頭去,那是一根黑色的電棍,一種無法名狀的感覺頃刻間流遍全身,眼前白光乍現,他剩下的話還沒說完,就一頭栽倒了下去。

  他不知道家門口還蟄伏著梁小頌的另一個同夥,林躍。

  在沿著手臂看清這個人慌張的臉這一瞬間,阮衿想到了很多,關於被跟蹤,被窺探,原來是這兩個人一起的……而他們又是什麽時候撞到一起去的……

  可是所有知覺和意識瞬間收束得太快太快,他如此不甘心,一切都如鯁在喉。關於他剛死去還沒有埋葬的貓,關於下一個周末再見的妹妹阮心,還有明天就從集訓回來的李隅,剛剛說好他要在十點準時到學校接他……

  他伸手想抓住什麽,可那隻是徒勞,黑暗在瞳孔中劇烈地收縮著,吞噬掉那些八月的,美好的燦爛陽光。

  闔上眼睛,就像重新回到了母親的子宮中,可那是他最不想回到的,馮蔓的子宮中。

  作者有話說:

  八月的陽光真美好!(還沒到出大事的情節,所以不會有什麽,李隅上線就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