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6011
  Day 03 01:55

  這晚哄睡布布之後,頌然一個人不爭氣地在衛生間悶了半小時,扯光了一大卷廁紙,滿地都是濕透的爛紙團。

  他想不通,好端端打著電話、聊著鮮肉餛飩和紅糖薑湯,自己怎麽就神經搭錯,用那樣失禮的字句攻擊賀先生。賀先生是一位真正的紳士,受過良好教育,就算被他嚴重冒犯,也始終把握著言辭的尺度,可他呢?

  他到底藏不住粗鄙出身的底子。

  沒家教,沒涵養,不論平時在人前偽裝得多麽彬彬有禮。

  其實,類似的狀況在十幾年前就發生過一次,更誇張,後果也更嚴重。如果不是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失控,或許今天,頌然過的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那一年頌然隻有九歲,住在T市一家名為“希望之家”的兒童福利院裏。福利院的孩子大多都有生理缺陷,要麽殘疾,要麽患病,頌然是少數幾個身體健康的。他長相可愛,生性懂事,就像一隻擺放在櫥窗裏的紅蘋果,光滑油亮,媲美塑料模具打造的裝飾品。

  頌然剛進福利院的時候,老師們對他說,你一定很快就可以離開了,因為像你這樣的好孩子,家長們會排著隊來領回家。

  於是頌然就一心等著那個家,等著那一對愛他的爸爸媽媽。

  可大約是緣分還沒到吧,頌然在福利院住了許多年,錯過了一次又一次被領養的機會,還是沒等來屬於他的爸爸媽媽。滿懷希望的他並不知道,福利院的老師對每一個孩子都是相同的鼓勵說辭。

  終於,在一個陽光璀璨的金秋,頌然盼來了轉機。

  當時他正坐在自己的小床板上折星星,福利院的老師開門叫他,說前幾天預約看他的叔叔阿姨來了。這次的展覽會很特殊,隻展出他一個蘋果。

  老師說:“沒有別的孩子跟你爭,所以,你要好好把握機會,知道嗎?”

  頌然點了點頭。

  按照計劃,他捧著一瓶子五彩繽紛的紙星星出去,作為見麵禮送給未來的養父母——由孩子親手折疊的、灌注了滿滿童心的禮物,誰會不喜歡呢?

  但是,頌然遇到的這一對夫妻極其挑剔,沒有輕易被孩子的紙星星打動。

  他們要看真正的東西。

  那位妝容精致的阿姨從拎包裏取出一張紙,三折展開,看著像是一份冗長繁瑣的清單。在與頌然的溝通過程中,每隔一會兒,她就提筆往紙上打幾個勾。頌然不清楚這份清單的具體內容,可他猜得到,打勾越多,被領養的概率就越大,因為每次打勾的時候,阿姨審視的目光裏就會透出一抹柔和,再滿意地點一下頭。

  標準盡管嚴苛,頌然的表現依舊無可挑剔。

  事實上,福利院的每個孩子都耳聞目染地受過一些規訓,知道怎樣才能討養父母喜歡。前來領養的夫妻並非全然不知,但是人都有弱點,看到了美好積極的表象,就不會太計較潛在的虛偽。

  而頌然有一個與眾不同的長處——他能消去所有生硬的表演痕跡。

  別的孩子用嘴唇和牙齒笑,頌然卻用一雙眼睛笑,總是彎彎地眯起來,暖洋洋的,像清晨的陽光、橙色的水果糖,讓人看著就嚐到一絲甜味。

  別的孩子笑著笑著,時常流露出一抹擔憂的神色,那是怕自己表現不佳而產生的不安,但頌然不會。他把負麵情緒埋葬在心底深處,等同於自我催眠,澄澈的笑容發自肺腑,令人找不出掩藏其下的陰鬱。

  在這場博弈中,孤兒學會了虛偽,而家長學會了提防孤兒的虛偽,隻有頌然能讓最挑剔的家長也挑不出一點錯處,以為所見即真實。

  那天的會麵持續了整整三個小時。傍晚五點,夕陽西下,挑剔的阿姨終於在她的清單上打滿了對勾。

  她坐到頌然身旁,第一次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腦袋,對福利院老師說:“現在這個社會啊,真的是越來越讓人搞不懂了。頌然這樣優秀的孩子,聰明,聽話,反應得體,嘴巴也夠甜,帶出去不要太有麵子。你讓我自己生、自己養,我也未必教得出一個更好的,怎麽還有人舍得不要呢?老師啊,我是看準他了,一百個喜歡,肯定會帶回去好好養的。”

