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4521
  Day 12 15:22

  布布的母親名叫路瑾,是一位恬淡少言的華裔姑娘, 那年二十四歲。

  她與賀致遠偶然相識於一架跨州的小型飛機上,座位號AC相鄰。賀致遠沒有主動與陌生人攀談的習慣,登機後禮貌性地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

  入座不久,過道對麵來了一位兩鬢斑白的老太太,佝僂著背,拖著一隻標準尺寸的登機箱。賀致遠主動幫她把登機箱放入行李架,收回胳膊時不小心擦到某個尖銳物體,左手被割出了一道兩厘米長的傷口,血流不止。

  路瑾見狀,從拎包裏翻出一塊濕紙巾、一條創可貼,雙手遞給他。

  “清理一下吧,天氣熱,別感染了。”

  她柔聲說,用的是中文。

  賀致遠微微一怔,接過紙巾,頷首微笑:“謝謝。”

  對話就是從這一刻開始的。

  出乎意料的,他們找到了許多共同話題——登山、滑雪、西歐的凱爾特音樂,沃霍爾的波普藝術。接近四小時的航程,路瑾與賀致遠聊了整整一路,誰也沒犯困。

  分別前,他們交換了聯係方式。次日一大早,賀致遠接到了一通來自路瑾的告白電話。

  對此他著實是有一點詫異的。

  路瑾顯然是一位古典的東方姑娘,內斂,文靜,言談中鮮少有被奔放的美國文化侵蝕的痕跡。依這類姑娘的性格,即使真心喜歡他,也不太會在隔天就主動告白。但當時賀致遠沒想太多,他創立SwordArc以來一直忙於事業,無暇戀愛,難得遇到一個文化背景共通又談得攏的姑娘,很快就同意了。

  路瑾成了他的女朋友,一舉一動堪稱完美。

  她居家,愛笑,擅長烹飪與鋼琴,講話細聲慢語,總能讓身邊的人感到放鬆。她極其懂事,很少撒嬌,從不向賀致遠索要禮物,也非常體諒他的工作,有時候一周排不出一次約會,她也不抱怨。

  交往以來,路瑾真正堅持的隻有一件事——賀致遠的身體健康。

  她建議他按照ODPHP*的營養表搭配每天的早餐與晚餐,監督他減少酒精與咖啡因的攝入量,每晚入睡前的慣例紅酒也取消了,改以鮮榨果汁代替。每個周末,她會陪他跑步、遠足、打網球,一直鍛煉到汗流浹背、身心舒暢為止。

  賀致遠本身就崇尚健康的生活方式,以為路瑾誌同道合,沒有生出疑心。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路瑾一切一切的關心,僅僅是為了確保他的精液質量。

  交往第十周,他們第一次上了床。

  路瑾是主動的一方。

  她用熱切的眼神誘惑賀致遠,說她滿懷期待。但到了床上,她的身體變得冰冷僵硬,怎麽也烘不暖,肌肉也緊緊繃著,充滿了本能的抗拒,仿佛在承受某種痛苦的刑罰。

  賀致遠無能為力,隻得草草了事。

  在那之後,他們又陸陸續續嚐試了三四次,每一次都是路瑾邀約,賀致遠配合,但每一次都得不到愉悅,以至於賀致遠連射精都產生了負罪感。

  交往第十四周,路瑾留下一封分手信,從賀致遠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說對不起,她已經另有所愛。

  賀致遠自認沒能盡到男友的責任,希望當麵向她道歉,或多或少給予一點物質上的補償,可是路瑾的電話、郵件一概聯係不上,連之前租住的公寓也徹底搬空了——他的前女友留信一別,就此銷聲匿跡。

  賀致遠等了幾個星期,路瑾再也沒露過麵。他隻好選擇放下這件事,讓它慢慢淡去。

  既然另有所愛,那就好聚好散吧。

  “她急著和你分手,是因為懷孕了嗎?”

  頌然聽到關鍵處,插嘴問道。

  賀致遠點頭:“是。我從布布的生日倒推回去算過,她應該是一查出懷孕就離開了。”

  “可現在布布是歸你養的啊。她這麽想要孩子,連假戀愛都願意跟你談,為什麽沒把布布帶走?”

