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十九瑤一瑤      更新:2020-08-15 01:38      字數:8421
  Day 04 20:59

  午夜,賀致遠結束手頭工作,開著他的改裝保時捷在快車道上一路飆上90邁,風馳電掣回到家,衝了個熱水澡,喝了半杯紅酒,倒頭就睡。

  四小時以後,他被規律的生物鍾強迫喚醒,睡意朦朧地掏出手機,撥出了今天的愛心電話。

  布布接起電話,在那頭嬌軟地喊了一聲拔拔,說自己正在塗顏色,塗得可好看了。

  賀致遠問:“新買的塗色本?”

  “不是呀。”

  布布抓起深綠色彩鉛,認真塗描起了頂在貓咪頭上的一片鉛繪葉子:“是頌然哥哥給我畫的。早上我們遇到了一隻小花貓,超級可愛,哥哥就畫給我了。”

  傍晚幼兒園放學,陌生的新阿姨接他回家,頌然出乎意料地不在家,但在8012B門口留下了三摞幼兒繪本,還有一張漂亮的貓咪簡筆畫。布布原本還有點沮喪,看到哥哥的畫和書,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決定認真塗好,等哥哥一回家就送給他。

  賀致遠還沒睡醒,隻記得要向頌然解釋誤會,和布布聊過幾句之後,他自然而然地說:“乖,把電話給哥哥吧。”

  布布疑惑起來,覺得爸爸糊塗極了:“哥哥不在這裏呀,這裏隻有姐姐……我讓姐姐講電話了喔?”

  賀致遠正好打了一個悠長的嗬欠,沒聽清楚,電話一轉手,直接喚道:“頌然。”

  “賀先生,您您您……您好!我叫林卉!”

  對麵激動萬分。

  大清早的,明朗又爽快的高八度女聲殺入耳朵,賀致遠瞬間清醒了。

  林卉?

  似乎是他聘用的那個新保姆。

  林卉今年二十一,幼師專業,準備這個夏季畢業。她生得一張娃娃臉,燙了梨花頭,戴著一隻玫紅色的緞帶發夾,看起來非常精神。前些天她剛在一家高級家政投了簡曆,昨天就有一份月薪上萬的短期實習從天而降,直接砸在她腦門上。據聯絡人說,這家不僅寶寶乖巧,連雇主也帥出天際,差點把她樂暈了。

  她展現出了優秀的職業素養,先向賀先生恭敬問好,再作一番自我介紹,然後條理清晰地匯報布布的狀況。

  四點鍾,幼兒園放學,她打車接布布回家;

  五點鍾,布布吃了一小碗草莓、獼猴桃和火龍果拌起來的水果色拉;

  六點鍾,她做了一份香煎小牛肉配胡蘿卜當晚餐,布布胃口不錯,順利清盤;

  七點鍾,遵照雇主的特殊要求,她聲情並茂地給布布講了一個童話故事,布布聽完故事,禮貌地說了謝謝。

  林卉一度以為有錢人家的小孩兒會特別難帶,但見到布布以後,她簡直驚歎不已。這位小朋友就像一位真正的貴族小紳士,沒有半點兒臭脾氣,不吵不鬧,給啥吃啥,懂事到不可思議。

  甚至在聽完故事以後,他也沒有像別的小孩兒一樣纏著林卉問東問西,而是取出彩筆,安安靜靜塗畫去了。

  工作太輕鬆,鈔票太好賺。

  林卉舒服地躺在布藝沙發上,一邊喝果汁一邊玩手機卡牌遊戲,對慷慨的雇主先生充滿了感激,以至於接電話的時候也按捺不住褒揚之心。

  “賀先生,您對布布真是太上心了,我之前帶過不少孩子,還是第一次見到您這樣準備了一車幼兒繪本的家長!”林卉笑容滿麵,熱情地恭維賀致遠,“您沒指定講什麽故事,我瞧著質量都挺不錯的,應該精選過,就在四到六歲那堆裏拿了一本,您如果有需求,盡管提出來,我可以提前準備的!”

