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5431
  Day 09 21:51

  故事講完,久遠而沉痛的回憶聚作一潭黑水,吞沒了孤獨的敘述者,房間裏空餘一聲聲輕顫的呼吸。

  他向賀致遠剖開了心扉,如同一隻圓蚌麵對尖銳的鷸喙張開了兩片殼,露出毫無防備的軟肉。這時尖喙若啄來,它連完好的屍首都留不下。

  頌然相信賀致遠不會傷害他,卻仍是畏怯地瑟縮了一下。

  “賀先生,賀先生……”他冷極了,鑽在被窩裏磋磨冰涼的腳趾,不斷呼喚對方,迫切想要討得一些撫慰,“你還抱著我嗎?”

  賀致遠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撐著床沿坐起來,溫聲說:“我在,我抱著你呢,別怕。”

  別怕,寶貝兒。

  語氣是他這輩子都不曾有過的柔和。

  這時候的頌然像極了一隻受到驚嚇的小動物,兔子、鼴鼠或幼鹿。賀致遠不由想起一周前電話裏的那次爭吵來,當時頌然與現在完全不一樣,劍拔弩張,言辭激烈,猶如一隻脹開了渾身棘刺的怒河豚。

  ——孩子、伴侶和家庭,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什麽都比不上它!

  ——家庭不重要,你別生啊,繁衍那麽低級,你別射啊!跟我一樣做個單身漢,有大把時間讓你去追求事業!

  ——我管你想幾歲生孩子,布布生下來了,你就要擔起做父親的責任!

  那天賀致遠是真生氣了,覺得頌然上一秒還笑嘻嘻的,下一秒立刻川劇變臉,暴怒得不可理喻。他想也沒想,草草塗了一張充滿偏見的麵具,強硬地套到頌然身上:一個蜜糖裏泡大的孩子,從小被父母寵壞,二十多歲還嬌縱自我地活著,以為全天下都該是一模一樣的蜜罐子,對他撫養布布的方式指手畫腳,容不得半點異見。

  但事實是,頌然從來就沒有什麽蜜罐子,甚至沒吃過一勺蜜。

  那場所謂的爭執,僅僅是一個被拋棄過的孩子遇見了另一個境遇相似的孩子,想大聲喊醒電話那頭迷途的父親,讓他回頭瞧一眼,別再冷落了布布祈盼的心。情急之下,口不擇言,沒顧得上講求言辭妥帖。

  這樣不值一提的過失,他怎麽忍心斤斤計較,乃至拋出一套看似理性的家庭觀,站在高處,嘲諷頌然的“幼稚”與“粗魯”。

  Don’t judge me。

  他曾這樣說。

  但那個滿腹偏見、憑借一點片麵信息就作出臆斷的人,恰是他自己。

  賀致遠沒法不自責。

  他知道,頌然是不幸落在鹽沼裏的一株苗,根須被灼疼了、燒爛了,還是堅持向陽而生,最終長成了一棵樹,給周圍的草木以蔭蔽。

  換成他,他一定做不到。

  早晨七點,天邊的曦光漸次明亮起來,將臥室窗簾照得半薄半透。賀致遠披上睡袍,推門來到二樓露台,一陣晨風裹著濕潤的橙子香吹過了頭發和臉頰。

  後花園很寧靜,唯有幾聲錯落的鳥鳴。

  隔著一堵藤花木頭圍牆,他聽到了隔壁家的動靜——微波爐與烤箱輪番叮當響,不鏽鋼刀叉敲在瓷盤上,稚齡的孩子們正在嘰嘰喳喳鬧得歡。

  “爸爸,藍莓醬又被喬伊拿走了!”

  “那艾瑞塗蛋黃醬吧?”

  “不,我不喜歡,我就要喬伊的藍莓醬!”

  “我也要!”

