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為你我願意

  那三人臉上掛著笑容，不知還在說些什麽，青唯想要插話而入，卻又不知怎麽開口，也不知怎麽樣，才能像他們那般沒心沒肺的歡笑出聲。

  好像這次，

  她又多餘了呢。

  青唯提著長戟跨出了房門，在指尖顫巍巍推動木門的一刻，父君母君急急脫口，像帶著一絲害怕與責備似的追問：

  “——青唯，你這是要去哪兒！！！”

  她咽了咽嗓中的淚水，帶著說不清的腥甜。

  屋外的半分陽光照在她麵上，襯得背影漆黑又荒涼，她倔強著挺身，撒了謊：“我、我……我去練武。”

  她去習武，這是數萬年來留下的習慣。

  聽陸墨離身旁的傳訊小仙道，在她走後，戰事告捷，魔族自願退兵。不日後，仙界與魔界將簽訂友好協約，互不犯領域。

  之後的日子必然是祥和一片。

  聽聞青唯說‘練武’二字，婦人方懸吊起的心極快地落下。

  她嚴肅的麵上重掛回了笑容，說：“好、去吧，去練武吧。自己多注意點啊。”

  青唯抿了抿唇，盡量抑製住內心的衝動，控製著身體的顫幅，緩緩哽咽道：“好，母君。”

  說罷，她便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殿中。

  形單影隻。

  在越走越遠的路途上，聽著房間裏幾人說說笑笑的聲音，她就覺得分外諷刺。

  憋了許久的酸澀，終於從心底決堤，崩塌，如同滔天洪水般席卷而出。

  她想要像小時候般肆無忌憚的放聲嚎啕，卻發現無論如何都發不出聲音。她上過了戰場，看慣了廝殺，堅強了許久，一時竟無法學會軟弱。

  好像當初無憂無慮的時光，早已離她遠去，早就不是她的曾經……

  她拖著疲憊的軀體一步步離去，在遠離三人的地方，青唯環抱著膝蓋蹲下。雙足陷入淤泥之中，感受著那一片來自腐爛的冰涼。

  此刻才暮然發現，她走得太匆忙，竟是連鞋也未穿一隻。

  她瞧著自己在淤泥裏翻滾的小白腳趾，像一隻隻小蘑菇，忽而自嘲。

  也是，

  父君母君從清晨天還未亮便來到她房門前了，一直在外守著，她衣衫不整，想的盡是阿葵失去皮囊的模樣，心下有些不安。

  在推動房門的一刻，父母君帶著阿葵擠了進來。

  開口的第一句，便是——

  “青唯，你怎麽能這麽自私！她是你妹妹啊！”

  妹妹嗎……

  她輕輕地閉上眸子，陷入了沉思，“……”

  確實，她不會去否認，青葵是她最好的妹妹。兩人從小玩到大，血濃於水，這份親情，哪怕是青溪也無法比得上的。

  她一直以來禪讓慣了，沒了這張臉，她好怕……

  好怕心底最在乎的東西也沒了。

  那種恐懼緊緊攫住她，仿佛來自地獄的魔爪拉扯著她的軀體，讓她不要答允。

  不過啊。

  阿葵是她最親密之人，她身子那麽弱，唯一珍貴的怕是這張皮囊了。

  蒼天待阿葵不公，便隻有，讓她去舍去了。

  青唯默默地撫摸上自己的臉龐，臉頰上有著常年被風沙刮刃的痕跡，她有赫赫戰功在身。皮囊這種東西，也不算得什麽罷……

  大概。

  她緩緩地睜開眸子，靜靜地看著桃李林中，永遠盛放著的漫天桃花，永遠沒有歸期，仿佛永遠都沒有焦慮。

  她突然覺得，連這樣小小的桃樹，都讓她好生羨慕了。

  “小唯。”一聲輕緩，那樣清朗明潤的音調，仿若山林間緩緩流淌過的溪水，使得青唯心下一驚。

  她猛地回眸，帶著無盡的欣喜。

  一名著錦緞珈藍長衫的男子由遠及近緩緩而來，他眉清目秀，狹目長眉，

  多情的桃花眼底，眼神清澈得如同深海中的一片晶瑩汪洋，是最純粹的湖泊之藍。

  雲煙般的發絲顏色極淺，在桃林下被透過枝椏的細碎日暮照出一片光暈，在光暈間顯出有些略灰略青之色，甚是好看。

  她不敢大力呼吸，生怕這樣粗俗的舉動會驚擾了他。

  將入秋的桃花，顏是沒那麽豔的，帶著一絲粉灰，入夢纏綿，落在他的肩頭，化為一瓣又一瓣的陪襯。

  當他逐步逐步走來，眉宇間的柔情像是排除艱辛跋山涉水終歸來一般。

  他一手微微持著七十二節玄鐵骨傘，扇麵刻畫著栩栩如生的蛟龍，暢快遊曳在其中。頂落一捧又一捧的落花。

  說，

  “小唯，許久不見。”

