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Le balcon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5590
  哢嚓。

  也許是因為陽光過分刺眼吧,緊盯著鏡頭的阮衿剛鬆懈下來,忍不住眯縫了一下眼睛,相機馬上就拍下來了。

  “眼睛不要眨啊。”對麵的老師衝他說道,又抬頭看了一下那白得泛光的天,伸手招呼後麵的同學,“這效果不好啊。那大家還是去那邊樹蔭下麵拍吧,跟高一的同學們站到一塊去吧。”

  光榮榜上年紀前十名都拖拖拉拉地走著,都在抱怨體育課被半路截胡拉出來拍照的事。

  拍完照還得回去寫一大段的自我介紹,什麽愛好啦,座右銘啦,土老帽的一套,看上去實在是傻透了。為了迎接教育局和省領導蒞臨,將要和照片一起印在校門口的宣傳欄上。

  一直走到樹蔭下,阮衿看向那高一排隊等待照相的隊伍,暗地裏數了數,很整齊的九個人,唯獨隻少了李隅。雖然阮衿也知道他不守紀律習慣了,不過這麽囂張,不來拍照真的沒關係嗎?

  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居然有點說不清的失落。

  但也隻不過是一次麵沒見到而已誒……阮衿又覺得自己是否反應太過度了,變得有點黏人起來。

  被太陽暴曬過的風吹來仍然是清涼的,或許是因為藝術樓的綠植太多了吧,從手臂上拂過的時候,像是潭水。跟著這些風隨之而來是那些悠揚的樂器聲,多半是來自一樓琴房的鋼琴們。

  隔了幾道門與牆之後變得輕而模糊,如同羽毛輕落在琴鍵上麵,那細微的重量壓出的聲音,有時候阮衿抱著厚厚一遝作業本路過的會刻意放慢自己腳步,就為了自己能多聽一會兒。

  許多曲子聽起來特別耳熟,但是曲名他一無所知,鋼琴之於他而言是有點距離的東西,但這仍然是一種很美,很好的樂器。

  拍照的老師就挑了藝術樓側麵長了半牆爬山虎的位置,阮衿正站定了,在哢嚓聲那一瞬間有個小東西彈到了他的腦袋上。

  當然算不上是痛,但是他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而這恰巧又被相機捕捉到了。

  “又怎麽啦?別做出那種怪表情。”拍照老師都對他有點無奈。

  於是阮衿一邊說“抱歉”一邊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表情。

  等到終於拍好了,他站到牆沿的一邊,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那粒小東西仍然留在自己的頭發中。

  扯下來之後他發現掌心中躺著的赫然是一顆墨綠的珊瑚豆,還很青澀,摸上去是尚未未成熟的堅硬。

  學校四處都是四季果這種低矮的灌木,到夏天最熱的時候,那小小的果實會由硬轉軟,變成了鮮亮膨大的橙紅,一簇上結了幾十顆,累累垂掛在枝上,紅紅綠綠彼此映襯著,也算是學校裏的一道風景。

  但這是誰在惡作劇嗎?用這個小果子彈他,可是環顧四周那些同學們,各自都在談笑風生,好像壓根沒把注意力放到他這邊來。

  阮衿正低頭思索著,又是一顆猝不及防地彈在了他的後頸上。他這回找到方向了,扭頭再向上一看,三樓樓梯間有個爬滿青藤半掩著的鏽窗,一個人正站在那些光影的罅隙之中,隻有擼起袖口的小臂橫在窗沿邊,另一隻手稍抬高些,食指和拇指正撚著什麽東西。

  藝術樓被刻意修葺成巴洛克風格的,窗戶四周都是那些漂亮的灰色浮雕,不知道怎麽的,阮衿覺得李隅看上去好像個冷酷版的朱麗葉。

  他衝自己勾了勾手指,阮衿想像了一下他說話的語氣,應該是“上來。”

  阮衿把地上那一粒青色的果子也撿了起來,轉身往藝術樓大門去了。

  誰也沒注意到他們倆這些細微的互動,大家都隻忙著百無聊賴地閑談,然後抬手去遮太陽,青天白日之下,演了一場音樂劇。

  可正是因為青天白日的緣故,阮衿不能演爬陽台,就隻能正常從樓梯上去,他被自己的想法給兀自逗笑了。

  挨著扶手拐過一道彎,還剩下向上的一層樓梯,但是那窗前卻沒有人影,李隅並不在上麵。阮衿眨了眨眼睛,又感覺是不是自己剛剛出現幻覺了?沒有人嗎?