  鄰居是一戶法國裔的五口之家,弟弟和妹妹堅持己見,要拿回哥哥奪走的果醬。

  “喬伊,你是個乖孩子,把果醬分給艾瑞和索菲。”幹練的母親發了話,平息了孩子們之間微小的爭端,又問,“今天誰要吃煎蛋?舉手。”

  餐廳立刻重歸熱鬧。

  這對話很溫馨,是再普通不過的家庭日常,賀致遠聽著聽著,心中動容,腦海裏忽然閃過了一個畫麵。

  清早起床,他和布布並排站在衛生間裏洗臉刷牙,他對鏡剃須、潔麵、打理發型,布布則鼓起小腮幫,握著小牙刷,左邊刷刷刷一分鍾,右邊刷刷刷一分鍾。須臾,父子倆清潔完畢,廚房那邊也傳來了食物香氣。他彎下腰,從後麵推著布布的肩膀,一大一小前後腳奔向餐廳。頌然正好穿著格子圍裙出來,手中端著一隻托盤,裏頭是兩碗熱氣騰騰的鮮肉小餛飩。

  布布飛快爬上高腳凳,抓起勺子,吸溜吸溜開吃。而他靜立原地,等候頌然走到麵前,親手為他係上今天搭配襯衫的領帶,然後仰起頭,落下一個柔軟的吻。

  “早安。”

  頌然望著他,眼含笑意。

  這雙眼睛真的很誘人,漆黑透亮,有皓夜的色澤,此刻映著一點曦光,也倒映出他的麵容。最重要的是,這雙眼睛裏再也找不出一點畏怯與孤苦,隻有從長久的安穩生活裏沉澱下來的幸福。

  如果將自己的肩膀借給頌然依靠,能換得這樣的一個眼神,他為什麽不去做呢?

  家是拚圖,他與布布拚一半,頌然拚一半,銜接到一起,就是圓滿。

  答案呼之欲出,躍然心間。

  聯排屋頂上升起了半輪朝陽,天空開始顯出淡薄的霞紅色,西半球的白晝來臨了。

  而東半球仍在長夜。

  賀致遠閉目仰靠,後背抵著露台牆壁,緩緩呼出了一口氣:“頌然,上周那次……是我冒犯了你的家庭觀。你說孩子、伴侶和家庭是一個人最珍貴的東西,當時我說了很多話反駁,現在我想明白了,我願意認同你,真誠地認同。”

  他以為這樣多少能讓頌然開心一些,沒想到回應他的是一段長久的沉寂。

  “不要認同我,賀先生,起碼……不要因為我的故事才認同我。”

  再度開口時,頌然的嗓子仍在發顫。

  賀致遠問:“為什麽?”

  頌然頓了頓,艱難地說:“因為……連我都不知道它對不對。”

  “我聽說,人對求不得的東西是會有執念的,時間越久,執念就越病態。我從小沒有家,不管住哪裏、做什麽工作、交多少朋友,都覺得日子空空蕩蕩的,一個人飄著,沒有根。我太想要一個家了,想有個孩子被我照顧,有個男人來照顧我,哪怕這個孩子不是布布,這個男人也不是……不是……”

  頌然猛地卡了殼,捂住嘴,欲蓋彌彰地咳嗽了兩下。

  賀致遠無聲地笑了。

  “……像我這樣,就算隨便扔給我一個孩子,我也沒法拒絕。賀先生,如果孩子、伴侶和家庭對我來說真的那麽重要,我應該慎之又慎的,為什麽會來者不拒呢?除非……除非我心裏想要的根本就不是‘家’,隻是一個空殼子,它叫做‘家’就行,至於家裏住著什麽人,我喜不喜歡,我一點也不在乎……”

  “你真的不在乎嗎?”賀致遠打斷他,沉聲問,“還是因為你第一次就遇到了對的,所以沒機會比較?”

  這話猶如當頭棒喝,敲得頌然狠狠一怔:“我……”

  賀致遠沒停頓,更進一步說:“頌然,你總愛把自己想得很糟糕,也習慣低估自己的善意。在我看來,每個人都有私心,你最想要的,對你來說當然是最重要的,這種心態再正常不過,遠遠稱不上病態。”

  頌然遲疑地問:“是嗎?”

  “是。”

  答案擲地有聲。

  自我質疑是一場無解的死局,陷進去隻能得到痛苦,賀致遠必須把頌然拽出來。不料頌然思維昏沉,剛跳出這個坑,捧著手機莫名其妙糾結了一陣子,轉眼又跳進了另一個坑:“那……你之前不認同,現在認同了,是因為你也改了主意,想要成家了嗎?”

