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恃寵而驕(五)
作者:紀吾      更新:2020-08-29 15:12      字數:3386
  那日在慕辰府邸中偷聽二人對話時,青靈曾聽淳於琰提起過凝煙。

  跟以往一樣,他在這個話題上一直采取回避的態度。但麵對著相交五百多年的好友,終究還是要比對著青靈坦誠些。

  原來,不是不喜歡,也不是沒有膽量覬覦“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而是不想有朝一日不得不與百裏氏為敵的時候,重蹈當年禦侯夫婦的覆轍。

  青靈看著淳於琰,清澈的目光中流露著誠摯,“局勢上的事,我都明白。她身份的特殊、她家族的特殊,莫說是你,換作東陸任何一名男子,都不敢輕易表露出想要娶她的意願。如今慕辰聯姻安氏,又拉攏莫南一族,所以從長遠上來看,若他將來登基為帝,免不了會有打壓百裏氏的舉措。”

  見琰麵上閃過一抹複雜情緒,她略顯苦澀地笑了笑,“你該不會以為我傻到連這個都看不明白吧?其實,如果我是慕辰,大概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百裏譽父子心思深沉,又沒有任何的弱點可以利用,確實很難控製。依著慕辰的性子,怕是寧可扶植安氏、取而代之……”

  她揚了揚頭,語氣輕快了幾分,“可即便如此,他也說過,凝煙終歸是女子,不管將來你們與她父兄如何爭鬥,都並不妨礙你們在一起。既然慕辰都不介意,你又何必畏首畏尾?”

  淳於琰沉默一瞬,哂然失笑,“若是我們都跟她父兄鬥上了,你覺得她還會願意跟我在一起嗎?青靈,她不是當年在崇吾的你,不會因為一時情動,就義無反顧地背棄家門,跟著我浪跡天涯。”

  青靈想起往事,不覺心有觸動,垂目望著海麵上翻湧的波浪,一時無言。

  淳於琰靠著船舷,也兀自靜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你雖然不在親生父母身邊長大,卻從小有師父師兄疼愛,倍受嗬護,因而才能同樣無條件地予以旁人信任與真誠。而我與凝煙恰恰和你相反,因為自幼父母分離,對男女之情從來都保留著一份懷疑,怕受傷害、怕被拋棄,誰都不願做多付出的那一個。”

  青靈沉吟著,指尖無節奏地敲著船舷,最後說道“你曾經對我說過,王族世家的人,在感情和婚姻上本就沒有什麽選擇。從前我還不信,現在卻不能不信。”

  她抬起頭,看著琰,“可也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麽比一顆真心更可貴、更值得讓我放棄所有。經曆了那麽多事,若說我還能像當初一樣無條件地予以旁人信任與真誠,隻能是騙人。可如果我處在你的位置,莫說我喜歡的人出身於有可能與我為敵的家族,就算他已經是我的敵人了,我也照樣義無反顧。”

  淳於琰回望著青靈,鳳目中有紛雜情緒迅速閃過,隨即笑了笑,牽動眼角下的淚痣,帶出幾分玩世不恭的感覺。

  他湊近青靈,壓低聲音打趣道“你說得這般嚴肅,莫不是真喜歡上自己的敵人了?難不成,是莫南寧灝?”

  青靈呸了聲,“鬼才喜歡他!”

  淳於琰笑了聲,抬起頭,目光越過青靈的肩膀,恰巧撞上了洛堯投過來的視線。

  洛堯隔著人群,望向青靈與淳於琰,麵上還保持著與身旁客人寒暄的從容笑意,眼中卻流露出了一閃而過的探究。

  淳於琰垂了垂目,繼續逗趣青靈道“不是寧灝的話,難道是百裏世子?我可是看出來了,你在他身邊的時候,說話做事都尤為隨心隨性,全然沒有在淩霄城中的那份小心翼翼,莫不是覺著他凡事都會護你寵你,才會這般的肆無忌憚?”

  青靈翻了個白眼,“你才肆無忌憚!你才要人嗬護寵愛!我做事向來隨心隨性,難不成迫於無奈嫁到了大澤,就必須畏首畏尾、從此埋著頭做人嗎?”

  這時,有侍女捧著各式的彩燈過來讓青靈挑選,她遂撇下淳於琰,轉身拿起托盤上的彩燈一一賞擇起來。

  淳於琰抬起眼,將視線再度投向洛堯,見他正向族中一位上了年紀的長輩說著什麽趣事,墨眉舒展、丹唇含悅,神情極為專注,絲毫再看不出任何旁的情緒。

  淳於琰在心中暗歎,此人的心思,著實難以揣測。剛才自己雖是設下了禁製,但憑著他的修為,應是將自己與青靈的對話聽去了不少。可這麵上的反應,卻是越發叫人捉摸不定……

  自年少時起,淳於琰便一直以浪蕩不羈的形象示人,常年流連於風月之所,坐臥脂粉花語之間。這其中,既有因生母出身風塵且又遭父親遺棄而生出的一種叛逆心理,又有收斂鋒芒、以弱示人的一份算計。也正因為這經年曆月的談笑風月,淳於琰對於男女間的情事、有著同齡男子所遠不及的敏銳與洞悉力。