  賀致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家?幼兒繪本?”

  “是啊,快遞放門口的。”林卉從沙發上探出半截身子,對著那摞書再度確認了一遍,“總共三堆,按年齡貼的標簽,1到3歲一堆,4到6歲一堆,7到10歲一堆……呃,等一下,難道您不知道嗎?”

  賀致遠說:“不知道。”

  這就尷尬了。

  林卉馬屁拍到馬腿上,幹巴巴笑了兩聲,大腦飛速運轉,旋即想到了一個自認為極其合理的解釋:“那一定是夫人下的單吧?您夫人真賢惠,啊哈哈。”

  沒誇到先生,誇夫人也是一樣奏效的,林卉佩服自己的機智。

  賀致遠卻皺起了眉頭。

  他哪來的夫人?

  誇完兩位家長,就到了最關鍵的重頭戲——誇孩子。

  林卉這方麵經驗豐富,各種讚譽之詞開花一樣冒出來,表揚布布又聽話又禮貌,論及乖巧程度,在同齡孩子中是百裏挑一的存在。

  誰不喜歡聽到自己的孩子被誇呢?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好話,卻沒想到賀致遠並未感到愉快。

  類似的褒獎……他聽得太多了。

  迄今為止,每一任保姆都用重複的字句誇過布布。她們說,布布是一個懂事到令人驚訝的孩子,賀致遠一直寬心接納,將這當做兒子健康成長的證據。可是,自從和頌然發生過爭吵,當他再次聽到“聽話”、“懂事”、“乖巧”之類的詞語,第一反應居然是警惕。

  尤其是“百裏挑一”這個詞。

  百裏挑一意味著特殊,特殊可以是正麵的,也可以是負麵的。從前他壓根不會考慮負麵的可能性,而現在,他對此產生了懷疑。

  “我提一個問題。”賀致遠打斷林卉的奉承,直截了當地問,“依照你幼師的經驗,如果一個孩子具備遠超同齡人的成熟,有沒有任何可能是心理不正常的症狀?”

  林卉一驚:裸考遇到超綱題,這劇本走向不對啊!

  她緊張地抓了抓下巴,笑著打哈哈:“心……心理不正常?哈哈哈,賀先生,您真是太幽默了,您家孩子怎麽會不正常呢?我保證,布布絕對沒有一點……”

  賀致遠強調:“任何可能。”

  “呃,這個嘛……”

  林卉打住,心中警報大作——帶一個孩子月薪上萬,天下哪有那麽容易的事?這個問題極有可能是雇主先生為了考察她的專業素養而專門挖的一個坑,必須好好表現,不能胡亂敷衍,以免上班第一天就被炒魷魚。

  她太在乎這份工作,注意力全集中在了如何回答賀致遠的問題上,卻忘了布布還站在客廳裏。

  布布就那樣不聲不響地望著她,聽她說話,把每一個字都聽進了心裏。

  林卉說:“賀先生,您說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有些孩子長期得不到父母回應,的確會表現得特別聽話,還會出現一定程度的討好心理,典型的就是孤兒、留守兒童、遭受過冷暴力對待的孩子,但是……但是這些狀況,和您家布布有什麽關係啊?您的家境這麽富足,平常親子陪伴肯定也不少,布布的心理狀況絕對是健康的。賀先生,您千萬別多想,心理不正常這種事……”

  她話還沒說完,身上忽而一沉,被布布迎麵撲倒了。

  孩子眼中懸著熱淚,伸出小胳膊,不管不顧地要把手機搶回去,哭喊道:“你還給我!我要跟爸爸講話!我沒有不正常,沒有!”

  賀致遠聽到那邊細嫩又顫抖的哭喊,一下從床上彈坐起來,整個人幾乎炸了。

  這保姆怎麽回事?談敏感話題都不知道避開孩子?頌然前天跟他談的時候不光進了房間,連房門都關了!

