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4661
  Day 04 05:00

  第二天淩晨五點,天光蒙蒙亮,埋在枕頭下的鬧鍾響了起來。一夜未睡的主人按掉它,輕手輕腳下了床,去廚房準備早餐。

  布布想喝又稠又濃又香甜的粥,需要比往常多熬一些時候。

  四月的天氣尚有幾分清寒,頌然披著毛外套,冷水洗米,靜置鍋內,將烤箱上的烹飪鍾設定成半小時。在泡米的過程中,他搓熱雙手,捧起那隻可愛的亮黃色兒童手機,在廚房兜兜轉轉地踱了一圈步子,想按,又不敢按。

  他還想再爭取一次機會。

  頌然對賀先生有一種沒來由的信任感,覺得他不是一個武斷絕情的男人。隻要誠心道歉,像之前那樣撒撒嬌、求求情,賀先生寬容大度,或許會願意讓他照顧布布。布布身上有太多頌然過去的影子,之前沒看到還好,一旦看到了,他真的放不下。

  當然,這不是唯一一件他放不下的事,隻不過另一件,他暫時還未察覺。

  他想聽賀致遠的聲音。

  那是一種微妙、熱切、難以言說的情愫,在三通短暫的電話交談中生長了起來——孤獨生活的青年,遇到了一個成熟的陌生男人。青年內心受傷的孩子還沒得到安慰,男人偏偏是一位父親,笑聲裏有給予幼兒的寵溺,像展開了一雙溫暖的羽翼,將孩童時期的小頌然庇護其中。

  這份悸動才剛剛萌芽,或許還稱不上愛情,卻充滿了難以割舍的依戀。

  本質上,頌然仍是一個缺愛的孩子,放不下來自父親的關懷。

  他翻來覆去算了三遍時差,確定賀先生那邊現在是下午兩點,適合接聽電話,便屏住呼吸,按下了撥號鍵。

  “嘟——嘟——”

  電話撥通,鈴音長長地響了兩聲,還沒等頌然把手機放到耳邊,鈴音突然中斷了。

  屏幕上跳出四個字:通話失敗。

  對方連一秒鍾都沒猶豫,直接選擇了掛機。

  頌然麵無表情,久久地盯著那四個字,直到屏幕徹底暗下,映出蒼白的一張臉。圍裙底下的手指逐漸勾起,握成拳,指尖觸到掌心,一片瘮人的冰涼。

  白米倒入湯鍋,添六倍量開水。大火燒滾,滴油,再轉小火。幽藍的火苗向上跳動,開始細煨慢熬。頌然用木鏟一圈一圈攪拌,直到米粒漲滿,粥麵變粘,“噗嚕噗嚕”冒出了一串既稠又厚的泡泡。

  六點半,他給賀致遠打了第二通電話,這回對方掛得更快,甚至鈴音都隻響了一聲。

  頌然驚住了,屈辱的怒火一瞬間漲滿了胸腔,幾秒過後,他猛地把粘著米粒的鏟子摜進了水槽裏:“做人要有基本的禮貌,這是你自己說的!禮貌就是……就是先接電話,再親口叫我滾蛋,不是連電話都不接!”

  他被激出了強勁,又一次按下了撥號鍵。

  這回幹脆連鈴音都聽不見了,回應他的隻有一個冷冰冰的機械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頌然雙手撐在流理台上,慢慢低下頭,感到鋪天蓋地的自我厭棄向他襲來。

  真的……挺久了。

  挺久沒被一個人這樣討厭過了。

  福利院出身的孩子容易有一個心病——缺乏自信。頌然在那個大染缸裏待了十年,也沒逃過自我貶損的命運。剛離開福利院那段時間,他的整套社會交際觀念一直問題不斷,心態差得一塌糊塗,接近中度抑鬱。

  後來到了S市,頌然落腳的地點離F大比較近,沒事就去旁聽心理係開的通選課,混在一堆天之驕子裏修完了一學期自我認知與情緒管理,課後還厚著臉皮去找教授聊天,誠實地訴說了自己的狀況。教授是個挺樂嗬的老頭子,帶他去曦園小亭子裏聊了一會兒,算作初步的心理疏導,臨別還給他開了一大張書單。頌然花了幾年時間,照著書單仔仔細細讀完,自我剖析寫了有一百來頁,總算長出了一點兒自信的皮毛。

  皮毛雖然是新長的,卻糙硬得很,極其耐磨。

  為了打拚生計,頌然這些年沒少遭受惡意,但他性子倔強,日子過得越苦,越懂得樂觀的重要,反而像淬火真金,磨煉出了極其討人喜歡的性格。出版社的阿姨姐姐們一見他就笑,動不動就摸頭揉臉、親親抱抱,把他當吉祥物一樣寵著。