  賀致遠點頭:“是。”

  “所以,你準備和布布的媽媽複婚了?”

  “什,什麽?”

  賀致遠一頭霧水。

  複婚?

  他壓根就沒結過婚啊。

  他足足五秒鍾沒反應過來,等意識到頌然理解錯了,想要否認,頌然已經朝錯誤的方向奔出了幾公裏,逃避似地一股腦兒說了下去:“賀先生,我以前罵你不配當爸爸,你千萬別往心裏去。我看得出來,你其實很愛布布,也是個好爸爸,隻是要賺錢養家,工作忙起來偶爾顧不上他。等……等你複婚了,有布布的媽媽幫你照顧家裏,情況會比現在好很多的……這樣想起來,複婚也,也是個好主意。”

  賀致遠哭笑不得,見他還在自說自話地嘴硬,直接問:“你希望我‘複婚’嗎?”

  頌然當即噎住了。

  他心裏酸楚,眼角越來越濕,五根修長的手指拚命淩虐著枕頭,手背青筋盡顯,恨不得將“賀先生要複婚”這六個字碾成粉末——他這是怎麽了?不正常了嗎?他在乎的是布布小天使,又不是賀先生這個“大號附贈品”,現在賀先生要複婚了,他往死裏難受個什麽勁?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世界那麽大,你愛幹嘛幹嘛,關我屁事。

  頌然使勁別扭了半天,倔強的脾氣湧上來,忿忿道:“你問我幹什麽?我反對,你難道就不複婚了?”

  賀致遠淡淡一笑:“說說看,我會考慮。”

  “呃……”

  聽聞他會考慮,頌然剛硬起來的骨頭又軟了,覺得這個“大號附贈品”成熟體貼,還是值得挽留一下的。他絞盡腦汁想了想,選了一個迂回又合情理的角度,擇詞擇句,小心表達:“嗯,你要是複婚了,布布就有媽媽了,就輪不到我照顧他了。我有點舍不得布布,要不然這樣……你不複婚,我義務幫你照顧他,行不行?”

  賀致遠冷著臉,似笑非笑地替他總結:“你想照顧布布,所以不希望我‘複婚’,是這樣嗎?”

  “是,是啊。”頌然緊張起來,“這個理由充分嗎?”

  賀致遠:“相當不充分。”

  “……”

  頌然窘迫得滿臉通紅,一頭紮進枕頭縫,幾乎壓斷了鼻梁骨。他握緊手機,手腕繃直發力,打算把它一次性砸進外太空,這輩子再也不接賀致遠的電話。短暫的停頓後,他聽到賀致遠說:“我可以教你一個充分的理由。”

  滾你丫的!

  頌然用被子蒙住腦袋,作勢不聽,手卻偷偷地收了回來,到底沒舍得扔。

  賀致遠笑道:“你想有個孩子照顧,還想有個男人照顧你,所以很簡單,你理想的夢中情人應該是一個帶孩子的單親爸爸,性向還不能太直。這種配置百年難遇,你好不容易撞見了一個,他又正巧挺喜歡你的。你說,放他去‘複婚’是不是太虧了?”

  他又正巧挺喜歡你的……

  挺喜歡你的……

  喜歡……

  你……

  頌然一把掀開被子,翻身坐起,在黑暗中用力眨了眨眼睛。

  燒糊的腦子好比一盤生鏽的齒輪,鉸合緊密,卡進卡出,怎麽推都轉不快。賀致遠一句話在耳邊回蕩了幾十遍,他愣是沒能理解個中含義。大約半分鍾後,一道驚雷照著天靈蓋劈下來,頌然周身的血液瞬間沸騰,匆忙拍亮臥室大燈,雙膝跪在床沿,攥著手機,磕磕巴巴地問:“賀,賀先生,你說這些……應該沒有別的意思吧?”

  賀致遠愉悅地笑了笑:“確切地說,我隻有‘別的意思’。”

  頌然呆若木雞,舌頭打結,腦中放空一大片。

  不可能啊。

  賀先生主動向他告白——這條劇情線歪得都快沒邊了,他連做夢都不敢走的好嗎?