  林卉嚇懵了,呆若木雞地坐在沙發上,半天沒反應過來。

  布布從她手中奪走手機,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邊打哭嗝,一邊喊爸爸,淒厲地嚷著自己沒有不正常。

  林卉傻傻地看著他,知道自己已經丟掉了這份工作。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哪裏遭受過這樣突如其來的巨大打擊,一時難以承受,鼻子發酸,也開始劈啪劈啪往下掉眼淚。

  頌然拎著一盒雞絲炒麵坐電梯上來的時候,8012B哭聲震天,隔著一扇門都能聽見震耳欲聾的動靜。

  他過去敲了敲門,片刻之後,一個穿著圓領小洋裙的年輕女孩開了門。

  女孩雙眼通紅,滿麵淚花,顯然也參與了這場深夜擾民活動。她見到門外友善的小帥哥,連名字也沒顧得上問,飛身撲了頌然一個滿懷,直把眼淚往他肩上蹭。

  “哎?”頌然拎著炒麵,手足無措,“你……你怎麽了?”

  林卉大哭:“我完了!”

  緊接著,屋裏響起了一聲更淒慘的啼哭:“哥哥!!!”

  頌然慌忙推開林卉,飛速蹲下,張開雙臂,隻見布布高舉兒童手機,狂哭著迎麵奔來,子彈一樣撞進了他懷裏。

  布布這一嗓子“哥哥”喊得撕心裂肺,電話那端賀致遠聽見,反而長舒了一口氣,肩膀放鬆,閉著眼睛揉了揉眉頭。

  有頌然在,他焦灼的心就定了下來。

  林卉一次疏忽,鬧得家裏雞飛狗跳一團亂,孩子眼淚鼻涕糊了滿臉,激動得連話都說不清楚,更別提耐心聽他解釋。賀致遠縱有十八般武藝,隔著一部冷冰冰的手機,抱不能抱、親不能親的,實在拿這個爛攤子無能為力。

  萬幸這個時候,頌然出現了。

  賀致遠很少毫無緣由地信任一個人,但直覺告訴他,隻要有頌然陪著,他心愛的孩子很快就會止住哭泣了。

  電話另一端,頌然把布布抱了起來。

  寶貝兒抽噎抽得厲害,柔軟的小身體一拱一拱停不住,淚水洶湧不斷,小臉蛋布滿了濕漉漉的水痕,聚到下巴,斷線珠子似的往下掉。

  “沒事了啊,沒事了,布布乖,哥哥在這兒呢……哥哥陪著你呢。”

  頌然拍撫著孩子的後背,讓他伏在自己肩頭哭泣。

  客廳角落裏響起了“嘀”的一聲,小Q慢悠悠轉過90度,點亮一排冰藍色指示燈,朝他們靠近了半米。

  頌然有點畏懼,趕緊挪開兩步。

  布布上氣不接下氣地哭了好一會兒,撅起小嘴,委屈地給自己辯白:“哥哥,我沒有不正常,我是好孩子……”

  不正常?

  頌然一聽這詞,立刻意識到問題出大發了——這小姑娘都講了什麽東西?

  他怕布布受到二次傷害,不敢直接詢問經過,飛快給林卉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怎麽回事?你找張紙,找支筆……不,手機!你用手機打字給我看!”

  林卉卻沒反應,她微張著嘴巴,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頌然,仿佛在發呆。

  頌然急了:“打字啊!”

  “喔!好,好的!”

  林卉倏然回神,用力點了兩下頭,開始劈劈啪啪往手機便簽本裏打字,一邊打,一邊用餘光偷瞄頌然——天啊,一米七八的大男孩,抱著一個軟乎乎的小寶寶在客廳兜圈子,拍背的動作那麽溫柔,偶爾講幾句安慰的話,暖得能把人心都融掉。

  什麽叫反差萌?這就叫反差萌。

  林卉心跳得飛快,臉頰染開了一抹羞澀的紅暈。

  頌然當Gay當久了,根本想不到自己哄個孩子都能俘獲一顆少女芳心,沒能成功和林卉熱切的眼神對上電波。他抱著布布兜完幾圈,回來接過手機一讀,眉峰立即擰作了一個“川”字。

  林卉慌忙縮頭道歉:“對不起!”

