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3286
  Day 12 15:18

  艾什莉。

  這陌生的名字猶如一根刺,輕輕在頌然心口紮了一下——那種老舊木椅上的腐刺,紮入肉裏,說不上多疼,也不流血,卻讓人不得不在意。

  頌然知道,他還遠不夠了解賀致遠。

  電話裏的賀致遠隻是內在的一部分,關乎性格與脾氣,相對純粹;現實中的賀致遠則有更為複雜的構成,外在的,關乎相貌、職業、愛好、感情史……他對此知之甚少,或者說,他對此一無所知。

  也許他們交往得太快了,彼此還不夠信任,等時機成熟,賀致遠自然會把願意說的全盤托出,可頌然有些等不及了。

  他對賀致遠的過去產生了強烈的探究欲,尤其在小腳丫掛畫出現以後。

  艾什莉。

  這個女孩子是誰,是賀先生的女兒嗎?

  如果不是,為什麽她一出生就和布布在一起?

  如果是,那她現在在哪兒?

  頌然在幾分鍾內猜測了無數可能,一種比一種匪夷所思,令他惶惶不安,而答案隻有問過賀先生才能知曉。

  隔著畫框玻璃,他的手指描摹過那對翠綠的小腳印,覺得它一步一步、或深或淺地踩在了自己心上。

  下午賀致遠來電話的時候,頌然正窩在自家沙發上懶洋洋地擼貓。他擼得爽,布兜兜被擼得更爽,四腳朝天,肚皮袒露,喵嗚喵嗚一陣撒嬌。頌然和它喵來喵去鬧久了,接起電話沒收住,下意識也喵了一聲。

  賀致遠笑道:“你成精了?”

  頌然咬了一下犯錯的舌尖,也跟著笑起來:“我哪兒敢啊,建國以後動物不許成精,我還在乖乖裝貓呢。”

  賀致遠就逗他:“那悄悄再叫一聲,我不讓別人聽見。”

  “別別別,這多不好意思。”

  頌然不經意間還喵得出來,一旦意識到了,百分百要結巴,急忙討饒:“不跟你開玩笑了,是我是我,你家頌然。”

  末尾四個字清脆可愛,巧克力豆似的一粒一粒蹦出來,甜津津落入耳朵裏。

  賀致遠飲了一口酒,挑了重點複述:“嗯,我家頌然。”

  語氣另有深意。

  頌然隻覺臉頰一熱,一頭紮進了茂密的貓毛裏,埋了好一會兒才羞恥地抬起來,垂著眼,唇角微微翹起:“你……你今天工作累嗎?”

  “還可以,和前幾天差不多,習慣了就好。事情也快結束了,壓力不如一開始那麽大。”賀致遠回答他,話鋒一轉,“你呢,在家收拾了多久,一整天?”

  頌然握著貓爪子揉呀揉:“沒有啦,隻忙活了半天。中午收拾完,下午我就帶布布出去買菜了,買了半斤活蝦,一斤田螺,還沒燒,暫時養在水盆裏。布布挺喜歡那個的,一個人在陽台玩了半小時還沒厭呢……哦,對了,我打算過兩天弄個魚缸,讓布布自己學著養小魚和小蝦,以後幼兒園布置生活作業也能多點素材,可以嗎?”

  “當然可以。”賀致遠欣然應允,“家裏陽台挺大的,都空著,隨你開發。你要是樂意的話,還可以弄一弄主臥的小陽台,擺幾樣你喜歡的裝飾品。我一個人住的時候不太注意,沒怎麽布置過,要麻煩你費心了。”

  主臥啊。

  頌然想起那張尺寸巨大的雙人床,耳根紅了紅:“好呀。”

  床是我的,陽台是我的,主臥是我的,連賀先生也是我的……頌然笑得合不攏嘴,揉貓的手勁更大了,被惱怒的布兜兜照臉踹了一腳。

  賀致遠聽見他吃痛的哀叫聲,低低發笑,卻感到一絲擋不住的倦意襲來。

  他是真的想回家休息了。

  客廳白牆正投影著小Q今天拍攝的視頻,全景視野,光線與色澤完全還原,照亮了大洋彼岸的午夜。賀致遠穿著睡袍坐在沙發上,看著活力四射的青年與孩子在他身旁來回走動。

  這是一個美好的晴天。

  上午十點,陽光清透而溫暖,桌椅、櫥櫃與地板已經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頌然哼著一支走調的不知名小曲從對門溜達進來,懷抱一隻魚缸狀的小玻璃瓶,將它擺在了窗台上。瓶內水草蕩漾,幾尾小魚穿梭其中,微微水瀾折射日光,顯出絢麗的七彩。