  頌然心裏解不開的疑惑越來越多了。

  賀致遠垂下眼眸,極輕地歎了一口氣:“因為艾什莉……布布歸我養,是因為艾什莉的緣故。”

  再次見到路瑾,是他們分手一年又五個月後。

  深秋季節,別墅前庭落滿了枯葉。路瑾推著一輛嬰兒車守在那兒,守了幾個小時,看到賀致遠開車回家,才慢慢迎了上來。她比之前消瘦了許多,麵容憔悴,精神不濟,眼底遍布泛紅的血絲,一頭順滑的黑發也顯得毛糙,像是很久沒顧得上打理了。

  麵對賀致遠,她流下了眼淚。

  “對不起,對不起。”路瑾反複道歉,“致遠,我騙了你。”

  賀致遠低頭看向嬰兒車,裏麵躺著一個粉嫩的小豆丁。孩子醒著,懷抱一隻小奶瓶,穿著一件棉布小圍兜,溜圓的大眼睛眨呀眨呀,無辜又好奇地盯著他瞧。

  孩子那麽小,還沒滿周歲,眉眼與鼻梁卻已顯出了幾分與賀致遠的相似。

  “他是誰?”

  賀致遠有所預感,目光頃刻冷峻下來。

  路瑾不敢與他直視,低著頭,喑啞地給出了一個最壞的回答:“他叫Ben,小名布布,是你的兒子。”

  那天,賀致遠經曆了人生中最荒誕的一個下午。

  路瑾坐在沙發上,抱著布布向他懺悔,懇求他在百忙中抽出一點時間,替她照顧幾天孩子,因為她實在沒有精力,也沒有金錢了——她的愛爾蘭女友剛剛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艾什莉。出生三天,艾什莉就被診斷出患有嚴重的法洛四聯症,一種先天性心髒缺陷,幾度徘徊在生死邊緣。

  路瑾說,她們不能放棄艾什莉。

  小女嬰生了病,躺在嬰兒床裏,因為呼吸困難而皮膚青紫、痛苦不堪,可那雙碧藍的眼睛裏流露出了強烈的求生欲。到底是親生骨血,她們舍不下這條幼小的生命,二十四小時陪伴在旁,為她禱告,想辦法為她預約最好的心外科醫生,希望她能挺過難關。

  直到這時,賀致遠這才明白過來,他的前女友竟是一個lesbian。

  路瑾與女友相識於大學校園,彼此熱戀了六年多,都喜歡孩子,因而產生了一個美好的設想:各自生一個寶寶,最好一男一女,以伴侶的身份共同撫養,組成美滿的四人家庭。這個想法的初衷是無害的,但在精子的獲取方式上,她們產生了不可調和的分歧:路瑾想申請精子庫,女友卻出於宗教原因,堅持認為孩子應該以做愛的方式自然孕育。

  最終路瑾妥協了。

  她們一邊正常生活,一邊留心搜尋“理想的精子”。路瑾認識了賀致遠,花了十周時間近距離接觸他,確保他的智商、性格、身體都足夠優秀才下手,而她的女友掉以輕心,直接在酒吧找了一位金發藍眼的帥哥一夜情。

  艾什莉出生後,她們才知道那位帥哥是一個重度癮君子,烈酒、大麻無所禁忌,根本不適合擁有後代。

  卻已經來不及了。

  她們犯了錯,隻能傾注一切去彌補。艾什莉必須盡快接受手術,盡管風險巨大,術後康複也不一定順利。時間與金錢畢竟是有限的,小女兒這邊需要無微不至的陪護,半歲的布布也才一丁點大,嬌小又脆弱,動不動就開嗓啼哭。

  她們試著兩頭兼顧,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迫於無奈,路瑾隻得把布布帶來,懇請賀致遠看在血脈相承的情分上接納布布,幫襯著照顧一段時間。

  她說:“等艾什莉痊愈了,或者病得不重了,隻要我們顧得過來,一定馬上把布布接回去。可是這段時間,我們真的……真的沒有辦法了!”

  賀致遠看著布布,半天沒說話。

  片刻後,他掏出手機給助理打了電話,讓他去置辦嬰兒用品。然後,他以生疏、笨拙的姿勢,從路瑾懷中接過了軟綿綿的小嬰兒。

  就這樣,在賀致遠二十七歲那年的事業上升期,布布如同一顆長尾流星,帶著好聞的奶香味,毫無預兆又不容拒絕地“轟隆”砸進了他懷裏,把他砸得灰頭土臉,變成了一個不酷炫、不瀟灑的單身爸爸。

  那段時間,代碼瘋狂報錯,項目瘋狂延誤,賀致遠的人生幾乎全是bug。

  布布還太小,又剛離開母親的懷抱,內心缺乏安全感,隔幾個小時就要卯足勁頭鬧一回,揪著賀致遠的衣領哭哭啼啼討奶喝,嚎起來音量直逼一百二十分貝。賀致遠連小貓小狗都沒養過,更別提對付這個天上掉下來的兒子,親力親為帶了兩天,焦頭爛額,實在吃不消了,隻好高薪雇來一位專職保姆二十四小時駐家,晚上才能勉強睡個囫圇覺。