  剛才打趣青靈喜歡上自己敵人時、洛堯投來的那一瞥,淳於琰看得很真切。那種關切,夾雜著期盼擔憂的情緒,稍縱即逝,卻無比真實,分明就是暗戀試探的眉眼。可待他特意誘青靈說出想法,再去看時,那人又是毫無破綻滴水不漏,就如同先前聽他們討論政局時一般,對於明明該有所反應的部分,偏偏反倒表現得無動於衷。

  這樣的人啊……

  淳於琰再度朝洛堯望去,這一次,卻對上了百裏凝煙的目光。

  夜風之中,她一身雪色衣裙飄飄若仙,如煙如霧,襯得整個人越發冰肌瑩徹、玉頰朱唇。越過人群,兩人的視線怔忡地匯合一瞬,隨即淳於琰勾出淺笑、恭謙地遙行一禮,凝煙則神色清冷地移開了目光,仿若未見,然而微咬著的唇線卻終究無端泄露了心事。

  青靈選好了花燈,便與船上其他女眷一同上了小艇,由家仆搖著櫓、緩緩駛到了船流的前端,將彩燈放入海中。

  洛堯和凝煙乘著另一小艇,也慢慢跟了過來。憑風城的百姓認出了百裏家的世子與小姐,一麵歡呼著行禮問候,一麵自覺地在擁擠的船流之中讓出了一條通道來。

  他們的小艇很快行到了青靈的旁邊。

  洛堯姿態瀟灑地飛身躍到青靈身畔,見她剛剛放下了一盞蓮燈、正站起身來,遂笑道“你動作倒快。我本想趕過來提醒你,這蓮花燈最不經水,一個浪頭打過來便滅了,所以放之前最好用術法冰封起來。”

  青靈看向水麵,見自己的蓮燈正飄飄蕩蕩地匯入絢燦的燈海,搖了搖頭,“無所謂。反正我許的願望也不可能實現,那燈什麽時候熄滅都沒關係。”

  洛堯動了動唇,忽而又想起了什麽,眸中神色漸黯,緘默著不再言語。

  是夜回到府中,因逢月初,洛堯照例宿在了青靈房中。

  兩人各自裹著緞衾,背對而臥。

  房內的燈燭俱已熄滅,隻餘帳頂綴著的夜光珠子瑩瑩散發著單薄而朦朧的光澤。

  青靈原本早已習慣了與洛堯的同榻而眠,然而今夜又再度有些輾轉反側起來,擰著被角,久久不能入睡。

  她習慣性地摸索到胸前墜著紫玉戒指,套在指上輕輕摩挲著。

  這入夢石所製的戒指,與主人神識相連,於其睡眠中安撫心緒,使其與噩夢絕緣。因而這麽多年來,縱然是經曆生死緊要關頭,她亦不曾做過一場的噩夢。可夢境太過美好,人醒來的時候,反倒覺得空虛失落,有時候,竟有些厭惡起夢境的麻痹與虛假來。

  青靈悄悄側了下身,望向洛堯的背影,隻見緞衾下的身形修長、肩背矯健,不覺腦海中又浮現出那日在浮嶼溫泉中所見之情景,一顆心咚咚直跳,隨即狠狠地閉上了眼。

  可耳邊又開始回響起淳於琰的話來。

  “你在他身邊的時候,說話做事都尤為隨心隨性,全然沒有在淩霄城中的那份小心翼翼,莫不是覺著他凡事都會護你寵你,才會這般的肆無忌憚?”

  她當著淳於琰的麵矢口否認,可內心深處,卻不是沒有過觸動的。

  事實上,那日她沉不住氣地去鬧過莫南寧灝之後,心裏便有過疑問。何以從前就能忍得,如今到了大澤偏就不能忍了呢?

  在嫁來這裏之前,她本是豎起了最謹慎的戒備與防禦,做足了準備要將百裏氏當作棘手的敵人來對待。

  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竟漸漸放下了提防,甚至於、開始有了從前在崇吾山中的那種恃寵而驕?

  在浮嶼水澤的時候,他為什麽要告訴自己他與列陽人的交易?為什麽那麽相信她不會將這牽係生死的秘密告訴皞帝?為什麽就能那麽篤定,他完全了解她的想法、她的弱點呢?

  為什麽……

  總要對她那樣好?總能讓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候,覺得難得的輕鬆。

  她僅僅做了一個暗示,他便離家十日,給予她足夠的時間去適應。她絲毫不顧及他的顏麵,變相地將莫南寧灝逐出府去,他卻不氣不惱,還故意說些玩笑話逗她開懷。

  好像,從很早開始,他便是這樣對她的吧……

  那些溫柔體貼舍命相護,真的隻是在人前做戲的手段嗎?

  真的隻是,同門的情誼嗎?

  青靈腦中思緒紛雜,纏纏繞饒地糾結成線,牽扯至了心間,拉拽出隱隱的一窒。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徐徐睜開眼,卻見洛堯不知何時也轉過了身來,也睜著眼,正於咫尺間、與她並枕對望。

  兩人靠得那麽近,可視線隱蔽在了帳頂珠光投下的陰影中,看不清彼此眸中神情,隻感覺到柔柔暖暖的呼吸、拂在了臉上,交融消失於兩兩相對的狹小空間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