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走吧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3340
  不照鏡子不知道,一照才發現下半張臉上幾乎全都是血,又被他手胡亂抹開了,像是油彩似的,變成粘在臉上薄而緊繃的一層血痂,連稍生動一點的表情都做不出來,校服也是,上沾了一大快幹涸的血。

  他等血徹底流淨了,又徹底洗了把臉,這才出去。

  李隅仍站在欄杆邊等他,見狀扭過頭去,“現在就急著回去?”

  “嗯。”阮衿吸了一下鼻子,低頭又把自己四分五裂的手機掏出來,將SIM取出來,還沒開口向李隅說一個“借”字,對方就已經心領神會,把接過去卡**自己手機上了,遞過去之後示意他打電話。

  他一邊說“謝謝”一邊繼續陳惠香繼續通話聯絡,進行簡短的交談的時候,他能感覺到李隅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一個好消息是阮心不是被人販子拐走而是自行離開,而壞消息則是,她出了火車站。一個小孩兒,也不知道到底往哪兒跑了,十八線的山中縣城交通尚且不便,監控探頭更是少的可憐。

  如果阮心真的丟了,找不回來該怎麽辦……阮衿握著手機,徹骨的寒意使他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謝謝你啊。”他掛斷電話之後把手機還給李隅,對麵人卻沒有抬手接,一雙眼睛定定的,然後才說,“你先拿著用吧。”

  阮衿當時還有點沒反應過來,直到匆匆請完假,出校門打車,李隅也跟著矮身跟著坐進來的時候才發現不對勁的,“這就不用麻煩你送了……”

  “不是送你,我也順路。”李隅把車門帶上,語氣很平靜,“我也去錦城啊。”

  “你也去錦城?”

  “柳絮。”李隅把車窗搖下來,傍晚的風一股股地吹進來,光線也是屬於春天時疏朗柔和的,和風送來,“去看那裏的柳絮。”

  “不上課了嗎?”

  “上課啊。”李隅手指托著下巴點了幾下,沉吟著,仿佛自己又扭過頭異常鎮定說,“那就先去/他/媽的上課吧。”

  分明是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刻,但現在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不得不說,實在是轉移了很多的注意力,甚至有一瞬放下了心裏那些緊繃到炸裂的東西。

  雖然用沒頭沒腦的“看柳絮”解釋了,但是阮衿也知道,他其實是在陪著自己。他本就知道李隅是個溫柔的人,但是現在,好像,他比自己想象之中更甚,溫柔得讓人能哭出來。這種陪伴在此時此刻是彌足珍貴的,支撐著他岌岌可危的理智,在伸手攥住了之後他也舍不得放開。

  一直到火車站下車,天色已經全黑了。人工窗口售票窗口一個人都沒有,並非節假日,故而候車大廳裏人並不多,隻顯得亮堂堂,空蕩蕩的。

  長達十幾個小時的硬座,價格簡直便宜得驚人,但是買價格貴的對阮衿又是一種負擔。

  買完之後,李隅把票遞給阮衿,自己則去起身去一旁的便利店買了些東西,數據線,以及麵包和水之類的,一邊結賬一邊在手機上查詢關於錦城的消息。剛剛他在計程車上跟阮衿“去機場吧”,阮衿臉上有什麽轉瞬即逝的東西過去了,像是笑,又不是,隻是一些更慘淡的。

  他回答的是“錦城沒有機場啊”。

  Y省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十八線邊陲城市,因為不是省會城市,也沒有什麽特別出名的景點,隻有一些礦物很豐富,順著名字查出來都是幾年前一些觸目驚心的煤礦塌方,數十上百個工人被困的新聞。

  不過並非沒有機場的,最繁華的城區那邊還是有一個的,不過從不飛民航,而是軍用的。

  芝麻大點完全不起眼的小地方,在他地理知識中沒能占得一席之地。和煤礦相連之後,在他的腦海中隻能構建出到灰色陰沉的天空,冒著滾滾白煙的工廠,還有不斷向前綿延開來的鐵路。

  而查出來的照片亦是如此。春天?柳絮?而這裏是阮衿的家鄉,在阮衿的描述中充滿了留戀。

  他倒的確產生了一點興趣,想去看一看那裏,還有那個刻意走丟的妹妹。

  正瀏覽著更多的訊息,屏幕上方忽然跳出了電話,寫著“陳阿姨”。他沒有猶豫接了,對麵是一個帶著哭腔的女人的聲音,話說的顛三倒四,像精神失常一樣,無非是傳遞著一些恐慌訊息,說自己沿街找,怎麽都找不到雲雲。

  他靜靜聽了一會,直到對麵疑惑著喊“你聽的到嗎?小衿”才開口說話,“阿姨您好,我是阮衿的朋友。”

  李隅一隻手勾著塑料袋,另一隻手還舉著手機,於是隻得用手肘輕輕抵開了便利店的玻璃門。

  外麵的阮衿仍保持著同一個姿勢僵硬地坐著,那兩張票他是怎麽塞進去的,阮衿的雙手依舊是怎麽捧著的,看上去有些傻氣。但是仔細看那張臉,寫滿了不安,緊張,眼睛垂著,嘴角抿著,看上去如果誰去拿針紮他一下,他馬上就爆炸開了。

  電話裏的女人收斂了哭聲,有些尷尬地訕訕道“是朋友啊……”

  “有任何新進展再打過來吧阿姨。”李隅看著阮衿在對麵那副少見的樣子,又語氣平淡地繼續說,“您身為一個大人,不應該比孩子更冷靜些嗎?”

