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3402
  Day 07 21:00

  夜晚慣例通話,賀致遠才得知了布布生病的消息。

  頌然原本打算隱瞞到底,他心知賀致遠一時半會兒飛不回來,要是知道布布生病了,頂多隻能在遠方空擔心。可他高估了自己的定力,電話一接通,賀致遠磁性的嗓音一入耳,他就像鑿了七八個眼兒的漏水壺,把秘密漏了個一幹二淨。

  漏完以後他努力補救,說布布已經退燒了,讓賀致遠千萬別擔心。

  這倒不算扯謊。

  布布精神的確不錯,趴在頌然懷裏與爸爸聊天,吐字脆生生的,特別有活力。隻是病中的孩子多少比平時脆弱,聊著聊著,忽然小嘴一抿,滾落了兩串眼淚。

  “拔拔,我好想你啊。”布布抽噎著說,“我有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沒看見你了。”

  賀先生出差已經一周了,對於四歲的孩子而言,這是一段足夠漫長的分離。頌然擁住布布,用自己的體溫安慰他,低頭親了親他的小臉。

  接下來的時間是屬於父子倆的,頌然陪伴在旁,聽賀致遠好言安慰布布,偶爾恰到好處地補上幾句話。

  賀致遠答應會在4月18日回國,頌然就配合著說,他要給布布畫一張空心腳印的日曆,布布每天拿彩筆塗一枚,等塗滿了,爸爸就回家了。賀致遠說等他出差回來,每晚都會給布布講故事,頌然就配合著說,咱們先把喜歡的故事書一本一本挑出來,到時候想聽哪個,就讓爸爸講哪個。

  非常奇妙的,幼兒對真誠的關愛總是有著精準的辨識力,被愛沐浴的孩子永遠不會哭太久。

  布布很快止住了眼淚,對電話那頭說:“拔拔,你早點回來,我和哥哥……唔,我們都在等你呢。”

  “我會的。”賀致遠道,“你也要聽哥哥的話,好好養病,哪裏不舒服就告訴他,明白嗎?”

  布布點點頭:“好。”

  結束通話已經九點半,到了該睡覺的時間。頌然檢查了一遍布布的出痘狀況,零零散散幾十顆,不算太嚴重,便在床頭留了一杯溫水,又往他懷裏塞了一隻小抱枕,輕輕拍背,哄他入睡。

  出來時,擱在茶幾上的手機正在一閃一閃地震動。

  是賀致遠的號碼。

  頌然感到詫異,彎腰拿起手機,接通了電話:“賀先生?”

  “頌然,我剛想起來一件事,需要向你確認。”賀致遠開門見山道,“你之前得過水痘嗎?”

  “啊?”

  賀致遠加重語氣:“你應該知道的,水痘的傳染性很強,如果你小時候沒得過水痘,缺少抗體,現在就應該遠離布布。”

  “這個……這個沒問題啦。”頌然放鬆地撲進了沙發裏,不以為意地說,“我之前不是講過嗎,我有一大群弟弟妹妹。家裏這麽多小孩兒,一個出痘了其他的都得跟著栽,我肯定得過的。”

  老實講,頌然從小就和“幸運”兩個字不沾邊。

  他在福利院生活了十年,孩子堆裏跌打滾爬一路混到大,什麽倒黴事都得輪一遭,要說這種體質能僥幸逃過水痘,他自己都不信。

  可惜他的“推理”太牽強,在賀致遠眼中完全不過關。

  賀致遠又問一遍:“你確定嗎?”

  頌然笑笑:“也不是很確定啦,但是應該……”

  “沒有應該,隻有‘得過’和‘沒得過’。”賀致遠態度執著,不容糊弄,語氣破天荒地嚴厲起來。他抬腕掃了一眼手表,計算時差,說道,“現在還不到十點,家裏應該沒睡吧?頌然,你給爸媽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否則我不放心。”

  頌然愣住了:“給……給爸媽……”

  賀致遠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異樣:“有問題?”

  “沒,沒有!”頌然慌忙掩飾,“那……我先掛了?”

  “行。”賀致遠說,“問完記得發信息給我。”

  掛了電話,頌然孤身坐在沙發上,握著手機,沉默地摩挲自己的手指關節。

  人是不能撒謊的。

  最初的一個謊言要用後續的千百個謊言填補,補得越多,留下的漏洞也越多。當漏洞再也填補不了的時候,謊言就會被無情拆穿。

  他美化了福利院的經曆,在賀先生麵前假裝自己擁有一個熱鬧的大家庭,所以現在,他被推入了一個新的困境——深夜十點,T市福利院的工作人員早已下班,他能給誰打電話呢?就算真的打通了,誰又會記得一個七年前離開的孩子有沒有患過水痘?