  他眯起了眸子，湖藍色的光芒宛若寶石般流光溢彩。

  她喃喃道，“是啊，墨離，許久不見。”

  陸墨離將玄傘收入一旁，靜靜地坐在她身旁，也不顧下方是怎樣的淤泥。他的麵上是清澄動人的模樣，

  他笑道：“小唯，多謝你。這次讓我立功了呢。”

  青唯愣了一下，旋即點點頭，咧出大大的笑容：“恭喜啊，那主龍王那邊呢？如何交代的……”

  她知曉，他拚盡一切，為的不過是能夠完成母親的遺願，與父親相認罷了。

  這次聽聞天帝有意封授他正式為將，在仙界中，封將極其艱難，否則她也不會十一萬仙齡了還隻是個副將。

  此次正巧天魔大戰，陸墨離立下頭功，對於仙界中人來說，都是頭等殊榮，更別提他隻有一半龍魂之人了。

  ——她還真不信，那臭龍王還敢黑著臉不認人！

  若還是不認，她就打入龍宮去，把那老不死的臭龍王揪出來！

  陸墨離笑了笑，笑得十分儒雅大方，露出白白的玉齒道：“主龍王……哦不，父君他同意與我相認了，並且承諾，在被封授後便接我回龍宮。”

  說著，他從袖口裏掏出一事物，那東西通體晶瑩，宛若月華散發著淡淡的藍色光芒。

  這東西，青唯識得，是他以前就給她看過的玩意兒。

  “——避水珠？！他肯把避水珠還給你了？”她十分驚訝，畢竟她記得。

  當初陸墨離為與主龍王相認，吞服避水珠多次跳海險些喪命。

  避水珠本就不是凡物，乃東海珍寶之一，服之可在水下自由來回，不受任何東西所幹擾。

  但是年幼的陸墨離身子骨羸弱，又無任何法術傍體，即使服下避水珠也無法被體內靈氣所接受。甚至還可能會堵塞氣血。

  他這般貿然跳海，跟自尋死路沒什麽兩樣。

  青唯撅起了唇，知曉自己壞了這臭龍王的好事。索性也不帶任何禮貌了，她拉過陸墨離的小手，幹脆而又直接地問：

  “喂，臭龍王，是不是墨離他變強大後你就認他了？！”

  敖嚴摩挲著避水珠溫圓的輪廓，吹了吹細碎的胡須，笑得極為陰險：“——自是如此，但也要他有本事能到那一天。”

  變強大後就認他？

  真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大的笑話了。

  凡人，不過凡人，拚死修煉也敵不過普通的小仙。

  況且他沒了避水珠也無法潛入海底，青唯這丫頭是青丘山的嫡長女，早晚都會嫁出去的，日後誰又幫得了他呢？

  嗬嗬……

  再說，變強大就認這個‘兒子’？

  他開口的話，一切規矩還不都是他定下的。

  陸墨離瞧著熬嚴極為肯定地答應了青唯的說法，心底的想法也愈加踏實起來。昂起小臉，有著不輸於任何人的誌氣。

  堅定著信念，“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定會強大起來的！到時候，我會來找你！”

  熬嚴扯了扯嘴角，全然把陸墨離的話當做耳邊風，見龍宮中一美人兒躲在扇貝後衝著他招手，麵上不禁染過一抹醉紅。

  眼神與心全然被這美人兒給勾走了。

  他再看向青唯與陸墨離時，臉上全寫著不耐煩，揮手敷衍道：“好好好，答應了答應了。你現在又不是本王的兒子，龍宮不是小孩子該來的地方。

  還是快走罷！”

  說完一個眼神過去，蝦兵蟹將即刻領會其意，揮動著武器便要趕兩人走。

  青唯雖有不滿，但又無法挑剔出這臭龍王的不好。

  她的法術尚淺，沒了避水珠，外麵一濾水之法罩已經不剩多久了。

  陸墨離的臉有些漲紅，顯然因法術障的變薄開始不適應了。她深深地呼吸著，平複心中怨憤，拉起陸墨離的手便往上方水層遊曳去。

  在她倆走了未多久，主龍王熬嚴半躺在美人懷裏春香旖旎，對身旁的侍衛嚴謹道：“……你去查查那個小男孩的身份，本王總覺得有些疑惑，卻又揣測不出。”