  頌然清楚自己的分量,他又不是人民幣,怎麽可能招所有人喜歡,遇見的大部分人都喜歡他就夠了,區區一兩個不喜歡的,不值得介懷。

  他一直這麽認為,直到今天。

  直到他發現,他接受不了賀先生的“不喜歡”。

  來自於賀先生的否定成了頌然單薄的肩膀無法承受的重量,僅僅一句拒絕原諒的“不能”,僅僅一次厭煩的關機,幾乎就摧毀了他的辛苦砌造的信心堡壘。

  “布布啊,你爸爸真的是……”頌然仰頭望著廚房燈,神情中流露出一抹酸楚的無奈,“真的是……太厲害了。”

  白色大理石餐桌,米色棉質桌布。一碗稠厚白粥,一碟清口醬黃瓜,一枚紅油鹹鴨蛋,還有一撮老牌子肉鬆。

  這是最簡單的S市早餐。

  布布今天胃口很好,捧著小湯碗香香甜甜地喝粥,小勺子舀起一點鹹蛋黃,放進嘴裏,長長地“嗯”一聲,以示食物美味可口。吃到半途,頌然委婉地告訴他,爸爸為他請了一個新阿姨,從今天開始,就要由新阿姨負責接送布布了。

  布布一下就不開心了,趴在桌上扭來扭去:“不嘛不嘛,我要哥哥!”

  頌然夾起一筷子肉鬆放進碗裏,故意作出神秘兮兮的樣子誘惑他:“這回的新阿姨和以前的不一樣喔,是爸爸花了心思,根據布布的喜好專門挑出來的。”

  布布咬下一口醬瓜,好奇地問:“那是什麽樣的呀?”

  頌然描述道:“新阿姨長得特別漂亮,像花兒一樣,會講童話故事,還會包小餛飩,哥哥會的她都會,哥哥不會的她也會,是比哥哥還厲害的一個人。”

  “可我喜歡的是哥哥呀!”

  布布跳下椅子,繞過餐桌,笨拙地爬上頌然的膝蓋,奶聲奶氣向他表白:“我不要更厲害的新阿姨,我隻要哥哥!”

  小孩子功力深厚,情話十級,頌然被他一句話俘獲,渾身暖融融的,心都化成了一攤水。然而布布又露出了苦惱的神情,皺著小眉頭說:“可阿姨是爸爸挑的,我也想聽爸爸的話。”

  好發愁呀。

  左邊是爸爸,右邊是哥哥,四歲的小寶寶左看右看,兩邊都想要。

  頌然忍不住笑了,在他額頭上輕啄了一口:“沒關係的,你想啊,哥哥不是就住在對門嗎?新阿姨來了,哥哥也不會搬走,哪天布布想哥哥了,過來敲一敲門,哥哥就邀請你進來做客,咱們還像這幾天一樣,塗顏色、聽故事、洗香香。”

  布布一聽可以作弊,頓時眉開眼笑,撲到頌然耳邊興奮地說:“那我天天都溜出來找你,不讓爸爸知道,好不好呀?”

  “好好好!”

  頌然滿口答應,和布布勾了勾小指頭。

  吃完早餐,布布與頌然一起下樓,爬上單車後座,扮演一個威風凜凜的小將軍,指揮哥哥騎出一條S型軌跡,朝幼兒園穩步行進。

  路過塗鴉牆的時候,布布指著一排五彩繽紛的幾何圖形,字正腔圓地念道:“正方形,長方形,圓形,三角形,梯形!”

  “布布真棒,每一個都念對了!”

  頌然誇獎他。

  昨天順口教了一遍,這孩子天生聰明,一下就牢牢記住了。

  布布得到表揚,再接再厲,又指著後麵一排造型獨特的英文字母念道:“A,B,C,D,E,F,G……”

  在賀致遠的耳濡目染下,布布的英文發音非常標準,頌然自愧不如,毫無底氣地誇他:“布布念得真好。”

  字母往後是一排阿拉伯數字,每一個都畫成了動物形狀,非常可愛。布布已經受到了兩次表揚,於是更加大聲地念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哎呀!”

  自行車猛地一個急刹,布布一頭撞到頌然背上,小臉被擠成了肉嘟嘟的一團。

  頌然在心裏唾罵了自己一聲,忙不迭停穩,擔憂地回頭看他:“要緊嗎?有沒有撞痛?”

  “沒……沒有啦。”布布誇張地揉了揉自己的臉蛋,伸長脖子,探出腦袋往前看,“哥哥突然停下來,是撞到什麽了嗎?”

