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未知歸途是悲喜(二)
作者: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2      字數:3676
  一別經年,青靈所乘之禦輿緩緩降落於朱雀宮的主峰正殿之前。

  樓宇層層、宮娥燕燕,朱簷金扉一如往昔。

  帝姬在宮人侍從的躬身相迎中踏出禦輿,環顧四周熟悉的景致,隻覺一年前的那場盛嫁恍惚隻在昨日,然而人的心境,終究還是不同了。

  方山王後憂心阿婧的傷勢,領著浩浩蕩蕩的醫官侍婢,迅速將已經轉醒、卻尚且虛弱的女兒護送去了寢宮。而青靈和洛堯,則直接去了承極殿麵見皞帝。

  皞帝依舊是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麵孔,受過女兒與女婿的朝拜之後,並未像適才王後見到阿婧時流露出滿目焦急關切,而隻是淡淡地詢問了洛堯一句“你的傷,可好些了?”

  青靈一路與洛堯同行、卻並不同輿,幾乎沒有什麽說話的機會,因而除了留意到他右邊眉骨上有一道傷痕之外,並沒有察覺出他身上還有什麽傷情,此時聽皞帝問起,微有詫意地朝洛堯瞥了一眼,但見他頜首行禮,恭敬答道“回陛下,已無大礙。”

  皞帝的發問,看似對晚輩輕淺的關懷,實則是在提點對方,大澤侯府裏的任何動靜與情況,小到某一人的傷勢,都全然在朝炎帝君的掌控之中。

  皞帝示意侍從奉來茶點,一麵對洛堯說道“以後私下相處時,你便同青靈一樣,稱我為父王即可,無需拘禮。”

  洛堯又恭恭敬敬地喏道“是,父王。”

  三人落座飲茶,皞帝與青靈聊了幾句家常,又問了些有關此次叐人突襲之事的經過。青靈心知皞帝手下的密探一早就將各路信息送至了淩霄城,此刻他向自己垂詢,無非隻是場麵上的形式,遂隻簡略將事情始末說了個大概。

  皞帝沉吟許久,轉而問洛堯道“這次這件事,你怎麽看?”

  洛堯放下茶盞,“回父王,叐人久居西陸,此番突然現身於憑風城中,疑點甚多。臣已派出府中心腹前往西陸,務必將這批叐人的來龍去脈打探清楚。一旦叐人的來曆查明,此事之緣由起因,便不難推斷。”

  皞帝如鷹般銳利的目光一直審視著洛堯,卻從他一派坦然的神情中看不出半點破綻,遂微微點了下頭,道“嗯,應對得不錯。”

  三人又用了些茶點。

  皞帝對青靈說“列陽人剛從西海撤軍不久,如今大澤又出了這樣的事,我急召你回淩霄城,就是怕你又像從前一樣、成了有心之人攻擊的對象。眼下京城內的世子府尚未竣工,你們夫婦二人先暫且住到你的私宅,順便也常去瞧瞧世子府那邊的進展,有什麽不如意的地方趁早讓他們改過來。”

  又轉向洛堯,“這種時候,原是該讓你留在大澤。但我這個做父親的,終歸是更心疼女兒。隻有你時時陪在她身邊,我才安得下心。”

  麵對皞帝這般的表態,洛堯自是回答得謙恭得體、滴水不漏,仿佛深諳對方的拳拳慈父之心,對於如此決定絕無半點的異議和不快。

  從承極殿出來,青靈與洛堯重新上了禦輿,依照皞帝的安排、前往淩霄城中的帝姬府邸。

  金輿之內,兩人麵對而坐,才有了幾日以來頭一回的目光交匯。

  青靈瞄了洛堯眉骨上的傷痕一瞬,低聲問了句“你的傷……嚴重嗎?”

  洛堯眸中掠過稍縱即逝的複雜神色,繼而垂下視線,“不妨事。”

  兩人各自沉默了片刻。

  洛堯仿佛想起了什麽,重新抬眼看向青靈,斟酌問道“我聽說,臨行前夜,父親曾召你去過他書房。他是不是……對你提了什麽請求?”

  青靈聞言暗思,倒真不愧是父子,對於彼此的想法揣測得都很清楚。

  嘴上卻隻答道“家翁對兒媳有所訓誡,豈能稱作請求?你這樣用詞,倒顯得我僭越本份了。”

  她似不經意地用了那樣的稱呼,實則是暗自鼓起了極大的勇氣,然而整句話落入洛堯的耳中時,卻又似有了一抹譏嘲的意味。

  於是他不動聲色地抿了下唇線,移開目光,不再言語。

  淩霄城中的帝姬府雖然一直沒有主人入住,卻依舊保持著往日的幹淨與齊整。青靈在憑風城的侯府住了一年時間,此時再看自己府邸中的玉欄繞砌、畫閣金翠,頓覺有些張揚的俗氣,遠比不得大澤侯府的雅致蘊藉、低調奢華。

  府中管事者一麵將青靈與洛堯迎接入內,一麵躬著身向青靈稟道“帝姬不在的這段日子,大王子殿下一直派人照看著府中諸事,東麵新辟的一處花園,也是大殿下親自繪了圖樣、讓安妃娘娘過來監管著布置的。”

  青靈腳步微緩,繼而對管事吩咐道“以後這府中不必再擴建些什麽了,待世子府修好,我也就不住在此處了,不需再多浪費人才財力。”

  管事自是允諾應承不提,穩妥地將青靈夫婦以及從大澤跟隨而來的家仆近侍等人安排入住到了各個院落。

  過了兩日,皞帝再召青靈入宮覲見。

  青靈也是早有心理準備,梳洗整理一番,便隨著前來通傳的宮人上了禦輿。出門時,卻見洛堯亦穿戴齊整,等候在外。

  青靈頗覺意外,上前問道“父王也傳召你了?”