  “——是，龍王。”

  ……

  所以，當陸墨離告知青唯，臭龍王熬嚴把避水珠交還給他時，她心中是替他興奮以及喜悅的。

  畢竟她與陸墨離被趕出龍宮後，陸墨離無家可歸，便駐進了青丘。

  依著學富五車的才識成了青唯的小小私塾先生。

  那樣的時光真是又快樂又短暫啊……

  現在，墨離要歸龍宮了。

  青唯半拖著腮幫子靜靜地打量著他的眉宇，看著他身後的花瓣一片又一片落下，靜靜道：“墨離，這次，是永久的離開了吧？”

  歸龍宮，便再也不是青丘族人了，而是堂堂的東海龍王之子！

  將來能夠爭封地，躲龍王之位，不知將會有多少女仙傾慕著。

  他身邊的女人，定然不止她一個了吧……

  他輕輕一愣，青唯身上的衣衫恰好掉落一朵桃花，他細長的手指將花骨朵拾起，撩開青唯垂下淩亂的發髻，把桃花骨朵輕輕地別在她的耳旁。

  半歪著頭打量著她絕美的容顏，仿佛沒有什麽比就這樣看著她更幸福的事了。

  他坐在銀灰色的鵝暖石上，陽光照得他一半似晴柔，一半歡心。刮了刮她的鼻梁，含笑對她道：“小唯，你這腦袋瓜裏想什麽呢。

  你待墨離甚好，墨離今生永世難忘，必銜草結環予以報答。

  若匪報以，此桃花為媒，天地為證，百裏紅妝，青丘山下，娶你可好？”

  ——百裏紅妝，漫漫長路，顛沛流離，娶我，可好……

  青唯仿佛沒想到他會這樣開口，他這般羞澀且矜持的男子如同清風俊骨，從不會輕易表達自己的想法。

  而一旦脫口，竟是叫她難以……

  難以……

  “怎麽了，小唯？”陸墨離瞧著青唯愣神的模樣，以為她是戰場上的傷還未愈合，又吹著風著了涼。

  他連忙褪下珈藍長衫輕輕地蓋在她肩上，捏住她那有些粗糙的手指，溫柔道：“小唯，你怎麽了？是不是有些大不舒服？走，我背你回去。”

  青唯連連搖頭，癡癡地笑了，模樣很傻很天真，“不不不，我隻是……我隻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罷了！墨離，你該不會是騙我的吧？”

  陸墨離怔然，仿佛有些不悅，他微微蹙眉，湖藍色的眸中有著罕見的認真，“小唯你是……信不過我？還是不願意。”

  也是，他從小寄人籬下，她對他的情誼，或許隻是憐憫罷了。

  青唯驀然起身，驚擾了一林的翠鳥，心底有些驚慌：

  “也不是……信不過，更不是不願意。

  隻是，隻是……”

  她伸手撫摸上自己的麵頰，心底有些驚驚的，還有些窪涼，想到容顏即將失去，心裏像一個個坑坑窪窪的泥濘路，怎麽也無法填平，無法釋懷。

  她低下頭，看著清澈的池水麵上自己的倒影，她無法想象自己沒了這張麵皮的日子。

  有些慌亂地問，“墨離，你說，若是有朝一日，我沒了這張麵皮，變得醜陋不堪，你還會……喜歡我嗎？”

  陸墨離不明白麵前的女子為何突然變得膽怯，他幾乎是想也未曾細想，應聲而答：“小唯，你怎麽會突然這麽想呢？

  你長得那麽美，是三界，甚至六界之中罕有的美人。

  怎會變醜呢？”

  聽著陸墨離的話語，青唯心底更是慌了，她急急地後退兩步，卻不慎踩在石塊上摔了一跤，將鬢邊的桃花骨朵給摔落下來。

  她四處尋找，忙將桃花骨朵拽在手中，想抓緊了什麽東西一般，抬頭急急問他：

  “——我是說如果，如果呢？”

  “嗬嗬，”陸墨離笑了，不屑的笑了，搖了搖頭，仿佛在笑青唯傻。

  他走向前來，將她緊緊擁入懷中，有著這世上最純粹的溫柔：

  “小唯，我墨離今生今世若負你半分，便讓我魂飛魄散不得好死！”

  她被他擁抱在懷中，下顎抵住他的肩周，嗅著他身上一股子好聞的墨香，慌了神，像最尋常的小女子般害怕道：“墨離，我不許你說這樣的糊塗話，說什麽死不死的。”

  而他也是像最為尋常的癡情男子般，溫柔相待：“為你我願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