  他其實還想說更重的話,不過想了想還是掛了。作為一個共情能力弱的旁觀者,他的冷靜不合時宜,且十分殘忍,不該在這個時候再去別人焦慮的心上平添傷口。但問題是阮衿沒有看好他妹妹嗎?不是。還是阮衿做錯了別的什麽?也並不是。

  說純粹的廢話,排泄出大量的哭訴,無非是想把自己的錯誤,焦慮,痛苦順勢轉移到別人身上,好讓自己過得更舒服一點,何其自私的行為。

  李隅拎著塑料袋朝阮衿走過去。

  不大聲哭出來並不代表難過少一些或是不存在的,但這樣沉默的小孩總是會吃虧一些,這是他從很小時候就懂得的道理。

  如果他偷偷把手指割破,再跑到二樓母親的麵前假惺惺放聲大聲哭的話,她會抱自己的,給自己包紮,還會唱童謠給自己聽的。

  “The fish went over the mountain……to see what he could see……”

  本來是小熊上了山,被母親給篡改成了小魚。她捏著他的臉和鼻子笑著說,“小魚上了山,小魚遊過河,小魚看見了一切他想見到的。”

  他踩著想像中音樂的步子,一直走到阮衿麵前,看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那些難過的表情迅速好像是透明的拚圖,窸窸窣窣地瓦解了,掉在地上無聲無息的。然後又換上了標準的,容納一切的笑容。

  “笑不出來就別笑了。”李隅坐了下來,把礦泉水擰開後遞給阮衿。

  阮衿把水接過去了,仰頭喝了好幾口,才說,“好吧,我就是習慣了。”

  音樂聲早已經停了,這裏燈光那麽亮,把所有的虛偽都照得完全無所遁形,現在沒有孩子需要用扭曲的笑容或者幹巴巴的眼淚去取悅誰了。

  此時此刻,唯有難過才是最真切的,被挖空的山,已幹涸的河,這些東西才是現實,這些東西才是最真實的。

  親妹妹弄丟了,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啊?李隅不知道,雖然不落在自己身上的東西都不算痛楚。但那至少不會讓人想笑,所以阮衿不必強迫自己那樣笑。

  況且阮衿也不是不會哭的。流血,受傷,他都見過了,但看見哭還是頭一次。那麽密集且沉默的,眼淚從原本溫柔帶笑的眼眶中一顆顆往外爭先恐後地湧,和血混在一起,又稀釋開來,像是不要錢一樣往下砸。

  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的那種哭法。

  李隅摸到阮衿的眼淚是燙手的,那動作不是讓他停下哭泣,而是說,如果你想哭就繼續哭吧。

  畢竟對阮衿這樣的人來說,哭才是最難得的。

  麵前巨大的黑色顯示屏,YZ35642,已經由紅色變成綠色,跳到第一列,後麵跟著“正在檢票”四個字。

  候車區零零總總沒幾個人站起來去排隊,李隅把阮衿捏著的兩張車票取走了,然後說,“走吧。”

  李隅走了幾步,阮衿卻沒有跟上來。

  李隅轉身的時候,阮衿正把手掌地舉起來,很費力地遮住了眼睛,好像覺得燈光刺眼,亦或是在擦眼淚。

  他覺得呼吸很困難,但是抬頭的時候臉上又什麽痕跡都沒有,“真的很謝謝你,錢等我回來還給你,但送到這兒已經夠了……”

  他說得很誠懇,夠了,夠了,真的已經夠了。

  這過得一團糟的生活,逼得他自己都快煩透了。

  他不想把李隅繞進來,繞進來做什麽,陪著他沿著街道去張貼尋人啟事?還是拿著阮心的照片逢人就問“你見過上麵這個小女孩嗎?”一直漫無目的地走,走到腳底都磨疼了嗎?

  憑什麽呢,就憑李隅對朋友溫柔嗎?

  這不是他該過的生活。

  但李隅隻是看著他,也不說話,阮衿就有點破罐子破摔道:“你其實沒說想去看柳絮。而且錦城那邊,馬路邊柳絮一團團的,都沾了灰,飛起來也很嗆人……”

  “說完了嗎?”李隅這才說話,朝著檢票口走去,聲音落在後麵,“你喜歡撒謊這件事,我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作者有話說:

  存稿要用完了。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