  賀致遠拂了拂被風吹亂的頭發,笑著道:“頌然,別表現得那麽驚訝。你有多想照顧布布,我就有多想照顧你。這是一個男人的私欲,自然而然出現了,很強烈,我沒法解釋原因,也控製不了,隻能順應本心。”

  “可,可是……我們才認識不到十天,連麵都沒見過啊!”

  頌然被喜悅的大浪拍在礁石上,暈得分不清天上地下,腦子裏一團漿糊,怎麽都覺得實在是太快了。

  賀致遠挑了挑眉毛,知道頌然已經把他說過的話忘光了。

  “之前把布布托付給你的時候,我說,一個人可靠不可靠,關鍵在於他自身的品性,不在於我和他熟不熟。同樣的,我對你有感覺,關鍵也在於我和你兩個人,不在於是認識第一天還是認識第一百天。”他換了個舒服的站姿,斜靠圍欄,一手插進睡袍衣兜裏,“當然,如果你不安心,我也可以把告白留到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半年後,但從私心來說,我希望你能盡快答應,因為我這個人……實在不擅長忍耐。”

  頌然被這句別有深意的話撩得麵紅耳赤,握著燙手山芋似的手機,嗓子一抖一抖的:“我,我現在不太清醒,你能不能……先讓我冷靜一個鍾頭?”

  “當然可以。”賀致遠極有風度地退讓了一步,“我等你答複。”

  電話掛斷,頌然在床上傻坐了整整十分鍾。

  這一幕意料之外的轉折令他措手不及,身體像在雲端飄著,虛虛浮浮碰不著地。

  “……”

  他狠心掐了一把大腿,疼得齜牙咧嘴。

  在他的認知裏,就算真要表白,也應該是十天半個月之後等賀先生回了國,他提前寫好稿子,忐忑地當麵背給賀先生聽,再忐忑地等待對方把身高、年齡、學曆、收入、思想品德一項一項打完分,公布最終結果,怎麽會反過來逆轉了主動權?

  他躍下床,奔進衛生間,直接把水龍頭開到最大,衝了自己一頭一臉的冷水。

  衝完仍不清醒,他幹脆打開了臥室門。

  客廳裏燈火通明,詹昱文、林卉和布布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湯姆和傑瑞正配合著BGM滿屏幕亂竄。聽到開門聲,仨人齊刷刷回頭,布布見是頌然,興奮地跳下沙發,邁著兩條小短腿飛奔過來,叫道:“哥哥,你醒啦!”

  頌然穩穩地接住他,轉身抱進臥室,關上了房門。

  布布扭頭看了看:“這是要幹什麽呀?”

  “哥哥有話問你。”頌然跪在地上,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直視著布布的眼睛,“如果,我是說如果……哥哥和爸爸在一起了,你會介意嗎?”

  布布奶聲奶氣地問:“什麽叫在一起呀?”

  “就是等爸爸回來了,哥哥會搬去和你們一塊兒住,早上、中午、晚上都不分開。以後都由哥哥來照顧你們,當然,爸爸也照顧我們……”

  “好啊好啊。”布布忙不迭地答應,點頭如舂米,“那最好啦!”

  頌然握住布布的小手,湊近一些說:“但是這樣的話,你就不能再有媽媽了……哥哥和媽媽,隻有一個能住在家裏,布布明白嗎?”

  布布又點了點頭,臉上笑嘻嘻的,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難過。

  他說:“媽媽已經結婚啦,不會再住到這個家裏了,所以,哥哥盡管住進來吧!”

  “啊,結婚了?”

  頌然一愣。

  如果是這樣,那他心裏的最後一點借口也失效了,阻攔在他與賀先生之間的,隻剩下他自己。

  自信一點。

  頌然,要再自信一點。

  賀先生那麽好,千萬別錯過他。

  他一秒也等不及,伸手抱起布布,急躁地說:“我還要再睡一會兒,你先去外邊和哥哥姐姐玩,好不好?”

  布布不明所以,點點頭說好。

  頌然用力摟了摟布布,將他送回客廳,然後飛快折回房間,撲到床上,抓起了枕畔的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