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別讓雨停下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8500
  山頂上的那座廟宇比想象中要更破敗,雖然仍然是朱門白牆,四角屋簷如鳥翼向上飛拱起,依稀能看出來曾經的鼎盛時期有多麽繁華。不過現在的話,人也逐漸沒那麽迷信,香火便都淡下來了。長久沒有修繕,牆根發黴,紅漆剝落,呈現出一派衰敗之意。

  鍾鼓二樓中間有個池塘,說是用來放生,但裏麵水都快幹透了,浮沫渣滓在陽光下打著轉,中間的大石蓮上懶懶散散爬了些半死不活的烏龜。

  和尚難遇到,而遊客更是屈指可數,不到特殊節假日,甚至連本地人都不多,這裏宛如一個荒廢的廟宇。李隅在池子邊曲起指節敲了敲烏龜的殼,它也不怕人,繼續伸長脖子曬太陽,“我想要不了幾年,這裏會變一個樣子的。”

  “你是說旅遊嗎?”

  “有五百座羅漢的話,會變成旅遊勝地的。”

  正說著,穿著紅黃交錯袈裟的和尚們成一字排開,手握念珠翩然從洞門而過。

  李隅在他們身上嗅到了淺淡的香火氣息,其中有一個和尚在看到他們之後忽然脫離了隊伍。

  他款款而來,眼神在兩個人身上落過之後。從寬大的袖子裏取出了一片菩提葉,作勢遞給了阮衿。

  阮衿雙手合十了一下,用手掌接住了那片翠綠而鮮嫩的葉子。它長得薄而規整,是一顆飽滿的心的形狀。這讓他不禁想起了李隅送他的那幾個葉脈書簽,但菩提葉好像太柔軟了,做成書簽的難度很大。

  和尚又看看李隅,把繞在右臂上的銀線菩提子佛珠一圈圈取下,要送給他。

  但李隅很不客氣地表示了拒絕,和尚便禮貌頷首,微笑著離去。

  阮衿剛想說你為什麽不要,忽然又想起李隅自己還帶著十字架的事,或許同他的信仰相悖,“話說,如果你信基督的話,進寺廟是不是不太好?”

  “好像因為這個東西,很多人會誤解。”李隅把那條十字架項鏈用食指勾起來,“這是我母親的遺物,我自己沒有信仰。”

  “是母親的遺物?”

  阮衿的反應竟出奇的平淡,這令李隅覺得古怪。正常人的反應應該是吃驚不是麽? 但是卻意外地平淡,他看了看阮衿低垂的臉,隻是回答了一個“嗯。”

  “難怪了。”阮衿看了看李隅,露出了然的表情,“因為她已經在保佑你,其他護身符也不需要了。”

  李隅眼睛眨了眨,自己是沒有料到阮衿是這麽想的,他隻是因為純粹的不信任何宗教才不接受這串珠子,頓了頓才說,“這麽想也不錯的。”

  李隅從初中三年,幾乎把所有時間都花在旅行上。對各地那些宗教,神話總是抱有極大的興趣,失明的吉普賽神婆,柬埔寨能夠為他預知災禍的通靈人,還有那些在非洲馬裏街頭遊走的巫醫……

  那時候李勝南一如既往地對他進行放養,李隅則醉心於那些奇怪的東西,水晶球,塔羅牌,甚至還在馬裏的巫醫商店裏買過一顆風幹的鱷魚頭。他買來厚厚的大部頭堆在房間裏,去看那些人類語言誕生之前的符號和壁畫。

  周白鴞說他無聊透頂,每天不知道在幹什麽,將來可能要去研究神秘學變長生不老吧。

  但李隅不是因為相信才去追尋這些痕跡,相反的,他是為了證明這些不存在。

  一旦在現實社會的生活中意識到自己的渺小和無能為力,往往都把那些東西寄托在虛幻之物上。

  世界各地的神有什麽不同嗎?億億萬萬被記載或者沒被記載著的神明,相遇了不會打起來嗎?而作為凡人和神接觸了又能如何?在諸般尋尋覓覓之後,好像也並沒有多特別。

  那麽自己母親所堅信不疑的上帝也一樣,她終於去見她的主了。

  現在他稍稍大了一點,思想倒也沒有那麽偏激,不會再跑遍全世界就為證明神不存在,或是為證明一件事是錯的而去鑽牛角尖,因為好像這個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問題都需要一個黑白分明的答案。