  除了窗台,餐桌上也多了幾樣新擺飾。

  一組素色陶瓷花瓶,插著一枝向日葵、一枝卡薩布蘭卡和疏疏落落的滿天星。

  一組馬克杯,大小三隻成套,都是可愛的動物造型,還搭配一根小木勺。

  一組立體卡紙,內容是彩繪的森林小動物。布布坐在餐桌旁,手握小號美工剪刀,把它們一個一個剪出形狀,又一個一個支起來,分門別類擺好——花栗鼠和灰鬆鼠在一塊兒,卷毛羊和犄角羊在一塊兒,高矮胖瘦的小兔子們也在一塊兒。

  背景音裏總是夾雜著嬌軟的貓叫聲,偶爾小Q挪去了別的地方,叫聲變輕,很快又會再度響起來,似乎這貓特別喜歡小Q,形影不離地追著它跑,蓬鬆的大尾巴時不時從鏡頭前掃過,有趣得很。

  賀致遠忍不住笑了。

  從視頻播放的第一秒到現在,他親眼看著自己的房子慢慢換了風格。改變不複雜,都在細枝末節處,卻比之前多出了一種溫馨的家庭氛圍。

  他開始期待發布會結束後長達半個月的假期了。

  “賀先生,我上午打掃主臥的時候……發現了一些東西。”電話那端,頌然看到氣氛還算融洽,狀似不經意地挑起了話頭,“牆上有一幅畫,是兩對小孩子的腳印,你對這個……有印象嗎?”

  賀致遠凝眉:“怎麽了?”

  頌然緊張地一頓,心裏掙紮了幾秒,猶豫著說:“我,我對那幅畫有點好奇,特別是艾什莉這個名字。賀先生,那是你的女兒、布布的妹妹嗎?”

  賀致遠沒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擱在茶幾上的遙控器,按下暫停鍵,投影畫麵靜止在了某個隨機的瞬間。

  客廳重歸沉寂,沙發旁一盞小夜燈散發暖光,在賀致遠五官立體的臉上投下了清晰的陰影。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忽然感到疲累——某些不愉快的往事又一次浮現在眼前,曆曆在目,揮之不去。

  “這事說來有點複雜,我很少對人提起。當然,如果你感興趣的話,我可以講給你聽。”

  他的語氣平靜。

  頌然察覺到了平靜底下的勉強,趕緊說:“不,不用了,要是你覺得不方便,以後講,或者不講,我都沒關係的……畢竟是你的私事,我不該關注太多。”

  賀致遠搖頭失笑:“別誤會,不是不方便講,是怕你知道了會笑話我。”

  “怎麽會!”

  頌然十分詫異。

  賀致遠於是站起身,推開了客廳與後院的玻璃移門,一陣涼風遊走而入,把兩側窗簾吹得拂揚起來。他倚在門邊,晃了晃手裏的酒杯,說道:“頌然,之前我們在電話裏吵過一架。我說,我不打算在三十五歲之前要孩子,布布是個純粹的意外,當時你罵我做愛不戴套,套子也管不住屌,還記得嗎?”

  頌然微微一愣,回想起來自己好像的確罵過這麽一句粗鄙的,順勢一巴掌拍在了臉上:“這,這個……你就別提了啊……”

  我都想刨個坑埋掉的胡話,你怎麽還惦記著啊?

  賀致遠說:“其實,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戴套不是百分之百保險的,因為足夠健康的精液,可以在安全套裏存活幾個小時。”

  頌然驀地睜大了眼睛。

  他花了很久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震驚得表情都崩裂了:“賀,賀先生,你是說……布布是,是他媽媽用,用你射在套子裏的……”

  “對。”

  賀致遠點頭。

  頌然持續震驚中:“可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生不生孩子,夫妻之間不是應該相互尊重的嗎?你不想生,她就算再想生,也不該用這種方法懷孕啊……不不不,不對,她想要孩子,所以瞞著你懷上了布布,然後你們感情破裂,離婚,分手,那為什麽布布她不帶走,要交給你來養?這講不通啊!”

  賀致遠聽他一頓瞎猜,發散得無邊無際,及時打斷了他:“頌然,我沒結過婚。”

  “……”

  頌然切換思路:“她想借子逼婚?”

  “不是。”

  “那,那為什麽?”

  頌然真的猜不出來了。

  賀致遠望著酒杯中深淺不定的光影,神情說不出地淡漠。

  他低聲道:“布布的媽媽非常想要孩子,非常想要,但她想要的也隻有孩子,不包括我。事實上,她從來都沒愛過我——頌然,她和你一樣,是個天生的同性戀。”

  頌然如遭雷劈,瞠目結舌地呆住了。

  這不是一段可以輕鬆訴說的往事。

  尤其對賀致遠這樣嚴謹自律的男人來說,“被les騙精”幾個字說出來,再是輕描淡寫,多少也帶有濃烈的屈辱意味。

  他並非缺乏戒心,隻是這件事已經荒誕到不在他的防備範圍之內。

  六年前,從達拉斯飛往舊金山的航班上,當那個溫婉美麗、眼角有淚痣的姑娘遞來一份濕紙巾表達善意的時候,賀致遠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在她眼中的全部價值,僅僅是一份優質的精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