  但是微涼的碰到他的後頸上了,又是一粒珊瑚豆,塞進他的夏季校服領口裏,沿著脊骨筆直地滾下去,然後從下擺掉出去了。那過電似的觸覺就像那天夜裏的香灰,讓他禁不住顫栗了一下。

  回頭去看,李隅正站在他背後。

  “為什麽,我總是找不到你在哪兒?”好像很多回都是這樣,很奇怪,如果李隅先不想讓自己被找到,阮衿就真的看不見他。

  “因為你反應很慢。”李隅好像是嘲笑他似的,正常人被砸到頭頂應該抬頭去看吧,阮衿卻左顧右盼一圈,就是不去往上看,就像個扁平的二維螞蟻。他的目光總是異常執拗,朝著一個方向不會轉彎。

  “要下去拍照嗎?你們班的人好像還在找你。”

  阮衿指了一下窗戶下麵攢動的人。

  李隅把半掩著的窗重新闔上,懶懶散散的,“不想去。”

  真是任性啊,阮衿有點想笑。但是也沒有硬勸他,既然不想去做就不做好了,“你在藝術樓做什麽呢?”

  李隅沒有直說,隻是再等說,“嗯,已經開始了。”

  三樓有個禮堂大廳,阮衿聽到了裏麵排練歌劇的聲音。前奏緩緩流淌過,唱著法語的女聲圓潤而空靈,翩然而過。和弦樂在一起聽著極柔,繾綣聖潔,仿佛一道金色的光扯開綿延懸浮的雲,無私地照耀向人群,羊群,大地。

  那悲憫的樂曲好像是從天堂傳來的,像水一樣,無處不至,重新清洗了他們全身,緩緩滌蕩開一圈圈的漣漪。

  好像真的隔著遠一點,模糊的,站在廳外,就是這樣的樓梯間,聽起來也並不賴。

  大概三分多鍾之後,這首曲子結束了。阮衿才從中抽身而出,重新回過神。他去看李隅的臉,那是極安靜的,眼睛定定地凝視著窗外。那窗外有鳥,有樹,有人,但是阮衿想他眼中應該是空無一物的,那些青色的小果仍躺在他的手指中,呈現出將落不落的態勢。

  雖然是沒有表情的,但是這首曲子讓李隅陷入了回憶。

  而且是不好的回憶。

  “怎麽樣?”李隅轉過來問他。

  阮衿看著他,“是好聽的,但是你看上去有點難過啊。”

  “我嗎?”李隅笑著指了一下自己。

  阮衿也笑著說;“對啊,你。”

  “那就去做點讓我開心的事。”李隅拉過阮衿的手腕,往樓下走去,“想彈琴了。”

  一樓幾乎全都是這邊都是供藝術生們練琴使用的琴房,多半是那種一琴一房的獨間,按流程要先找琴房管理員填好登記表,再取鑰匙,所以非藝術生基本上是沒有任何機會進到這裏麵。

  明明李隅也不是,但阮衿不知道他是靠什麽辦法拿到鑰匙的。

  靠最右邊的那間琴房的牆角邊上生著一株野生低矮的珊瑚豆,隻剩下那些失去果實後底部泛白的花萼,看上去可憐兮兮的,已經完全禿了。

  李隅顯然就是從那間琴房裏出來的,那株本來就長得蔫巴的珊瑚豆,被彈完琴之後出來的李隅又隨手揪了一把,顯得更為淒慘。

  阮衿為它在心底默哀了一秒。琴房裏麵小,門上開著一扇小窗,陽光順勢落在灰色的琴凳上,中間的灰塵們像浮遊生物般粼粼遊動著。

  李隅把那把鑰匙放在了上頂蓋的紅絨布上,又拍了拍凳子,示意阮衿坐到自己的旁邊來。

  “我坐在這你會不會施展不開啊?”阮衿一邊靠右邊邊緣坐下一邊猶豫著問道。

  李隅推開琴蓋,雙手擱在白鍵上。像是為了回應阮衿所說的話,直接就來了一小段音階跨度較大的李斯特的《鍾》。因為這首太過有名,以至於阮衿也聽了也能迅速記起名字。

  李隅的手腕稍抬高,看起來力度恰好,而手指骨節分明,骨節分明,漂亮又靈活,拇指和小指正在阮衿這邊靠右的高音區反複徘徊躍動著,模擬彈奏出那種清脆悅耳,同時又不失詼諧的小鍾聲。