  既然阮衿說她是在保佑自己,那就權當她在那個薛定諤的天堂裏生活得很好吧。

  進了那羅漢殿,卻不如想象中那麽大,那五百尊羅漢都是純黑色的,古樸得有些平淡,全都密匝匝地擠在一個屋子裏,讓人怪不舒服的。

  但仔細看,質地裏又隱隱閃爍著細碎顆粒狀的金,錯眼看去,又宛如神跡顯靈。一個個姿態,表情各異的尊者栩栩如生,都端坐在玻璃櫃中,仿佛在夜裏就會活起來談笑說話。

  因為那龐大的數量,羅漢塑像便從幾米高的天花板延伸到地麵。因為從上至下,鋪天蓋地充盈著眼眶,一直仰頭去看,便有種撕裂眼眶的飽脹酸痛感。

  由於性別緣故,阮衿需要從右開始數,李隅從左開始數。

  這道狹窄的長廊像是水族館的玻璃通道,分不清到底是他們在看羅漢,還是那些羅漢在看著他們。兩人後背相抵,各看各的,偶爾還會手肘互相磕碰到。阮衿為了不撞到李隅,就把原本屈起另一隻手垂下來。

  他數到第十五尊的時候,李隅不知為何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原本隻是試探性的,手指不慎碰到一起。後來又好像是覺得沒必要再繼續遮遮掩掩,幹脆一把握住了,拇指摩挲過虎口,掌心熨燙著貼合在一起,變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勢。

  阮衿感覺一瞬間血液凝聚到一起去,腦袋霎時抽空了,連羅漢都數不下去了。心跳通過手掌上貫通在一起。在這寂靜的羅漢堂中,就好像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做著一些隱秘又大膽的事。

  李隅的聲音倒是冷靜:“我數完了。”

  “我也快了,已經數到第十五個了。”

  他數完了就拖著阮衿的手一起看,看著阮衿最後數到第十七座是087,瞿沙比丘尊者。而李隅數到的則是093,山頂龍眾尊者。

  最後仍是花二十塊錢在通道出口拿了兩張金色的小卡片,和尚低頭在卡片上下方各自簽下了他們兩個的名字。

  一麵上繪著金色的羅漢小像,另一麵則是卡片描述和詩句。

  “你的那張寫著什麽?”阮衿看完自己的,又饒有興趣地去問李隅。

  李隅把自己的卡片遞給他,赫然一看,寓意屬實不錯。

  阮衿慢慢念出來:“詩雲:蓮出淤泥自清高,珠出水底光彩照;踐行莫言寂寞苦,一朝得道上九霄。”

  他倒是挺替李隅高興的,也覺得字麵意思很清晰了,甚至都不需要再花錢請和尚詳細來解出偈語。韜光養晦,而後一飛衝天,是說成大事之前需要磨礪和忍耐。

  不過,李隅這樣隨心所欲的人,還有什麽是需要忍耐的呢?他倒是想不出來,現在的李隅,時值大好年華,一切都是鍍了光的,正是想做什麽就一定能做到什麽的年紀。

  阮衿的那張小簽的詩寓意倒並不怎麽好,剛被他自己捅進口袋收起來,李隅就問“你的呢?”

  他就又拿出來給李隅,上麵繾綣的繁體小字寫著:“詩雲:蝴蝶采花日日忙,換來百花異樣香,碩果甸甸屬他人,緣何為人做嫁妝。”

  說他為他人做嫁妝,竹籃打水一場空。李隅掃了一眼,阮衿眼睛仍彎著,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虧他還能笑得出來。

  李隅把他那個小卡片捏著,邊緣硌著拇指,“你這個簽不怎麽好啊。”

  “的確不太好,不過這種東西,也不需要當真。”

  反正一次簽不好,還能再多數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從來也沒有人限製過羅漢應該數多少次。隻要你有十塊錢,就能無限循環下去,跟刮彩票沒什麽兩樣。且要討要個好的寓意,概率要比刮彩票要高的。萬事順遂,意氣風發,功成名就……這世上沒有什麽好詞不是能用錢買到的。但事實是,命這種東西,從來也是沒個定數的。

  但要是真的為他人做嫁妝,隻要是為了值得的人和事,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李隅聽了阮衿說“不需要當真”那句,點點頭,伸手就把那張小簽撕了。

