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隻歎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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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 更新:2020-08-29 18:49 字數:4662
第101章 隻歎年少
她唯有哆嗦著身子,勉強笑道:“萬華君喜歡這東西,是婢子的福分。”
“嗯。”萬華君瞧著這婢子還算懂事,淡淡應了聲,眸子盯向遙不可及的海岸。
兀自長歎,“唉,孽喲。”
從窺天境偶然出現,再到最終窺天境因未吸食到“仙身”無法續命,再加之眾仙亂鬥,法氣衝撞而碎。
似乎一段瑣事就這麽了結了。
——瑾歡殿——
青唯手執銅鏡,端坐在梳妝鏡前,滿麵哀愁的理著雲鬢。
自從她無恙後,便被萬華君安住在這小小的瑾歡殿中。瑾歡殿並不大,四周卻種植著無數鏗鏘瑰柔的紫色三色堇。
每一瓣上的皺褶都恰如其分,花芯微黃,透露著點點馨香。若是有風拂來,整個屋子裏便是一股沁人心脾的味道。
萬華君說,三色堇是從人間帶來的,未經過仙術培育。
青唯不由得暗自歎了歎,遙想人間世界的美妙。
從洪荒歸來後沒幾個時辰,雲殷跟鳳鳩便總是扭打在一齊。而七七、七巧,因許久未曾見她,一見麵便撲上來哭哭啼啼的。
她心煩,直接把她們關在了門外,一個都不許進來。
若是尋常,她定然會好好安慰安慰,但從洪荒歸來後,身子有了異樣。
也總是神色不寧。
複而想起了雲殷……
她尤記得那日,雲殷說突然她美來著,她還覺得詫異,待回到屋子中一瞧。身材還是那副身材,皮囊還是那個皮囊。
一切都沒有改變。
那她是真的搞不懂,為什麽雲殷見她的眼神有瞬間的驚豔之色?
難道說……
是窺天境碎裂之時,他被這突然碎裂的鏡片給——閃瞎了?!
青唯一掌擊下,越想越覺得理應如此。雲殷這二貨若不是被閃瞎了,怎會說出那般的糊塗話。
她還以為……
她的臉,回來了呢。
青唯看著銅鏡中寥寥眉黛,恍若山林之色,隨意一瞥倒是入眼,可再仔細回想,卻極其容易忘卻——這是青丘中,最為普通的陋顏。
她自嘲一聲,將銅鏡放回了原位,理了理衣衫,再也不去看它一眼。
思緒卻悠然飄離而出……
……
許久以前,
……
那日天晴方好,草長鶯飛,是個放風箏的好時機,盡管風吹得瑟瑟嗚咽,天氣也有些燥.熱。可她統領的戰事即將勝利,心情哪兒能不好。
四處皆是花開滿地,落英繽紛。
唯獨青丘,
青丘被滾滾烏雲籠罩,極大片陰霾揮之不去,就連桃李林中的大片大片桃花也隨之凋零。枯萎的花骨朵,孤零零地呆在幹涸的枝椏上,隨著冷風一株株掉落。
一片落英之桃色,此刻卻蒙上了灰。
若是能在其中瞧見一點顏色,也是似血般紅。
青丘中,溪流聲急促襲來,來著絲絲淩冽的殘忍,拍動著河岸砂石。
記憶中的青丘,不是碧水藍天,桃粉連池,而是灰蒙蒙的淚水壓抑住傾瀉的鮮血,急速流淌,湍急而冰涼。
四周寂靜無聲,
她提著長戟,褐色牛皮軟靴踏在桃花瓣上,踩著的觸覺,卻如同碾碎枯枝落葉,帶著心碎的清脆與淒涼。
萬籟俱寂,唯有一點聲鳴,便是她自己急促的呼吸,與猛烈碰撞的心跳。
“——阿葵、阿葵!你在哪兒?”