  除了答應領養,那對夫妻還答應捐贈福利院一大筆錢,以示由衷的感謝,於是福利院老師忙不迭地陪著他們去辦手續,把頌然一個人留在了房間裏。

  頌然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知道自己快要有家了,快要有人疼愛他了,心裏壓抑了數年之久的痛苦和委屈紛湧而出。

  他從抽屜裏摸出了一盒閑置的彩鉛,開始在紙上塗塗畫畫。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最後一幅畫,釀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錯。

  他想畫一朵飽滿的向日葵,落筆卻成了一隻懸在屋頂結網的八腳蜘蛛,想畫一片碧綠的小草丘,落筆卻成了幾道緊閉的鐵柵欄,想畫一群開心玩耍的孩子,落筆卻成了對門殘疾女孩整天抱著的,同樣斷了腿的布娃娃……

  一個貪婪的念頭在頌然心中大肆滋長了起來。

  他想冒一次險,揭開自己虛假的麵具,隻揭去一個邊角,露出一點點無足輕重的小缺陷——那位阿姨說喜歡他,肯撫摸他的頭發,溫聲與他說話,一定也願意接受陽光下一小片灰霾的陰雲吧。

  那時,頌然把淺薄的喜歡當成了真的,也把禮節性的親近當成了真的。

  畫著畫著,他隨手翻過畫紙,不經意瞥了一眼背麵。就在目光觸碰到紙麵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僵硬了。

  這是一張從舊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印著某個月的月曆。

  一共三十一天。

  頌然望著那五排連續不斷的數字,手指微微顫抖了起來。他握緊彩鉛,筆尖移到最末的31後麵,緊貼著它,匆匆寫下了一個32。

  然後是33、34、35、36、37……筆尖飛快躍動著,再也停不下來。

  小小的孩子著了魔、發了瘋,拚命往紙上寫著連續不斷的數字,一行又一行,一列又一列……107、108、109……1210、1211、1212……密密麻麻的數字就像千萬隻傾巢而出的螞蟻,迅速爬遍紙頁,塞滿了每一處邊邊角角。直到紙上再也找不到一處空隙,頌然才從魔怔中清醒了過來。

  他抬起頭,看見那位阿姨正站在門口,拽著門把手,一臉驚恐地盯著他。

  她疾步衝至,奪走了頌然手裏的畫紙,反身一巴掌甩進福利院老師的懷裏,高聲罵道:“你給我解釋解釋,這算什麽玩意?!他一個小孩子,成天盡幹這種詭異的事?!”

  福利院老師一看到紙上滿滿當當的數字,立刻知道不妙,賠笑著解釋:“宋女士,其實也沒多大毛病,頌然這孩子吧,別的都好,就是小時候有點心理創傷……”

  “什麽心理創傷,明明是有病!”

  宋阿姨伸手指向頌然,尖利的嗓音像一把匕首紮進了他的心髒:“這種樣子怎麽帶回去養?他要是半夜爬起來寫數字,我一條命都要嚇沒了!你看看他的畫,再看看他剛才那個乖巧樣,這能是一個孩子?他沒有精神分裂?爛蘋果充好蘋果賣,虧你們做得出來!”

  頌然聽到這句話,騰地跳了起來,將手中的鉛筆狠狠摔向了她。

  “我就是有病,就是精神分裂,就是一隻爛蘋果,怎麽了?我還不稀罕讓你養呢!”他握著小拳頭,憤怒地朝宋阿姨嘶吼,“我要是也有一張表,你每一項都是大叉!你根本不配當我媽媽,給我滾遠一點!”

  就是因為這一次失控,他永遠失去了被人領養的機會。

  他是一隻表麵鮮亮的紅蘋果,不當心暴露了內裏腐爛的果肉,所以被迫下架,離開了展覽用的明亮櫥窗,扔進庫房角落裏,再也沒有示人的機會。

  後來,他從別處聽說,當天來挑選他的夫婦家財萬貫,由於他的失言,福利院錯失了一大筆數量可觀的捐贈,這筆賬自然算到了他頭上。再後來,他聽說自己成了典型的反麵教材,每一個孩子參加“展覽會”之前都要先打一劑預防針,老師們說:你們學誰都行,千萬不要學頌然,他放著好日子不過,活活把自己的下半輩子作死了。