  頌然一歎:“跟我說對不起幹什麽?我,我又不是孩子的爸爸……”

  他隻是一個剛被賀先生辭退的“保姆”,嚴格說起來,身份比林卉還要尷尬,連插手這事的立場都沒有,但他不能不管啊。他一邊給孩子拍背,一邊說:“我帶布布去房間裏靜一靜,那個,你……你叫什麽名字?”

  “林卉!”

  “林卉,你也別哭了,等會兒我出來就幫你想辦法,好不好?”

  “好!”

  林卉感動得一塌糊塗,緊緊抿著嘴唇,淚水在眼裏湧成了一汪清泉。

  8012A與8012B房型對稱,頌然很快找到了屬於布布的次臥,結果一開門就傻住了。

  這也叫兒童房?!

  灰白色調,簡單線條,與客廳的設計風格一脈相承,卻與幼兒對色彩、形狀的渴求背道而馳,唯一顯出幾分溫暖氣息的,隻有散落在地的樂高積木,掛在床頭的一幅向日葵油畫,以及一隻巨大的咖啡色布偶熊。

  連床鋪都是標準尺寸的雙人床,外加一個圓枕頭——孩子平常獨睡。

  頌然環顧了一圈,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總之堵得慌。他準備關門,小Q滾著輪子卡住了門縫,非要跟進來,他隻好放行。

  這畢竟是賀先生派來保護布布的小天使,或多或少有些安全監視功能,頌然覺得,自己還是待在它眼皮底下比較合適。

  小Q自動找了一個視野良好的牆角,悄無聲息地開始蹲點。

  小孩兒還沒哭到頭,趴在頌然懷中抽抽搭搭掉眼淚,小嗓子又細又嫩,聽起來楚楚可憐,頌然的心肉都跟著一顫一顫地疼。

  他抱著布布坐到床邊,孩子小手一震,啪嘰,兒童手機落到了床上。

  屏幕一瞬亮起,又一瞬暗下,26分15秒的通話時長一閃而過,還在一秒一秒地持續累加。

  但頌然沒有注意到。

  他眼裏隻有一個鼻子紅通通的小哭包。

  小哭包化身雨神,下完暴雨下小雨,又慷慨地灑了十分鍾眼淚才收去神通。期間頌然一直陪著他,不急,也不勸。等孩子自己哭夠了,情緒發泄完了,反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他羞澀地低著頭,靠在頌然懷裏扭了扭:“哥哥。”

  帶著一點兒小委屈,還帶著一點兒小撒嬌。

  頌然忍不住笑了:“寶貝兒哭什麽呀?你這一哭,姐姐以後都不敢誇你了。”

  “啊?”

  布布露出困惑的神情,眨了眨眼睛,把懸而未落的最後一滴淚珠眨了下來。

  頌然說:“布布不知道嗎?剛才姐姐誇你聽話來著。”

  “可是,可是我明明聽到……”布布一抽鼻子,“姐姐說我‘不正常’。”

  頌然捏了捏他的小臉蛋,溫柔地說:“‘不正常’不一定是壞事呀,其實啊,它就是‘不一樣’的意思。比方說,哥哥買了一個蘋果,特別大,特別甜,就和其他的小蘋果‘不一樣’。再比方說,哥哥遇到一隻小花貓,特別萌,特別活潑,就和其他的小貓咪‘不一樣’。現在哥哥看到布布,覺得布布特別聽話,特別懂事,就和其他頑皮的小朋友‘不一樣’。”

  布布被唬得一愣:“是……是這個意思嗎?”