  那一年正是賀致遠事業最關鍵的一年,他經常要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哪怕不出差也得朝九晚九地工作,沒多少時間陪布布。

  布布就留在家裏,由保姆照看著,一邊追逐從後院路過的鬆鼠和蜂鳥,一邊悄悄長大了。

  他會蹦,會笑,還會叫爸爸。

  每次賀致遠回到家,布布就像小跟屁蟲一樣粘著他,一會兒從客廳跟到廚房,一會兒從臥室跟到廁所。隻要賀致遠坐下來,布布就扒著他的褲腿又爬又蹭,親親熱熱地叫爸爸,張開小胳膊,撒嬌說:“爸爸抱!”

  賀致遠彎腰抱他起來,臉頰就會被用力親一口。

  他感到詫異。

  父子天性真是奇妙的東西,他分給布布的時間其實不多,布布卻依然愛他,比他以為的還要多得多。

  每隔一段時間,短則一周,長則一月,賀致遠會帶布布去探望艾什莉。

  艾什莉也長大了,出落得分外漂亮——頭發微卷,呈現淺亮的金色,眼睛是海藍色,清澈似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皮膚,雪白如瓷,少了幾分紅潤的血色,看起來不太健康。

  她沒滿月就做了矯治手術,術後狀況一直不穩定,時好時壞,大多數時候是不能跑跳運動的。但她比所有人想象的更加樂觀,總是笑盈盈的,露出深陷的酒窩,還有四粒可愛的虎牙尖兒。

  艾什莉從小就知道布布是她的哥哥,也知道賀致遠是布布的爸爸。

  她有兩個媽媽,卻沒有爸爸。

  於是有一次,她拘謹而害羞地,也跟著布布喚了一聲“爸爸”。賀致遠淡淡一笑,認下了這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單膝跪在她麵前,親吻她的額頭,送給她一隻小狗公仔和一兜棉花糖。

  艾什莉收下禮物,臉上浮現出了一抹難得的紅暈。

  “媽媽,這是爸爸。”她轉過頭,開心地對路瑾說,“艾什莉有爸爸了!”

  路瑾用口型無聲地對賀致遠說了一句謝謝。

  賀致遠擺了擺手,示意不必言謝。

  幾年過去,路瑾始終對當初的欺騙心存愧疚,賀致遠本身倒已經不介意了。他的人生並非一路順遂,在波折中走到今天,肩膀上能扛住的分量遠比柔弱的路瑾要多。布布的降生打亂了他的生活節奏,但沒帶來什麽真正意義上的動蕩。反觀路瑾一家,為了給艾什莉看病而落得經濟拮據,他除了常來探望,還會定期幫艾什莉繳納一部分治療費。

  不管怎麽說,艾什莉沒有錯。

  兩對小腳印既然從出生起就並排踩下,理應一起健康長大,擁有在陽光下奔跑的資格。

  8012A客廳裏,大毛團子躍下沙發,在地板上伸了一個妖嬈的懶腰,甩著尾巴去陽台找布布玩了。

  頌然抓來一個抱枕填補空位,摟著揉了兩把:“後來呢?艾什莉病好了,布布的媽媽沒把布布要回去嗎?”

  “她提過一次,但她自己也明白,布布不可能同意離開我。”

  窗簾被風吹起,從耳畔輕柔地拂了過去。

  賀致遠抬頭看著樹影,嗓音裏有一點倦懶的笑意:“孩子跟著誰長大,總是更容易偏向誰,這是血緣也左右不了的。我想,她在下定決心把布布送來的時候,應該已經做好了接不回去的準備……嗯?怎麽了,聽你鬆了一口氣啊。”

  賀致遠剛問完,忽然就意識到什麽,笑道:“怕她跟你搶孩子?”

  “誰怕了!”頌然心虛,揚手把抱枕拍扁了一半,“我對布布充滿信心!”

  “那再好不過了。”

  賀致遠關上移門,回到客廳,放鬆地坐進沙發裏,半滿的酒杯在眼前晃了晃:“關於布布母親的事,其實說清楚也挺好的。你這麽在乎布布,我偶爾會想,你要是心裏沒底,會不會忍不住樹個假想敵,滿腦子豪門恩怨搶孩子戲碼什麽的。”

  頌然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簡直想罵人了。

  什麽玩意兒啊,猜這麽準!

  *ODPHP:美國疾病預防與健康促進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