  他也不去看琴鍵了,隻是偏頭看阮衿,像是在說:看吧,我施展得開,並沒有受一絲一毫的影響。

  “好吧。”阮衿隻能乖乖坐著這麽說,“那你經常來這邊彈琴嗎?”

  “在學校有時候下午會來,周末的話偶爾去琴行。”

  阮衿想了想時間,覺得可能很多時候他可能恰好是為了李隅的鋼琴聲駐足,“那我可能經常聽到你練琴誒。”

  “是嗎。”李隅動了動自己的手腕,“現在有想聽的曲子嗎?”。

  “你都能彈嗎?”阮衿有點好奇,李隅彈琴的樣子的確是熠熠生輝。

  “不一定。”李隅還是很誠實的。

  阮衿想了想,最後說,“嗯,那個,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法版歌劇……”

  李隅像是完全沒料到阮衿會想聽這個,別過臉笑了一聲,那聲音很低,有種鳥的翅膀掠過水麵的感覺,“羅密歐與朱麗葉啊……好吧……”

  阮衿以為他不能彈,剛想著改口,但是李隅就已經從善如流地彈起來了。他一彈前奏,阮衿就知道了,他彈的正是自己心中想的那首。

  Le bal,陽台,那首羅密歐和朱麗葉在花園私會時合唱的曲子,朱麗葉在陽台前唱著歌傾訴思念,而羅密歐趁夜色穿過花園,同她合唱。

  在音樂課上他們曾經鑒賞過許多個經典的片段,世界之王和愛那兩首也都非常好,可他最喜歡的還是陽台這首。這應該是每個Omega的無可救藥的戀愛腦通病,心意互通的那瞬間,才是浪漫到極致的時刻。

  他聽到這首的時候,腦子裏想像的就是李隅彈《Try》的樣子,不過他那時候在校慶上不怎麽開心,側臉始終籠罩在藍紫色的燈光裏,隻是專注地看著手指和琴鍵罷了。

  但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劇有兩幕,算起來是共計三十多首曲子,李隅怎麽知道自己想聽的是這一首呢?

  這未免有點太神奇。

  這一次不是炫技,就是純粹緩和輕柔,來講一個愛情故事。他看著李隅的指關節輕輕壓下去,再抬升上來,就像是柔和的波浪在中低音部起伏著。

  A?quelle?étoile,?à?quel?Dieu,

  是哪一顆星星,是哪一位神靈,

  Je?dois?cet?amour?dans?ses?yeux,

  讓我成了他眼中的愛人。

  偶爾李隅彈著,扭頭看阮衿一眼,眼神撞在一起的時候,不知不覺又都笑起來了。

  等到一曲彈完了,李隅問阮衿,“是《Le bal》嗎?”

  李隅讀法語的聲音輕而標準,那種纏綿含糊的感覺把握的很好。剛剛眼神交匯時候他分明早就知道,現在也隻是故意再問一遍罷了。

  “是這首沒錯,可是你為什麽知道啊?”

  好像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一樣。

  “猜的。”李隅看起來興致不錯,又彈了一長串活潑的音階出來。

  阮衿看著他那雙陽光下漂亮得過分的手,沒有像常年練琴的人那樣剪很短的指甲,“現在的感想是,還想再聽你重新彈很多遍。”

  這個評價李隅興許是還覺得不錯,符合他心意,“學校的琴太舊了,音色和音準都不行,下次換一台。”

  意思是下次還會繼續給他彈?

  阮衿也忍不住伸手撫摸了一下冰涼光滑的琴鍵,李隅看著他的手若有所思,“你的手看上去很適合鋼琴。”

  “手掌再張大一點,放到琴鍵上。”他指揮著阮衿的同時,自己也做出了相應的動作,將手掌放到琴鍵上。

  兩個人的手看上去已經有差別了,李隅的手要比他大很多。

  “再張大一點。”

  阮衿聞言覺得聽起來有點奇怪,但還是努力張大了五指。

  “勉強可以八度,太小了。”

  原來是在說鋼琴跨音階的事情,後麵說的“太小了”估計是有點不敢置信,帶了些略微的笑。

  “那你呢?”