“……姐姐。”
她聽著微弱而熟悉的聲音,連忙奔到狐狸洞去,發現周圍屍橫遍野,白骨成哀。死去的青丘族人驚恐地瞪大了眼眶,而在裏邊卻是空洞一麵。
沒有眼珠,沒有血肉,唯有汩汩流出鮮血凋零幹涸的痕跡,還殘留在上邊。
他們張大著嘴,喉嚨裏寄宿著一隻隻黑蛹,在青唯到來的瞬間穿破屍體而出,成群結隊圍繞一片。
震動著翅翼發出刺耳的聲音。
青唯下意識地揮舞著長戟化陣施法,對著這群黑色屍蝶便是用力襲去。
黑色屍蝶狂舞著、旋轉著,組成一張黑色的麵譜對她陰陰狂笑,青唯隻覺頭皮發麻,額間滲出汗珠。
她下意識地後退兩步,恍惚突然想到了什麽從而心神不寧。
她使出一招孤狐長鳴,旋轉著長戟之身,甲胄上的環佩發出伶仃聲響,身姿仿若花朵般綻放。
屍蝶群消失了,一片片蝶翼幽幽墜落下來,殘破的蝶身蜷縮著,化為一灘汙濁的血瘀。
破碎的蝶翼散著麟粉,空氣中有股子硫磺的味道,瞬間,蝶翼燃燒開來,像一團團小火球。
蝶身發出痛苦的嘶鳴,抖動著觸手,模樣十分淒慘。
青唯無暇顧及這麽多,她揮了揮手,企圖趕走點烏煙瘴氣,來到狐狸洞內,發現地麵一灘血汙。
青丘中的狐狸洞與人間的狐狸洞並不相同,盡管同樣是洞府,卻別有洞天。
此刻在洞內一片黑暗,就連外邊的一絲光亮都無法透進來。
她踏過一灘灘的烏血,嗅著洞內,有著一股嚴重腐臭的味道。她當即有不詳預感,連忙奔去。
卻發現一個身影倒在血泊之中,分外熟悉。
“——阿葵,阿葵!”她拚命搖晃著她,可她渾身上下的麵皮幾乎被剝得一幹二淨,青唯不管碰到她那兒,都是疼痛之處。
青葵貝齒咬著下唇,忍受著極大的痛楚,瞳眸裏已經沒有了任何色彩。
她自嘲而笑,“姐姐,你終於來了……真好……”
青唯麵上的嚴肅已然掛不住,她整張臉默然悲戚,不顧一切緊緊摟住青葵:
“阿葵——!
我來晚了,這裏發生了什麽,發生了甚麽!”
青葵倒在她身上,抽了抽嗓子,未能哭出淚水,流淌而出的隻有血珠。
“姐姐,你把我殺了罷,沒有臉,我也不想活了……”
青唯慌了,不可抑製地慌張了,她顫抖著身子,大口大口喘息著氣:“阿葵你說什麽傻話!你不許死!我也不要你死!”
“嗬——”青葵沒有搭話,發出的,隻有自嘲的聲音。
她雙眸空洞地望著天,好像蒼天是一塊黑暗的無底洞,要將她牢牢地吸過去,埋葬在無邊的黑夜之中。
見青葵不說話,這樣的鼻息顯然有了輕生的念頭。
她抱著青葵,心髒狂跳,悲戚地怒吼道:“——是誰!是誰!!!”
她要殺了那人!
——狠狠地將他碎屍萬段!
青葵病怏怏地躺著,全然不想搭話,“知與不知曉又有什麽分別呢,阿葵已然如此了。”
“阿葵,阿葵,別這樣!好好活著……好好活著聽見沒有!”青唯慌張地看著她,企圖喚醒她一點點求生的念頭。
可是青葵撇了撇嘴,仿佛十分不屑。
麵上的,已是將死的絕望,“姐姐何苦這般虛假,若是有心……若是有心……”
青唯著急了,她呐喊道:“若是我有心你會怎麽著?!你說,你要我怎麽做才肯好好活下去。
——我答應你!我都答應你!”
“既然如此……”
青葵別過眸子,眼裏有些企盼亦有些嘲諷,生若蚊吟,緩緩道,
“那姐姐……你把你的臉……給我吧……”
把你的臉……
……給我吧……
——轟隆!
天邊一道驚雷,霹靂而下,瞬間將黑暗的狐狸洞照得一片淒涼。陰慘慘的藍光照射在青唯的背脊之上,她挺直著腰身,茫然無措。
哪兒有女子不愛惜自己的容顏,青唯堅定回絕:“不!阿葵,不行!
除了這個,我……我、我都答應你!”
墨離曾說過,他最愛她的容顏,最愛她笑起來時天真無邪的模樣,說她的相貌與旁人不同,有一種英氣卻又混合著狐狸的靈氣。
他還喜歡,她低下頭,給他作畫的模樣。
喜歡花瓣落在她青絲間,她偶然抬眸,惱氣地瞪著他,問他為何不給她拿下來……
他喜歡,她。
可若她不是現在的這般模樣,
那她——
……
“嗬,”青葵冷笑,微弱的嗓音仿佛來自地獄深淵,“說甚麽都答應妹妹,姐姐你也不過是個自私的小人罷了……
如今姐妹之情竟是這般脆弱,連一張臉蛋,都無法比得上。”
“青葵我……”
那樣字字犀利的話語,宛若一根根細長的銀針紮在她那千瘡百孔的心頭,動搖著她的觀念。
“姐姐,不願意便不願意罷,說那麽多,又有何意義?”