  阮衿“啊”了一聲,是覺得非常惋惜,“那上麵還寫了名字……我還想留作紀念的。”

  李隅隻停頓了一下,依舊毫不留情的,用那種非常優雅的撕法撕掉了。整齊的四小片,然後捏成團到垃圾桶去了。

  “那用我這個做紀念也是一樣。”李隅把他那張小簽左右一對折,又撕成兩半了,給了阮衿另一半。

  這算是把自己的好運也贈一半給他的意思吧。

  阮衿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留下了一個“李”,然後是第一句和第三句,“蓮出淤泥自清高;踐行寂寞莫言苦,”

  再下山的時候,時值六點,那座寺廟被朦朧的夕陽籠罩著,在縮小的視野中像一個世外桃源的模型,緊接著就一寸寸地昏暗下去了。

  沿著山路下行,當一股濕冷而黏膩的風沿著脊背向上攀爬的時候,阮衿就覺得有點大事不妙了。

  整個白天的天氣都是反複無常的,陰了又晴,晴了又陰。而現在快到晚上,這種猶豫不決凝結成空氣中異常濕冷的水汽,好像終於要醞釀成一場果斷的暴雨了。

  阮衿有點憂心忡忡:“是不是要下雨了?”

  風很快回應了他的猜想,四周的樹吹得顫動,樹葉摩擦出嘩啦的脆響,樹葉,砂石,枯枝都被卷得極高,整個天色都泛著一股不正常的黃。

  “很有可能吧。”李隅的聲音顯得有點疲憊的沙啞,“趕緊走吧,再不走就真要淋雨。”

  “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阮衿看他下山時候就不怎麽說話了,狀態不太對勁的樣子。現在天也陰沉沉的,眼前隻有他衣服的白色是清晰可見的。

  雖然看不清李隅的臉色,隻聽聲音,也覺察出他身體不適了。他用手背去探李隅的額頭,又反手碰自己的,殘留的熨燙甚至都能過度他自己額上。被冷風吹著,阮衿感覺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沁冷的,像一片冷凍過的金屬,這襯得李隅前額的高熱就更不正常。

  “你發燒了。”是因為下水去撈相機很久麽?山裏的潭水,想想就是很冷的,還穿著濕褲子上山逛寺廟數羅漢。現在氣溫也還不到二十度,遠沒到可以褲子都烤幹的地步。阮衿現在很有點懊悔,當時竟然腦子一昏就答應了李隅上山的提議。

  這麽篤定地下完了定論,他又焦急地問,“那你現在還走得動嗎?要不我背你下去吧。”

  李隅本來還有點病懨懨的,破功似地被被阮衿給逗笑了,“你是認真的?你背我?”

  “真的,要是走不動了就跟我說一聲。”想起他有點夜盲外帶路癡的屬性,阮衿就順勢牽住了李隅的手腕。他再繼續往下走,一邊走還一邊說,“你就牽著我吧,我怕一回頭把你弄丟了。”

  李隅“嗯”了一聲,雖說燒得頭暈咽痛,眼睛在光線昏暗時視物有些許艱辛,但遠沒到邁不動腳的地步,但是阮衿總是這麽一本正經地緊張他,真的,每一次都是。有時候他覺得自己並不需要過分的關照,但在阮衿那雙眼睛的注視下,好像就覺得的:此處應該破開一個新鮮的傷口,所以我需要軟弱一點,再軟弱一點。

  這是或許是阮衿統治世界的方式麽?這一切很有可能不是阮心的問題……

  是阮衿自己,讓身邊的人變得像一個個蜷縮起來的孩子。倘若他要對人好,就要做好被一口氣抽幹的準備。因為這樣的人即使說是覺得痛苦了,也隻會回頭哭著和痛苦相擁。

  什麽都全盤接受,讓人容易得寸進尺。他身上閃爍著的古怪的溫和,就像軀殼裏藏了一尊天然悲憫的聖母像。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泥菩薩過江……

  李隅覺得自己或許真的燒糊塗了,開始想些有的沒的了,並且真的逐漸有走不動的疲憊感襲來。

  快步走了沒幾分鍾,風忽然變得急驟起來,幾滴雨水無聲地潤濕了他的脖子。然後很快的,昏暗中,劈裏啪啦的,落雨的鼓點由短促變得密集起來,雨水混合泥土和草莖的腥氣翻湧在潮濕黏重的空氣中。