  “當然是啦。”頌然笑容燦爛,綻開兩個可愛的酒窩,令人不忍懷疑這番話的真實性,“布布好好想一想,從前遇到的阿姨呀、老師呀、大爺大媽什麽的,是不是經常誇布布又聽話又聰明?”

  布布回憶了兩秒鍾,甜津津答道:“嗯!”

  頌然就順著說:“你看,大家都知道布布是好孩子,哥哥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看出來了,新來的姐姐當然也看出來了,所以呢,她對爸爸說的‘不正常’,是指布布比其他孩子更招人喜歡,是好的那種‘不正常’。”

  布布破涕為笑,烏黑的瞳仁裏亮起了光芒。可是才一小會兒,他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那束來之不易的光芒也黯淡了下去。

  “不是好的那種,不是的。”他搖了搖頭,難過地說,“哥哥,你知道嗎,你每次誇我的時候都會笑的,眼睛會彎一彎,但姐姐說話的時候沒有笑,所以……是壞的那種‘不一樣’,不是好的……”

  寂寞的童音傳到電話那頭,賀致遠呼吸一緊,才放下的心再次提到了高處。

  這一點也不像布布會說出的話,一點也不像。

  實在太敏感了。

  他難以相信,這個開朗愛笑的孩子還有表象之外的另一麵。

  聽筒裏是一段長達十幾秒的沉默,賀致遠意識到,連頌然也被難住了。就在他焦躁不寧,以為謊言終將穿幫的時候,頌然開了口:“布布,姐姐沒有笑,不是因為布布不夠好,而是因為爸爸在電話裏告訴她,不要誇布布聽話,也不要誇布布懂事,他不喜歡聽到。”

  “為什麽不喜歡?”

  孩子歪著腦袋,麵露不解。

  頌然說:“因為爸爸會心疼啊。布布這麽乖,有了委屈也不肯說,全都藏在心裏頭。小孩子嘛,人小,心也小,巴掌大的一丁點兒地方,要藏那麽多事情,爸爸當然會心疼了。”

  “騙人騙人!”布布昂起下巴,氣鼓鼓瞪了頌然一眼,“爸爸才不會心疼呢,爸爸隻喜歡乖布布。”

  頌然一怔,連忙道:“怎麽會呢?布布乖也好,不乖也好,爸爸都一樣喜歡的。”

  但布布堅定地搖了搖頭:“哥哥,你不懂,爸爸隻喜歡乖布布。”

  麵對頌然,幼小的孩子掏心挖肺,比白紙還要坦誠:“爸爸工作忙,不喜歡被打擾,總是看著一塊一塊的屏幕,不看我。我要是找他一起玩,他就會說:布布乖,別鬧。隻有我乖乖的不打擾他,他有空了,才會過來摸我的頭,表揚我,所以……”

  布布湊到頌然耳邊,像傾吐秘密一樣悄悄對他說:“所以要一直做乖布布呀。”

  賀致遠麵色沉重地坐在床畔,以手撐額,食指與中指並攏,用力揉了揉眉心。片刻之後,他垂下了頭,手掌覆麵,將十指深深插入了發間。

  是這樣嗎?

  他工作的時候,竟然這樣冷落孩子嗎?

  似乎……是的。

  賀致遠向來自詡為一個合格的父親——除了少數偶發狀況,他從不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每天親自接布布放學,還會和孩子共進晚餐。

  但之後的時間,他幾乎全部奉獻給了書房。

  他有頻繁的工作電話,排到淩晨一點的視頻會議,幾小時不查看就堆到三位數的新郵件……書桌上四台顯示器霸占了他忙碌的視線,一屏代碼,一屏論文,一屏數據庫,餘下一屏隨時待用,真忙起來的時候,連布布幾點上床睡覺都注意不到。

  但布布從來不鬧。

  這個孩子永遠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安靜地做著自己的事情,隻有當他開始休息,才會“恰好”出現在視野裏,乖巧地靠過來,甜甜地撒一會兒嬌,像一朵貼心的棉花糖。

