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哭了嗎
作者:Shrimp      更新:2020-09-02 20:04      字數:4543
  到三月六日,驚蟄的那一天,阮衿早上起來,莫名有種心悸的感覺,左眼皮來正刷牙,接到了陳惠香打來的電話,“小衿啊,今天中午我就帶心心回錦城了,是八點整的火車,真的不來送送我們嗎?”

  “她,最近還好嗎?沒有鬧吧。”阮衿急著說話,自己都沒注意到已經把滿嘴泡沫直接吞咽下去了。

  “年前有一陣不怎麽吃飯,現在倒是好多了。你說好了要接她,但是不來,她也鬧脾氣,都不肯跟我開口說一句想見你。”

  “她是這樣的。”阮衿沉吟了一句,看著被倒掉的水和泡沫緩慢地旋轉著下行,但是又下不去了,混著渣滓和泡沫漂浮起一層,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阮衿怔愣著舉著手機,聽著陳惠香的聲音,下水道又堵了。

  他樓上住著一對不和睦的夫妻,夜裏爭吵打架隻是家常便飯,碗和家具摔得砰砰響,總是把他從睡夢裏驚醒。他們平常總是天不亮就去工地上幹活,換上一身沾滿石灰的舊衣服,黑糊糊的過道,如果哪個地方留下了灰白的粉,那麽一定是他們走過了。

  時值經濟發展騰飛,塘市正在如火如荼地搞基建,工地上處處都要人,夫妻二人忙著幹活,於是家中一個頑皮的小孩疏於管教。那個孩子很頑皮,總是把瓜子殼糖紙果核之類的往廁所裏衝,於是害的阮衿的屋子也老是堵。

  阮衿上去了幾次,但白天家中大人不在,晚上他自己打工也很晚才回來。給他開門的始終隻有一個髒兮兮的小朋友,頭發深得像雜草,一綹綹地粘黏在一起,蓋住了脖子。三四歲了還說不清楚話,隻倚著門癡癡害羞笑著,流著鼻涕含手指。

  他隻能自己擼起袖子幫樓上通了幾次廁所,後知後覺才發現這小孩純屬是故意的,就是想讓他上樓陪著玩一會兒。

  阮衿把他帶到樓下用肥皂洗臉,洗頭,端來紅色的水盆在滿是濕滑青苔的院子裏洗澡,不過到脫衣服的時候,發現孩子咯咯笑著背過身去,用手遮住自己的身體,他才發現這原來這竟是個小女孩,還是女性Omega,甚至長得非常可愛。

  很難說清楚他當時感受。

  不知道為什麽,在把阮心送走之前,他整夜整夜難以入眠,總是睜著眼睛聽樓上悶聲打架的聲音,想起那個迄今為止沒學會正常說話的,沒有人管的小女孩。入睡了也依舊是噩夢,阮心的臉和那個孩子重合起來,像被一雙手扼住似的窒息,然後大汗淋漓地醒過來。

  他想清楚了,隻要生活在這裏就是噩夢,睡著和醒來,其實壓根沒有什麽分別。

  “……我們已經在計程車上,額,小衿,怎麽不說話,你還在聽嗎?”

  阮衿終於回過神來,發現那灘淺水依舊沒能衝下去,然後慢慢說,“我就不去了,還要上課呢,你們路上小心。”

  掛完電話之後,他又去了一趟樓上。

  驚蟄,驚蟄,小蟲子們全都蘇醒了,窸窸窣窣地爬向有陽光的地方,他也覺得自己也快憋瘋了。

  今天倒是奇怪,敲門倒是很快開了,大早上就喝得醉醺醺的男主人開了門,倚靠在門上,一張臉被熏出不正常的紅,大著舌頭問,“你有事嗎?”

  “下水道好像又堵住了,應該是你們家廁所堵了。”

  男人狐疑地回頭看了一下,估計也是知道自家孩子幹的事,回頭就走到塑料餐桌前,直接蹬腿踹了小孩一腳,椅子應聲倒地,又指著孩子媽鼻子痛罵,“你踏馬是怎麽教她的,說了多少次別總往廁所扔東西總是不聽……”

  “啊呀,那我的話她不聽那你自己來管啊,什麽都怪我,亂扔東西怪我,三四歲了還不會說話怪我……”

  兩個人又拍桌子吵了起來,完全不顧外人在場。他看著那個小女孩因為那一腳半天沒有爬起來,原來是因為被綁在椅子上了。她就像個灰撲撲在地上打滾的小狗,腰上被一根粗糙的麻繩綁著,一直纏繞了好幾道綁在椅背上。

  “你們就隻顧生不顧養嗎?就這麽隨隨便便養著,不需要負責的嗎?”