  完全避無可避的,滂沱大雨已經來了。

  他們正卡在半山腰上最為尷尬的位置,不知道到底是該上還是下。

  阮衿摸了一把臉,被雨打得眯起眼睛,梗著脖子凍得直打哆嗦,“我們是下山還是去上麵借宿……”

  “往上走吧。”李隅說了。

  他們又轉身向山頂爬,地麵上柔軟的泥土很快變得濕滑泥濘,雖然山路不算陡峭,但是仍然有不慎摔倒的危險,處處都要留心。

  為上山準備的手電筒最終還是派上了用場,雨珠在白光的掃射下以一種密集地頻率向下墜落著,地上已經有許多個泥塘水窪了。

  李隅走得越發的慢了,勉強抬起眼皮,繞開了小水窪,渾身已經淋濕了,卻又覺得澆築在身上的雨水不夠冷,隻是堪堪滑過滾燙的皮膚,再攜走一丁點熱量,那種外附的冷,完全殺不死滋生在內部的炭火。

  最終阮衿還是背了他,因為實在看不清路了,也走不動了,整個人就像是要融化在雨水中一樣,隻有阮衿牽著的手仍有知覺,那是一個拉著他往上走的力量。

  昏昏沉沉的,他問,“你還真能背得動我……”

  阮衿回答的什麽他已經聽不進了去了,意識像沉溺在深海中,下沉,然後逐漸在遠去,阮衿的肩膀有點硌人,但是很穩很穩。

  “再走十分鍾就到了。”

  融合在大雨之中的聲音,溫柔得像一聲綿長的歎息。

  不過李隅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是十分鍾,二十分鍾,還是三十分鍾?因為他壓在阮衿肩頭,像一顆成熟的果實壓在枝頭那樣,沉沉地睡過去了。

  等到李隅再醒過來,是被一陣有節奏的,啪嗒的滴水聲弄醒的。

  他發現自己身上蓋著兩層厚厚的棉被子,渾身被包裹得很暖和。腦後枕著塞滿了蕎麥的厚枕頭,有種幹燥的香氣。

  當然,更重的香味是那種獨屬於寺廟的,繚繞的香火味,他一嗅到基本就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一起身坐直,腦袋上跌落下一塊疊了三道的毛巾,他擱在了旁邊的銅盆邊緣上。

  這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單間寮房,有供著香的小桌,擱著幾本疊著的經文,瓦屋正中的上方有點漏雨,就拿了一個盆和塑料桶接著,把他吵醒的聲音正從這裏傳來的。

  而在他床邊的地上又鋪了一層被褥,不過向外掀開了一半,睡在上麵的人已不知所蹤。

  阮衿就是睡在自己旁邊的,李隅能想像到他給他換了幾次降溫的毛巾,或許還給昏睡著的自己喂過藥。他又低頭看看自己的那身淺灰藍的僧衣,嗯,還有換衣服。

  外麵的簷下有一團橙紅的火,那光芒和影子正躍動在發白的窗紙上。

  他於是站起身向外走去。

  跨門出去,側目而望,阮衿正坐在廊簷之下。

  後背靠著一張桌案,穿著和自己一樣的僧衣,寬袖長擺,分明是寬鬆的,但纖細身體輪廓卻被勾勒得及其分明,露出的潔白的小腿是被布料影影綽綽的,腳掌踩在地上。

  是這具身體把自己背上來的,看上去真孱弱,但意外地,很有韌性和力量。

  前麵擺著的火盆正畢剝作響地燒著鬆針枯葉之類的引火物,熊熊流光照亮他的臉,手,小腿,那都是熾熱的橙紅,恰似薄薄霞光映照在積雪上的色澤。

  阮衿用火鉗撥弄了幾下,讓火燒得更旺些再放下。李隅看到他從旁邊拿起衣服繼續烤,火盆中的火星劈啪迸射出來些許,落在了手臂上,但他看上去仍是完全無感似的。

  外麵仍然在下大雨,簷下水流如注,灌進水缸裏,浮著的白色睡蓮打著轉,幾乎要滿溢而出,被衝進這個搖晃著的,滿是雨水的世界裏。更多的水像珠串似地落到青石板上,在阮衿赤裸的細白腳踝邊砸碎成一瓣接著一瓣的晶瑩。

  如果相機在的話……不,還是不要相機,直接用眼睛記錄這一幕會更好些。

  “嘶……你怎麽又不出聲啊……”

  阮衿餘光不慎瞥見一個灰色人影立在旁邊注視著自己,差點沒瞬間嚇個魂飛魄散,用手都捂不住飆到190的心跳。

  李隅穿著那身灰色的僧衣走過來,氣質和那些和尚,和阮衿都截然不同,披掛在肩上,就像是一件大氅,“我很像鬼嗎?還是說讓你想到那個砍頭的將軍?”