  他本來手就大,再抻開了之後,砰砰砰壓著鋼琴鍵向右移動著彈了幾下,很有陣勢,“快速十度。”

  李隅小時候學琴彈李斯特總是很痛苦,太小的手始終夠不到八度的琴鍵,隻能勉強刮鍵。

  鋼琴老師能體諒小孩子,可李勝南不會。有幾次他在旁邊觀摩,之後就摩挲著李隅的虎口說,“下次再彈不到,就要把這裏切開,知道嗎?”

  他那天被嚇到過,連續幾次做夢都是有人拿刀把他的十指中間部位剪開,血流滿了琴鍵,但能彈到跨度更遠的鍵了。

  李斯特被彈得很有技巧,很好聽。

  快速十度是什麽意思阮衿並不知道,但是肉眼可見的很厲害。

  “想學嗎?”

  “我可以嗎?”阮衿倒是很想碰一碰,“但你不是說太小了嗎?不適合彈琴吧。”

  “我說什麽你就信?六度都能彈,八度當然可以。”

  李隅搖了搖頭,一隻手繞過去,抓著阮衿的手指在琴鍵上擺好位置。後背和手臂靠攏相貼,交疊摩擦出輕微的熱。阮衿整個人是倚在李隅的臂彎中的,他的臉一側就碰到了李隅的下頜,又忙不迭扭開。

  李隅在教他怎麽快速跑動音階,他的手壓在自己的手指上,說話時胸腔也微震動,連帶著嗬出去的氣息都順著阮衿臉頰灼熱滾下,“一二三……再壓下三個鍵……”

  四指和五指沒有力氣,阮衿的手陣陣發軟,東倒西歪,節節敗退,在鋼琴黑白鍵上留下一串串雜亂無章的音樂聲。學不下去了,最後變成手掌按在琴鍵上的重音,如同一個休止符。

  這是因為擦槍走火,直接從鋼琴教學變成了純粹的接吻教學。

  正親了沒一會,琴房外有人急促地敲起門。

  李隅喊了句“有人了”,但那不禮貌的敲門聲依舊沒停下。他把要起身去開門的阮衿率先按下了,因為阮衿的臉上還泛著紅,嘴唇也是濕的,看上去實在不堪。

  兩個高三的藝術生正站在外麵,她們懷中正抱著課本。

  “有事嗎?”外麵陽光太大,李隅覷著人的樣子也不怎麽溫柔。

  “額,不是的,同學,我們剛剛好像聽見那首Le bal了 ,我想問問你能不能借我們一下譜子?真的找了很久……”

  “沒有譜子,隨手彈的。”

  沒有譜子?那兩個人麵麵相覷了一下,都覺得尷尬起來,可心裏覺得他這是不想搭理她們的托辭。

  “可你不是藝術生吧?我沒有見過你,我們琴房是能隨便借給外人嗎?”其中一個認出來李隅不是他們學生,便從別的地方找的突破口。

  李隅依舊不置可否,“顧老師借的,我想沒有問題吧。”

  但其中一個人看到裏麵影影綽綽仍有個人影,被李隅抬高的手臂遮住了,看不清,但依稀可辨出是個纖瘦的Omega,便問,“同學,你這是在彈琴呢,還是在做別的什麽?”

  李隅看上去是煩了,臉上露出點冷冷的笑容,也沒有打算遮遮掩掩的意思了。

  他把放在門板上手拿下來,換成抱臂的姿勢,看著她們,語言變得直白許多,“彈琴,也談戀愛,怎麽了?”

  作者有話說:

  鯉魚和阮衿聽到的那首是巴黎聖母院的《Vivre》,特好聽!然後Le bal也是,務必要看01版的法版羅密歐與朱麗葉陽台片段,那一段太少女心了。

  (另外:上一張有朋友說鯉魚找兩個小時居然不迷路,為魚嚴正聲明,普通大街還是不會迷路的,像那種小巷子和樹林他就迷糊了,另外他打死都不承認自己是路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