  話幾乎是自己從嘴裏不假思索地蹦出來的,他知道自己是帶著怨氣的,不僅僅隻是為這個小孩,更有一部分是為了他自己。

  那對爭吵的夫妻聞言忽然停下了,一陣怪異的寂靜。男主人轉頭看著他,走到門口醉醺醺道,“你懂什麽,她有多動症,不被綁著就不會坐著吃飯。”

  “她沒有多動症,很健康。”阮衿咬字很清晰,有空的時候他就幫這個小女孩剪指甲,洗臉洗頭,阮心穿不下的衣服也會拿上來,可惜她的父母完全不關心她,甚至都不關注她身上到底產生了哪些變化。

  他知道這個小孩除了沒有接受教育和好好對待之外,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自私冷漠的母親,還有酗酒暴力的父親,這些才是不正常的。

  阮衿想進去把孩子扶起來,隻是扶起來,不過還沒進去半個身位,肩膀就被猛推搡了一把。

  那個強勢的男人看著他,忽然冷颼颼地笑了,眼神像看臭蟲似的鄙夷。隨即,阮衿的臉被挨了一巴掌,“小女表子,你先把自己養活了再管別人的家事,別像你媽一樣要出去賣/屁/股。”

  阮衿的臉被扇也不是一次了。

  施暴者好像覺得打他的臉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反正他也不覺得有多痛苦。就是嘴裏好像破了,呼吸間嚐出了一點鐵鏽味,但是吐出來已經沒有血了。

  這股不詳的血腥味始終纏繞著他,像一種預兆。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放學,他值日掃完地,又在幹燥的地麵上灑水拖地,這股味道仍然飄散在鼻翼附近還未消散去。

  等到他把抬起頭,薛寒正站在窗外衝他招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麻煩總歸是找上門來了。

  教學樓外麵多得是出去吃晚飯的學生,他們兩人就在走廊的僻靜拐角處講話。阮衿問她有什麽事,薛寒倒是挺單刀直入的,“我聽說你最近跟李隅走得挺近啊?”

  這是什麽正牌女友的語氣……要是阮衿當天不在現場,把李隅的拒絕現場聽了個全套,可能還真以為是李隅的女友來興師問罪了。

  不過現在既然他知道,那又算什麽呢,於是他說“是啊,因為我跟李隅是朋友。”

  “朋友?嗬,總不會是他那回在生日會上摸過你一次,你們就成了‘好,朋,友’吧?”薛寒語氣裏充斥著鄙夷,又刻薄地笑起來,“你跟周白鴞也是這樣的朋友嗎?”

  這種啞謎很沒有意思,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被這樣的眼神看著。阮衿看著她說,“不管我跟他們是哪種朋友,這跟你,又有什麽關係呢?”

  薛寒看著阮衿白得幾近透明的臉,那表情既坦然又無畏,像剛下過的一場雪,還沒有被破壞出一絲褶皺。這樣的阮衿和她在生日會上見過的並不相同,怯懦,軟弱?像菟絲草一樣?或許他本性就是這樣,在裝傻裝白蓮的時候,內心其實在不斷地嘲諷對方。

  她噗呲一聲笑起來:“那看來你不僅是個女表子,更是個賤人咯?”

  上周就有謠傳說看見李隅在籃球場邊和阮衿偷摸牽手,不僅牽過手了,還笑著聊了好久的天,李隅後來還去找過阮衿,他們班上很多人都目擊到了。

  這件事首先是被她給率先否定了,她覺得李隅不可能喜歡這麽掉價的一個Omega,但又哭喪著臉繼續問那幾個通風報信的目擊證人,“是誰先牽誰的,這個問題很重要,是阮衿主動倒貼他的吧?”

  結果貌似是李隅,她為此大受打擊,又哭天搶地了一通。

  一方麵覺得連李隅這種帥哥都開始變得掉價起來,另一方麵則是由衷的不甘心。可以說她之前從來沒把阮衿這號人物給放在眼裏,她和邵雯雯不一樣,她不會因為看不慣誰就出手去整誰,相反的,不經意間的高下立判會比霸淩手段有效的多。

  但現在,說實在的,她現在很想扇阮衿一巴掌,因為他沒按自己的設想走。

  至少要覺得自慚形穢吧。

  “隨便你怎麽想吧,要沒什麽別的事就回去吧,待會還有晚自習。”阮衿已經不想繼續這種沒有意義的談話了,他歎了一口氣,轉身要走。

  “怎麽會沒事呢?我來找你就是想說,希望你不要跟李隅走的太近……”

  薛寒抓住了阮衿的手腕,涼颼颼的,指甲刮在他的手背,臉上甜美的笑也是冷的,像是貼上去的一層畫皮。阮衿發現,從他的視角看,和邵雯雯的臉竟然是高度的相似。

  手機在校褲中震動了,薛寒不放開他,他就隻得從用另一隻手取出來,屏幕顯示是陳惠香打來的,估計是到了錦城來報一聲平安,剛接通才說了一句“喂”,手機就被薛寒不客氣地打掉了,摔在大理石的地上清脆一響,又滑出去了好幾米,“我還在跟你說話,要這麽沒禮貌嗎?”