  “都不像。”阮衿搖了搖頭,往旁邊挪動了一下,給李隅騰出一個位置來,“燒退了嗎?感覺怎麽樣?”

  “感覺很好,謝謝你。”李隅挨著他坐下了。

  “你不讓我說謝謝,自己為什麽又要說呢?”阮衿攤開手烤褲子,看到上麵蒸出叢叢飄逸的白霧,對麵是鎖著玻璃門的羅漢堂,還能看到裏麵的羅漢。

  剛剛他燒起火,看到了對麵的羅漢,總覺得自己一低頭,一抬頭,他們的動作就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你背了我多久?”

  “都說了,十分鍾而已啊。”阮衿把一旁完全幹燥了的褲子遞給李隅,“房間裏漏雨的聲音太吵了,我睡不著,就幹脆起來烤衣服了。”

  “你還真是精力無限。”李隅這話說的是讚美,他爬了一下午山,腳程不停,還能在下著暴雨的天氣把一個發燒的Alpha從半山腰背上山頂,嗯,統共還隻花十分鍾。

  阮衿繼續烤自己的褲子,“之前我背著你的時候,你都已經問過了,我說我力氣很大,能背得動你,你全不記得了吧。”

  “我還說什麽了?”李隅饒有興趣地撐住住自己下頜,目光是明亮的,筆直的,像能穿透重重雨幕的鳥雀。

  “你還說鬼故事嚇我。”阮衿笑了一下,“你說,你下水之後,潭水底下全都是人頭,所以才找相機找了很久。你說的時候,怎麽說呢,實在太像真的了,我都怕你燒傻了,不敢讓你睡著,一直在和你說話。”

  “我那時候一直在和你說話嗎?我還以為自己睡著了,完全沒有印象。”李隅也幫阮衿繼續烤衣服,從褲子口袋裏翻出了一片揉爛的菩提葉。

  “誒,被弄壞了。”是和尚給的那片,阮衿又開始惋惜,今天糟心的事還真是很多。

  李隅瞥他一眼,又把那片稀爛菩提葉摘出來投進火裏,“我也送了你葉子吧,還是五片,別人給的會更好麽?”

  “那不太一樣吧……那五片葉脈書簽,很好,非常好,我特別喜歡,都在我的書裏夾著呢。”阮衿說話時努力地強調了“很好,非常好”這幾個字。

  但李隅好像也沒有特別滿意,阮衿甚至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他哼了一聲,但也好像隻是錯覺。倒也還是李隅先網開一麵,“說點別的吧你。”

  於是阮衿想了想說:“那我可以提問嗎?”

  “你想問什麽?”

  阮衿就當是他同意自己提問了,眼睛落在那朵晃蕩的睡蓮上,“我想問清楚一點,因為還是有點混亂……”

  李隅盯著那團火說,“都一天了,還在混亂什麽。”

  “我也不太清楚,就是……有點很不真實的感覺。”

  對啊,都一天了。告白,牽手,約會,除了今天暴雨和發燒的變故,一切都好像是順理成章發生的。阮衿也這麽覺得,但是就是有點,有點輕飄飄的,好事情堆積太多了,落不到實處。

  李隅側過臉來看阮衿,眨了眨眼睛,“哦,我懂了,所以你是想聽我說嗎?”

  “額,要說什麽?”

  “我也好中意你。”李隅仍側臉看著阮衿,這一次沒有任何的閃躲,足足盯著阮衿看了有半分鍾才說話,“現在有真實感了嗎?”