  沒有人會記得的。

  從來沒有。

  十分鍾轉眼即逝,頌然不能再拖下去,手指在按鍵上飛速躍動,發出了一條消息。

  “問了媽媽,我得過水痘。”

  他的目光緊緊盯著手機屏幕,看到這條信息氣泡的標識從“發送”變成了“已讀”,十幾秒過後,一個新的白色氣泡跳了出來——“好,我放心了。”

  頌然將手機扔到旁邊,閉上眼睛,倦怠地呼出了一口氣。

  第二天,布布退了燒,體溫下降到37度,食欲也基本恢複正常。吃過早餐,頌然抱他去陽台沐曬日光,順帶殺一殺病菌,他就穿著小黃鴨睡衣坐在絨墊子上,一會兒讀讀繪本,一會兒和布兜兜玩推球遊戲,還相互踩尾巴玩。

  鴨子尾巴短,貓咪尾巴長,布布占據物種優勢,靈活扭一下屁股就能贏,心情大好。

  頌然站在客廳落地窗前,給T市福利院打了一個電話。

  他想確認自己的病史。

  T市是一個內陸省份的四五線小城市,兒童福利院占地小,樓房矮,設施差,聘用的員工素質參差不齊。檔案室的大叔一大早遲到了五十分鍾,泡好一缸粗葉茶,攤開油印雜誌,撕下一頁廣告紙卷著烙餅吃,很快沉浸在了高官與二奶的豔情故事裏,以至於被不識相的電話鈴打斷時,他極其不悅地“嘖”了一聲。

  頌然客氣地闡明了意圖,大叔嚼了兩口烙餅,操著濃重的鄉音敷衍他:“得過,得過,我們這裏的小孩,哪個沒得過嘞。”

  說著就想把電話掛了。

  “等等!能……能請您幫我單獨查一查嗎?”頌然趕緊請求,“以前江老師說過,我們的病曆也會有留檔的,應該就在檔案室裏。”

  大叔的臉色立刻不好看了。

  他重重擱下烙餅,把印有女星半身像的雜誌往旁邊一推,翻開登記表,非常不耐煩地問:“姓名,年齡,入院年份。”

  “頌然,歌頌的頌,當然的然,23歲,2001年2月份入院的。”

  大叔潦草記下信息,隨手把筆一扔:“我現在就去查。”

  他嘴上這麽說,實際的動作卻是翻開雜誌,找到剛才那篇《高官與二奶,一口血色的玫瑰陷阱》 繼續讀了下去。五分鍾以後,他讀完這個狗血俗套的故事,張口罵了句娘,才想起頌然還被晾在電話那頭,於是抄起聽筒,信口雌黃:“查完了,你得過水痘。”

  頌然一沒聽見桌椅挪動聲,二沒聽見走路聲,隻聽到近處的紙頁翻動聲,自然覺得疑惑,就問:“我是哪一年得的?”

  那邊失去耐心,直接發了火:“你這小孩怎麽回事?說你得過就得過,我隻查一次,愛信不信!”

  接著,電話被掛斷了。

  頌然放下手機,望著漆黑一片的屏幕,嘲諷地搖頭笑了笑——七年過去了,福利院還是老樣子,一成不變,隔著電話也讓人感到寒意。

  很早之前,頌然記憶中的福利院大門口就掛著一條褪色的橫幅,寫著諸如“屬於孩子們共同的幸福大家庭”這樣的標語。大人們總愛說,這兒就是你們的家,你們互為兄弟姐妹,老師是爸爸和媽媽,生活多麽幸福。逢年過節,電視台和報社慣例過來采訪,隻要能引導孩子們麵對鏡頭,說出一句“福利院是我的家”,任務就算圓滿完成了。

  可每一個孩子都清楚,福利院不是真正的家。

  “家”這個概念太纖細,也太易碎,它像一件捧在珍珠絨上的玻璃雕塑,小小的撞擊也會令它粉身碎骨。有時候,當孩子們快要相信了,一番憐憫過度、接近羞辱的言辭,一個明裏關愛、暗中嫌棄的冷眼,或者像今天這樣,生了病,請檔案室的大叔幫忙搭一把手,他們就會立即清醒過來,意識到——這裏不是家。

  無論牆壁貼了多少彩飾、桌上擺了多少花束,這裏都不是家。

  頌然抬起頭,透過十二層的落地窗,對麵是成排成列無比相似的玻璃窗。他又轉頭去看陽台,一束迷離的陽光穿透雲層,均勻灑入室內。布布摟著蓬鬆的大毛團,光著腳丫子,蜷在懸垂的風鈴草底下睡著了。

  他悄悄走過去,坐在孩子身旁,為他蓋上了一塊小毯子。

  所以,什麽才是家呢?

  家應該是這樣一個地方,住著一些相互陪伴的人,一個人的生活會成為其他人共同的記憶。家人會記得你哪年哪月患過水痘,有沒有發燒,有沒有落淚,一天天怎麽熬過去,直到病愈。當你長大了,遺失了幼年時零碎的、模糊的記憶,隻有家人還原封不動地為你收藏著。

  因為彼此記得,所以,走到哪裏都不會彷徨無依。

  頌然伸出手,戳了戳布布的小圓臉。

  沒關係啦。

  雖然沒有誰收藏了關於他的記憶,弄得他現在也不確定自己到底得沒得過水痘了,可是,他和布布朝夕相處了這麽多天,是一根繩上的小螞蚱,要傳染早傳染了,又何必太過擔心。

  現在,照顧布布才是最要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