  是啊,活活作死了。

  往後的幾年,頌然在福利院平平淡淡地度過。十四歲,他超過了被領養的年齡上限。十六歲,他背著畫具,隻身離開了福利院。

  再留下去,似乎也沒有意義了。

  還不如出去闖一闖。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一個屬於他的家,也一定藏在遠離福利院的地方,因為福利院能給他的,早在麵具揭開的一刹那就破碎了。

  頌然當時滿懷希望,認為自己隻是走上了一段比旁人稍顯艱苦的旅程,在旅程的終點,一定會有一扇貼著大紅福字的家門敞開迎接他。可是今天,當他在衛生間一大截一大截扯廁紙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永遠都到不了終點了。

  因為他缺失了一項至關重要的技能。

  他根本不會處理親密關係。

  頌然對親密關係的傷害幾乎是毀滅式的:旁人隻要主動顯出一絲親近的跡象,他就會產生一種逾距的試探欲——挖出心底最陰暗的部分,不加掩飾地曝露人前,或者肆無忌憚地宣泄情緒,以便讓對方連這一點剛剛萌生的可憐好感也毀去,從此對他望而卻步,退避三舍。

  當年的宋阿姨是這樣,如今的賀先生也是這樣。

  頌然學會了怎麽做一個合格的朋友、同事與鄰居,卻學不會怎麽做一個合格的家人。

  他與賀先生認識才多久啊?

  才24小時,才打過三回電話。

  那樣成熟又溫和的賀先生,願意隔著一層肚皮相信未知的人心,把孩子托付給陌生人照料,願意慷慨地付給他一萬四的薪水,還時不時逗弄他,用性感的嗓音撩撩人……這麽好的賀先生,才一天,就給他活活作沒了。

  明天,賀先生會找來一個新保姆代替他,布布會留在自己家吃晚飯,不再過來聽他講故事,也不再纏著叫他哥哥。

  才兩天,又什麽都沒了。

  他還是一個人,到哪兒都是一個人。

  頌然曾經發誓要積極生活,要笑容明朗地與人交談,不卑不亢地待人接物,畫溫暖的淡彩,寫治愈的童話故事,讓每一天都充滿暖色調——可是沒有用,沒有一點用。

  一旦受到刺激,他還是會原形畢露,現出最醜陋的模樣。

  他心底的怪物從未死亡,它蟄伏在洞穴深處,偶有生人靠近,就發出可怕的巨大咆哮,嚇退任何試圖親近他的人。

  頌然不願輕言放棄,那晚哭完之後,他翻出紙筆,大半夜坐在客廳的落地窗前給賀先生寫道歉信,說他還想照顧布布,以後一定會注意控製情緒。

  青藍的月光照在紙麵上,滿目寂寞的冷色調。

  他寫了一頁又一頁,打算等明晚與賀先生通電話的時候讀給他聽,寫完以後又覺得肯定來不及了。他罵得那麽難聽,像一個最不講理的潑婦,賀先生大概連他的聲音都不想聽到了。

  頌然心裏難受,隨手把信紙揉成一團,丟向了遠處的牆角。

  黑暗中一隻大毛團子飛身躍起,竄下沙發,銜起那團廢紙,重新送回了頌然麵前。

  “喵。”

  布兜兜甜甜地叫了一聲,仰頭求表揚。

  頌然摸了摸它柔軟的長毛,又捏了捏薄如透明的耳朵尖尖,低聲說:“布兜兜,為什麽連你也不是我的啊?我多接幾份稿子,給你買進口罐頭,你跟我走,好不好?”

  布兜兜歪頭看他,碧藍的眼睛裏有一片清透的天空。

  頌然沒想到,賀致遠還願意與他講話。

  第二天晚上布布把手機捧來的時候,他正不聲不響地窩在沙發上折星星,零零散散折了上百顆,花瓣一樣落滿腳邊。

  他盯著雪亮的屏幕,看著上頭“爸爸”兩個字,連手都不敢伸出去。

  “哥哥,快接呀。”布布往前一遞,催促道,“拔拔要跟你說話。”

  頌然接過手機,慢慢放到耳邊,覺得它是一枚拉開了保險栓的手榴彈,隨時可能爆炸,連聽筒裏輕微的白噪音都讓他膽戰心驚。

  他不敢開口,一直忐忑地屏息等待著。片刻後,他聽到賀致遠說:“頌然,關於昨晚的事,我想我們有必要談一談。”

  語氣平淡,雖不親和,也沒有過多責備。

  一聽到他的嗓音,頌然當場就撐不住了,鼻子一陣陣發酸,搶先道:“賀先生,昨晚……昨晚是我態度不好,說話沒過腦子,冒犯到您了,我鄭重向您道歉,90度標準鞠躬的那種!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裏能撐船,能不能……”

  他誠心懇求:“能不能原諒我?”