  阮衿的臉全紅了,心都跳到嗓子眼,比剛剛受驚的心跳頻率可以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感覺李隅的眼睛就像是探照燈打在深夜的湖麵上,瀲灩的,刺眼的,並不柔和,但看向哪裏,哪裏就被照亮。

  當他不刻意避開眼神的時候,你才會發現他有多熱烈,麵前這一盆熊熊燃燒的火,都隻能甘拜下風。

  “我……”阮衿覺得李隅把發燒傳染給自己了,他的手按住自己的心口,“你突然說這種話,我心髒真的承受不了啊。”

  “心跳很快,證明你還活著,活著不就是真實麽?”李隅曲起膝蓋,把垂著的袖口攏起來,衝阮衿麵無表情道,“雖然我看上去很冷靜,但現在心跳也很快。”

  他天生長了一張很冷靜的臉,感到害羞也隻是避開目光。但這樣一個人說他現在心跳很快?

  “要聽聽看嗎?”

  因為這一個邀約,阮衿就靠過去了。

  他們用一種很青澀的姿勢抱在一起,阮衿的耳朵靠在他的胸口,名為安陀會的僧衣上沾著清淡的香火味道,然後是心跳聲,聽覺和嗅覺全部混為一談。他的心真地跳得真的很快,強有力的,砰砰砰,就好像是在撞擊一扇門一樣衝撞這胸膛。

  “我其實是想說,你好像一場暴雨啊,有時候我以為你正在醞釀,但是,天忽然又晴了,所以我之前一直有點困惑和猶豫,它到底會不會落下來。”

  阮衿抱了好一會,看著不斷落下的屋簷下的水珠,這才想起一個確切的比喻。

  “我有那麽反複無常嗎?”李隅好像覺得有點好笑似的,“你所說的我,不像雨水,更像是達摩克利斯之劍。”

  阮衿倒沒覺得李隅有那麽恐怖。雨水落下來隻會讓人發燒,而達摩克裏斯之劍落下來,卻會要人的腦袋。

  “如果是暴雨,隻淋濕你;如果是達摩克裏斯之劍,那也隻砍你的頭。”李隅笑了笑,抬起了阮衿的臉,“所以你還是祈禱落下來好一點的東西吧。”

  但是現在的李隅隻落下了一個吻給阮衿,在唇角上,溫柔的,很輕的一下,如同一次指腹的磨蹭。

  阮衿微張著嘴,眼前是潔白的衣襟疊在鎖骨上,一下放大了,但又遠離了,他怔楞地看李隅的臉,“你,你現在還清醒著麽?”

  “所以我上次喝醉親了你,是嗎?”李隅又再次湊近了,“現在不是醉酒的李隅,也不是發燒的李隅,很清醒。”

  阮衿感覺自己的肩膀被李隅的手按住了,推在桌案的邊緣上,然後是一個更深入的吻,撬開他的嘴唇,牙齒率先顫栗著觸碰在一起了。然後是舌頭,堅硬和柔軟的,甜蜜和濕潤的,全因為過度親密的接觸而不分你我地混合在一起。

  阮衿懷疑他的燒根本沒褪,因為這吞噬一切的熾熱帶著他也要燒起來了。

  但是阮衿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

  桌案上的插著三炷香的香爐他們的動作被掀翻了,一叢灰紛紛揚揚地潑下來,從阮衿後頸敞開的領口細細灌進去。他一激靈,“唔”出一聲,脊背應激地彎折起來。但被李隅的手覆蓋住了後腦勺,然後沾滿灰燼的手又遊移下來,握在他的下頜和臉頰交界處。

  這個激烈的吻依舊沒有停下,因為李隅不允許它停下。

  真是大不敬吧……阮衿想,餘光能看到李隅的起伏著的肩膀,而他的肩膀邊緣後麵是燃燒著的火,在火的後麵是什麽?

  是什麽?是那道玻璃門,是那五百個擁擠的羅漢。

  他們神態各異的,頂著嚴肅而黝黑的麵孔,隔著玻璃,雨水與火焰凝視著這兩個大不敬的少年。

  如果將來真的因為冒犯了神而獲罪的話,那也……阮衿閉眼回勾住了李隅的脖子,他聽到院子裏的水缸因為不堪重負忽然炸開了的聲音,幾朵睡蓮順著嘩啦啦的水流衝向了院子裏某一隅角落。

  那也……別讓這場雨停下。

  別讓吻停下。

  作者有話說:

  為了一章內寫完。字數爆炸,太草了。明天休息一天。後天切時間線,更三休一會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