  現在他確認了,薛寒和邵雯雯是如出一轍的飛揚跋扈。

  阮衿看了看自己滑到不遠處的手機,也不知道這個本來就奄奄一息的手機摔壞沒,又回頭看薛寒,皺著眉頭說,“我覺得你更沒有禮貌。”

  他徑直前去把手機撿起來,發現被摔關機了,又試著再度按開。屏幕裂出了密密麻麻的蛛網,但好歹還是遲緩地亮了起來。

  那股揮散不去的鐵鏽味不安地再度襲來,和跟在後麵如跗骨之蛆的薛寒的聲音攪合在一起,所有知覺全都混亂起來,令阮衿感到煩躁且眩暈。

  他給陳惠香打回了一個電話,扶著額頭,“對不起啊,陳阿姨,我剛剛手機不小心摔……”

  話音未落,電話那邊伴隨著滋滋電流傳來女人慌張的哭腔,“小衿……對不起對不起……心心好像被我弄丟了……”

  或許人的大腦內部真的存在一根弦,不然它斷裂的時候為何錚然有聲。

  耳鳴,頭暈,尖嘯聲交纏在一起,呈山呼海嘯之勢持續沸騰在大腦內,這一切都好像是那根弦繃斷時產生的餘韻。後麵的話已經聽得不是很清楚了,但組合起來的片段信息告訴他,陳惠香帶著阮心在錦城火車站下了火車,去便利店買麵包的時候一扭頭,孩子就已經不見了。

  阮衿都不知道自己問了些什麽,隻是最後說“嗯”“好”“查過監控了嗎”“我今晚買票回來”“別擔心”,他有在努力保持鎮靜,順便穩住對麵陳惠香的情緒。

  但薛寒忽然“啊”地尖叫出一嗓子,害得他的鎮定被摔得稀碎,手一抖,手機又重新摔到地上了,這一回則是真正的四分五裂了。

  阮衿蹲**想去撿起來,這卻看到啪嗒,啪嗒,濺下幾滴深色的液體到手機和地麵上,像下起的一場驟雨,然後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

  他伸手一摸自己鼻子下麵,再看向手掌,白與紅,很刺眼,滿目皆是殷紅。

  原來這就是那股鐵鏽味的由來,早晨被那一巴掌扇出來的鼻血,竟然直到現在才流出來。

  阮衿捂住了鼻子,撿起四分五裂的手機碎片,跌跌撞撞朝外走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漫無目的像隻蠅蟲要往那兒走,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隻是在不斷替自己重複著:他要買票回錦城,去把阮心找回來。

  對,回錦城!他步履匆匆地往樓梯底下跑,感覺這個理由在推搡著他快要分崩離析的身體前進。

  但是有人伸手攔住了他,一雙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你怎麽了?”

  他仰頭,才發現麵前的人是李隅。他可能剛運動過,正在上樓回教室,手腕上還纏著運動腕帶,臉上清洗後未幹水漬沿著麵部輪廓往下流,經過脖頸,鎖骨,在白T的領口邊緣洇濕了一小片,秋季薄校服外套隨風簌簌搖動,潔淨的一片白,還掛在手臂上。

  一股接著一股溫熱的血沿著嘴唇上端的皮膚向下爬竄,阮衿飛快抹去了,又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鼻子。他不想讓自己的血滴到李隅幹淨的衣服上,但是肩膀又被人握著,避之不及。

  阮衿也不知道在說什麽,隻是本能地想繞開李隅,語無倫次又毫無邏輯道,“我沒事,我很好……隻是流鼻血了,我現在要回一趟錦城,能讓開一下嗎……”

  李隅很靜地按住他的肩膀,皺著眉頭說,“先冷靜下來。”

  然後又仰起臉看著阮衿閃躲的臉,待看清後,眼神裏有什麽東西好似瞬間瓦解了。他伸手碰了一下阮衿的眼瞼下方,很輕,如同微風拂過柔嫩的青草尖,“不知道自己哭了嗎?”

  我哭了嗎?

  阮衿想,我真的不知道。

  作者有話說:

  遲到了。摸魚寫別的搞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