  但前方的路麵一片空曠,布布什麽也沒有看到。

  “好奇怪呀。”

  他發出一聲感歎。

  頌然不知該怎麽解釋自己的異常,正緊張著,路邊意外地竄出來一隻小花貓,順著老房子的紅牆根跑遠了。布布以為找到了答案,咯咯笑道:“原來是小貓咪呀,哥哥好細心!”

  頌然終於鬆了一口氣,按響清脆的單車鈴,載著布布往幼兒園騎去。

  這天把孩子送到幼兒園之後,頌然沒有馬上離開。他站在園門外,目送布布一蹦一跳進了大廳,把小書包和兒童手機一起交給老師,換好鞋子,轉身奔向教室,消失在了玄關玻璃後麵。

  頌然想,他和這個孩子的緣分大概就到此為止了吧,除去那一點意外的失控,這三天……其實是很美好的。

  希望今後還有機會擁抱布布,希望將來的某一天,在走道裏碰見賀先生的時候,他還有機會親口說一句抱歉。

  身旁陸陸續續有年幼的孩子經過,有些被爸爸送來,有些被媽媽送來,還有些被爺爺奶奶送來。頌然望著他們朝氣蓬勃的小臉,低頭笑了笑,踢起腳蹬,騎車離開了幼兒園。

  就在他離開的那一刻,老師手中的兒童手機響了起來。

  今天是星期四。

  每周四下午兩點到三點,S;Inc都會召開一場部門負責人例會。由於新一代Q7、S7、T7全係列產品發布會迫在眉睫,公司上下需要協調的事務過多,例會被延長到了下午五點。

  在會議進行到最後一項議程時,賀致遠摸出手機,按下了開機鍵。

  在他的大學室友兼創業夥伴Carl Kraus詢問他是否需要補充發言時,賀致遠與技術部下屬交換過意見,搖頭給出了否定的答複。

  在投影機切斷信號,會議宣布結束的第一秒,他按下了呼叫鍵。

  圓形會議室恢複了輕鬆的氛圍,幾十把座椅紛紛朝後推開,VP們合上文件夾,端著咖啡杯起身離開。一位德國工程師拿著一份傳感器兼容終測報告走到賀致遠身邊,說還有幾項需要與他單獨溝通。

  賀致遠握著手機,手掌稍稍下壓,禮貌地解釋道:“家務事,稍等一分鍾。”

  對方回以理解的笑容,退開幾步距離,做了一個請便的手勢。賀致遠於是起身,走到了灑滿陽光的落地窗旁。

  作為一個合格的技術高層,他其實應該以身作則,避免在工作時間處理私人事務,但他說服自己,這通電話與他的孩子有關,屬於並行任務中優先級最靠前的一個,理應得到寬容對待。

  等待接通的過程中,或許是陽光太熾烈,他的手心冒出了一點汗。

  他知道之前那兩通被掛斷的電話一定是頌然打的,甚至連動機也能大致猜到。其實,昨晚他說完“不能”兩個字以後,頌然落寞的嗓音一入耳,他立刻就心軟了——年輕人總是容易衝動,說話難免會魯莽一些,並非是多麽不可原諒的錯誤。

  那時他想給頌然一個機會,所以遲遲沒掛電話,隻等頌然開口解釋一句,他也好順水推舟,冰釋前嫌。

  但很不巧,頌然那時沒說話,偏偏選了今天開會的時候打過來。

  他別無選擇,隻能掛掉。

  掛電話是一種相當傷害感情的行為,由於缺乏溝通,很可能造成不必要的嚴重誤解。賀致遠作為主動拒絕的一方,認為自己有必要解釋清楚。

  電話接通了,賀致遠時間緊,沒等對方開口就說:“頌然,剛才太抱歉了,我這邊在開會,不適合接電話。布布的事我們晚上再聊,可以嗎?”

  那邊似乎有點錯愕,幾秒空白之後,他聽到了幼兒園老師的聲音:“您好,請問是賀悅陽小朋友的家長嗎?”

  賀致遠一愣:“是。”

  他飛快抬起手腕,目光從表盤上一掃而過——下午五點十分,也就是國內上午八點。幼兒園八點開園,這個時點不早也不晚,估計布布剛被送到幼兒園。

  他遲了一步。

  老師拿捏不準他的意圖,問道:“賀悅陽已經進教室了,您需要和他說話嗎?”

  “不用了,安全到學校就好。”賀致遠簡短地回複,“老師辛苦了。”

  寒暄幾句過後,他掛掉電話,回頭收起擺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示意等候著的德國工程師去隔壁小會議室討論問題。

  兩次與頌然擦肩而過,賀致遠產生了一絲難得的煩躁情緒。

  從初衷來說,他無意傷害那個敏感的青年,然而傳遞不出的解釋卻讓他陷入了內疚與焦灼之中,連今晚的加班任務也顯得繁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