  但賀致遠回答:“不能。”

  “喔。”

  期望落空,答案本在預料之中,頌然捂著手機,呆愣地點了點頭:“那……我也不能帶布布了吧?”

  “不能。”賀致遠用簡潔的兩個字澆滅了他全部的希望,“頌然,我要和你談的就是這件事。我聯係了家政公司,明天他們會安排一個有經驗的新阿姨來帶布布。你放心,這回我親自篩選過簡曆,新阿姨非常年輕,幼師出身,會講童話故事,會包小餛飩,而且……很擅長情緒控製。”

  聽到他最後強調的那一點,頌然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

  “頌然,請你理解我。”賀致遠的語氣淡漠而疏離,“我相信,昨晚隻是一場意外,你的品性也沒有任何瑕疵,但是,出於家長的責任感,我隻能更換人選。”

  頌然聞言,幹澀地笑了笑:“沒事,我,我理解的,我的確……不太適合帶孩子。”

  他撿起一顆紙星星,用牙齒咬住,極其悔恨地碾爛了它。

  看吧,果然沒你什麽事了。

  讓你嘴賤,讓你丟人。

  紙星星被他咬成了一條長長的紙管,叼在口中來回晃蕩。布兜兜淩空撲來,敏捷地一爪子撈走了。頌然心情沮喪,又抓起一顆塞進嘴裏,用力嚼爛了它——這下可好,不光孩子沒得帶,鄰裏關係也搞僵了,今後出門都得先扒貓眼,以防運氣不好,在樓道裏迎頭撞上賀先生,平白討人嫌。

  天底下怎麽會有他這樣的傻逼呢?

  難怪沒人要啊。

  頌然左腳大拇指在沙發上劃出一個S,右腳大拇指在沙發上劃出一個B,盯著那倆字母看了一會兒,雙腳不安地搓了搓,又往沙發角落裏嵌進去一點兒。

  他裝了半天蘑菇,那頭還沒掛電話,賀先生無聲地靜默著。

  快掛啊!

  血條太薄,要扛不住了。

  頌然咽了咽口水,結巴道:“呃,賀先生,我真的……真的特別對不起您。我這個人吧,偶爾腦子不太正常,您要是還沒消氣,要不……您罵回來吧?我保證虛心接受教誨,一個字也不回嘴!”

  對麵似乎淡淡地歎了口氣,卻依舊沒作聲。

  頌然等不到回應,頭埋得越來越低了,冰涼的額心抵在膝蓋上,胸腔裏酸澀得要命:“那……您要沒別的事,我,我就不打擾了。賀先生,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連說三聲對不起,匆匆摸到掛機鍵,逃命似地按了下去。

  手機跌落,頌然用雙臂抱住膝蓋,陷入了冗長的沉默。

  布布還在餐廳認真畫畫,一會兒埋頭塗色,一會兒對著彩鉛盒子挑挑揀揀。頌然抬頭注視著他小小的背影,問:“布布,明早你想吃什麽?”

  “明早呀?”布布放下紙筆,扭過身子,扒著椅背仔細想了想,“明早想吃荷包蛋,還有粥,最好是稠稠、濃濃、香香的那種!”

  頌然點了點頭:“好,哥哥給你做。”

  哥哥什麽都給你做。

  他在沙發上頹唐地窩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把散落的百來顆紙星星攏到一塊兒,裝進一隻玻璃瓶子裏,又把四處亂放的繪本一冊一冊撿起,整整齊齊碼好,按照年齡段分成三摞,疊在茶幾上,去臥室翻出一卷尼龍繩,把每一摞都紮緊,挽出了漂亮的蝴蝶結。

  布布那麽喜歡童話繪本,這些就當成禮物送掉吧。

  反正他要參考的話,還可以管雜誌社借。

  布布聽見動靜,好奇地轉過身來:“哥哥,你在做什麽呀?”

  “客廳……有點亂,我隨便收拾一下。”頌然強顏歡笑,“布布呢?畫得怎麽樣啦?”

  布布笑嘻嘻地說:“畫得可好啦,就是還沒畫完。今天的花好多呀,每朵一個顏色,眼睛都要挑花了!哥哥,明天你少畫一點吧,隻畫兩朵,我已經想好啦,一朵塗大紅色,一朵塗亮黃色。”

  “好啊,明天……哥哥隻給你畫兩朵。”

  頌然對著茶幾說話,心裏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答應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