青葵轉過頭來,血肉模糊的臉蛋上,兩顆碩大的瞳眸緊緊盯著她,恍若鬼魅在世。
……唉、
這是一聲綿長而又遙遠的歎息。
……
青唯最終捂住臉蛋逃離了狐狸洞,甚至心懷愧疚,在幻顏師給青葵療傷時,都不敢去想見。
她要守住這張臉,守住這張讓墨離記住,讓墨離喜愛的麵孔!
——她不能動搖,不能!
可當父君與母後跪在她麵前時,她恍惚遲疑了……
年邁的父君、母君,在青丘萬人之上的榮耀,
此刻,竟然跪在她麵前,帶著一絲低微的哀求。
“阿唯、不論聰明才智,還是習武謀略皆在你妹妹青葵之上。她從小體弱多病,身子骨嬌弱,一旦失去了這皮囊……”
她被父母放棄了,鐵了心的放棄了。
“母後,我——”
婦人抬起頭語氣嚴厲卻帶著一絲懇求,“青唯,你該知道。她是妹妹……”
人生的路,自出生起便定下了,
姐姐
就是姐姐,
妹妹就是妹妹。
片刻的差距,決定了一切。
而隨著時間的增長,姐姐也永遠是姐姐,
妹妹,
也永遠還是受人寵愛的妹妹。
青唯顫了顫,眼淚珠子險些模糊了視線。她複而想起父君曾教導的‘難受時想一想,再難受也不要哭’。
她慌忙地抬起頭來,仰望著天空,將淚水倒灌入眶淚,祈禱著它們千萬不要決堤而出。
她紅著鼻尖,連臉蛋也有些冰涼。哽咽半晌,終是說出話來:
“……好,我答應。”
我答應你們。
因為,
我是長姐。
“阿唯……”
婦人聽聞青唯的允諾,連忙高興地起身,大口大口的呼吸著空氣,仿佛這氣體充滿著道不清的喜悅。
父君輕咳兩聲,麵上也不再全是嚴厲之色,他走上前來,握住青唯帶著厚繭的手,鄭聲道:我們家的阿唯果真是懂事,父君母君真是感到欣慰啊!“”
懂事?
青唯歪著腦袋有些不明白他們說的“懂事”是什麽意思。
如果懂事就要一次次犧牲自己的利益,去換的她人的欣喜與讚揚,那麽——
她不想懂事,她也不要再懂事!
婦人幾乎是喜極而泣,她跪著轉身,看著半躺在藤椅上,身子虛弱,麵部纏滿白色繃帶,隻露出兩隻琥珀眸子的青葵。
她身子還有些羸弱,故而周身裹上了嚴嚴實實的裘衣,裸露出的肌膚還有些泛病黃。
婦人抽身擁住青葵,而青葵亦是麵有感傷,她們二人嚶嚶哭了起來,“太好了、太好了、阿葵,你不用愁皮囊了!你還是那個端莊秀麗的好阿葵。”
而青葵用力點著頭回應母君的話語,下巴枕在夫人的肩側,激動的淚珠從眼眶裏滾落,沾濕了繃帶。
喜極而泣,柔柔的,帶著一絲病態道:“——好。阿葵謝謝母君,謝謝父君,謝謝……姐姐。”
見青葵麵露喜色,父君連忙將握住她的手抽離,走到青葵邊上,笑得十分坦然,“你開心就好。”
此刻的青唯愣神,靜靜地注視著互相擁抱在一起的三人,他們身體內像是散發著柔和的溫暖,留著喜悅的淚水,幸福的分外刺眼。
那三人互擁的臂膀像是磊磊厚實城牆,將她擋在了孤寂的荒外,吹著瑟瑟冷風。
明明,
最難受的,
是她啊……
可為什麽,
父君,
母君啊……
你們看都不看阿唯一眼。
當時,她不懂那樣的情緒是怎麽回事,隻覺胸口處驀地冰涼,刺骨寒冷難以自拔。
分明屋外的天氣還有著夏末的炎熱,分明池畔還有幾聲蛙啼,分明桃李林中的桃花還在盛放……
可她覺得手好冷,
腳好冷,
連同胸腔處的那顆心髒仿佛也靜止了般,不再跳動。
“母君,阿葵什麽時候可以換顏呢?”
青葵睜大了瞳眸,眸子裏的琥珀色幹淨而又剔透,仿佛一個稚童,在追問純粹的夢想。
婦人笑了笑,撫摸上青葵麵上的繃帶,“快了,就近些日子罷。”
“可是——”
青葵怯懦地望向青唯所在方向,對了對手指,有些擔憂道:
“眼下快入秋了,皮肉滋長之痛,阿葵都怕疼,更何況姐姐割臉,怕是更難以承受。”
婦人明顯身形頓了頓,複而道:
“她是你阿姐,身子骨又比你強。沙場都上過了,還怕這小小的換顏之痛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