  洛堯在府中與她朝夕相處了兩日,似漸恢複了往日的從容,麵色泰然地說道“陛下不是說隻有我時時陪在你身邊、他才能安心嗎?既然你要出門,我自然得跟著。”

  兩人登上禦輿。

  升空之際,洛堯俯瞰而下,見兩日之間、帝姬府周圍儼然已是多了重兵把守,層層不容擅自出入。

  青靈卻似乎無心觀測自己府邸外的兵防變化,而是若有所思地後靠著車壁,悄悄審視著洛堯。

  她神色不定地沉默了良久,待禦輿快要降落之際,方才低頭理著衣袖,不緊不慢地說了句“待會入了宮,你要是打算去探望阿婧的話,也順便幫我問聲好吧。”

  入了朱雀宮,青靈徑直去了承極殿麵見皞帝。

  皞帝今日單獨麵見女兒時的神情,似乎要比前日慈愛幾分,招手示意青靈坐到他對案,打量了她一眼,“瘦了,也黑了。”

  青靈微垂著眼,仿佛真有幾分歸省女兒的羞意,“憑風城臨著西海,豈有不曬黑的道理?”

  皞帝點了下頭,舉起茶盞,緩緩道“我瞧著百裏扶堯倒沒怎麽曬黑,想來你二人平日出入的之所是大相徑庭了。”

  青靈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斟酌出言道“父王對憑風城裏的一舉一動皆了若指掌,女兒也就不必罔作辯解了。”

  皞帝不動聲色地喝了口茶,放下茶盞,目光銳利審度地投向青靈。

  “出嫁前夜,你對父王說過的話,可還記得?”

  青靈遲疑了會兒,低聲道“記得。”

  皞帝繼續盯著她,手指有節奏地輕敲著案麵,沉吟說道“這一年來,你大王兄雖然閑居府中,但也時常入宮與我對弈暢談、討論軍國之事。他下麵的那些人,軍中的也好、朝中的也好,原有的位置俱得以保留,他要娶沐端的女兒,我也允了。”頓了頓,“還有這次大澤的這件事,不管跟他有沒有關,我也都不會追究。”

  青靈驚訝抬眼,“父王……”

  皞帝擺了擺手,製止住她,“你開口向我求一個未來的倚靠,我便許了你。因我終究是你父親,疼惜你為了朝炎應下聯姻之事、犧牲了己身幸福。”

  青靈站起身來,朝皞帝盈盈行禮道“女兒深受帝恩,感激不盡。”

  皞帝讓她重新坐下,麵上波瀾不驚地說“你既明白這份恩典是一國帝君給予的,就該明白,你的感激、也是應當回饋於朝炎帝國的。”他深邃雙目中透著洞測人心的犀利,“可你嫁到大澤這段日子,卻似乎毫無作為可言。”

  在承極殿外等候青靈的洛堯,由一名管事的宮人陪著,在殿外園子裏隨意散著步,欣賞著宮中秋景。

  走了一段,他轉身問宮人“陛下為章莪王後所建的惠然閣,是不是就在這附近?”

  宮人答道“回世子,是的。”

  洛堯頜首,吩咐宮人引路,“那帶我過去謁拜一下帝姬的母親也好。”

  章莪王後乃是青靈帝姬的生母,大澤世子作為王後的女婿,前往惠然閣謁拜也是無可厚非。宮人聽畢洛堯的請求,遂領著他到了惠然閣,與管事之人說明情況,將他請了進去。

  惠然閣本身並不大,但環繞其的花園修得十分精美大氣,種滿了四季花卉,遠遠望去,猶如花海之中的一座寶塔一般。

  管事的宮女一邊領著洛堯入內,一邊介紹道“王後在朱雀宮住的時間很短,身邊服侍過的宮女大多也都出了宮,剩下的幾人如今都留在了這惠然閣。從前王後宮中所用之物,也存在這裏。”

  指著正堂上一幅畫像,“見過章莪王後和青靈帝姬的人都說,她們母女二人長得十分相像。”

  洛堯望向畫中那酷似青靈的女子,見其五官端美、容貌出塵,身著一襲天青色的長裙,氣質稍顯冷漠傲倨,眉宇間有種睥睨天下的飛揚。

  單看模樣,確實與青靈很像,可神態氣質,卻又完全不同。

  洛堯轉向宮女,“不知我可否在王後畫像麵前行跪拜之禮、以示敬意?”

  那宮女一早便注意到洛堯人物出眾、氣宇風流,卻未料到他身份尊貴,待下仍這般客氣溫和,不覺有些微微怔然,失神了一瞬方才麵有赧色地垂首道“世子請便。”

  洛堯撩起袍擺,在章莪王後的畫像前跪了下來。

  宮女見他一板一眼地行著拜見父母的大禮,動作緩慢卻不失風儀,卻不知此刻真正的洛堯已在障眼法的掩蓋下,走到正堂四周的書架供案前,翻查起其上存放的物件來。

  帛卷書冊,金石印章,上古傳下的兵法典籍……

  看來這位章莪王後的性格喜好,著實與她的女兒相差甚遠……

  洛堯翻著一本像是曾被人經常翻閱過的古舊詩集,指尖驀地停到了詩集中夾著的一頁書簽之上。

  那書簽由青色的軟煙羅與純白的淵魚骨製成,精美細致異常,簽麵上用紫砂題著“寒星暖月”四個字。

  洛堯的指尖緩緩劃過書簽上熟悉的張揚字跡,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

  簽麵的下側,還有兩個風格明顯不同的小字 —

  阿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