  賀致遠一直以為這是父子之間心有靈犀的默契,可現在他才知道,所謂默契,根本就是布布單方麵壓抑了孩童的天性,在吃力追逐著他的節奏。

  布布才四歲啊。

  原來頌然那天告訴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

  上天並沒有特殊對待他,沒有賜給他一個無需操心的乖孩子,隻是讓孩子學會了噤聲,變作一個小啞巴。而他作為親生父親,居然不得不通過另一個人才接觸到孩子隱秘的內心。

  強烈的挫敗感撲麵而來,令他無所適從。

  賀致遠抓起手機,飛身奔下樓梯,最後五階幾乎一步躍過。

  筆記本電腦擱在客廳茶幾上,他連敲幾下鍵盤,激活屏幕,遠程登入了家裏小Q的管理係統。登錄瞬間,大量新生成的數據日誌開始同步載入,在頁麵左側一行行快速刷新,滾動條急劇由長縮短。這本是賀致遠最關心的內容,但現在,他連一眼都沒看,直接切入監控畫麵,選擇了OmniVision。

  全景視野。

  8012B的臥室內,小Q的冰藍色指示燈緩緩暗下,又緩緩亮起,完成了一次溫柔的明暗交替。頂端攝像頭開啟,高速視頻流通過無線網絡,將監控畫麵環形投影在四堵白牆上。

  轉眼間,賀致遠的客廳變成了一萬公裏之遙的臥室,前方兩米就是孩子的床,床上坐著一大一小,正依偎在一塊兒,說著悄悄話。

  布布哭紅了鼻子和眼睛,緊緊窩在頌然懷中,像隻驚魂未定的小兔子,而頌然用五指攏住了他的小手,低頭看他,眼神分外溫柔——畫麵的色調與比例都很真實,仿佛隻要上前幾步,就可以張開雙臂擁抱這兩個人。

  賀致遠站在客廳裏,專注地望著他們。

  頌然的聲音不再局限於失真的手機聽筒,改從立體環繞音響裏傳了出來:“布布,哥哥問你一個問題,好不好?”

  布布點頭:“好呀。”

  頌然問:“哥哥現在在想什麽,你猜得到嗎?”

  布布搖了搖頭。

  頌然又問:“那麽,外頭的姐姐在想什麽,你猜得到嗎?”

  布布繼續搖了搖頭。

  頌然於是循循善誘道:“如果布布想知道,應該怎麽辦呢?”

  布布咬著手指頭想了一會兒,第三次搖了搖頭。

  頌然笑了,他把布布的手指從嘴裏拽出來,輕輕握於掌心,說:“布布,你應該開口問我們。你問了,我們就會回答。我們回答了,你不就知道了?”

  布布撓了撓頭皮,有點不好意思:“對喔。”

  “所以,哥哥要告訴你,藏在心裏的話隻有說出來,才能被人聽見。布布猜不到別人在想什麽,別人也一樣,也猜不到布布在想什麽,比方說,爸爸就猜不到布布有多委屈。”頌然望著孩子的眼睛,真誠地說,“爸爸不是不愛你,隻是工作太忙,偶爾會聽不到你心裏的聲音,其實呢,他比誰都更想了解你。布布,你得幫一幫爸爸,主動把你的心裏話告訴他,這樣,你不會受委屈,爸爸也能知道你在想什麽了。”

  頌然的語調有一種治愈的魔法,像窗縫裏漏進來的一線陽光,淡淡的,暖暖的,讓人安心。

  賀致遠注視著他,胸腔一陣發熱。

  布布猶疑地問:“隻要告訴爸爸,爸爸就會陪我了嗎?”

  “嗯,會的。”頌然點了點頭,“布布是小孩子,小孩子有特權,可以撒嬌,可以不乖。爸爸這麽愛你,隻要聽到你的心裏話,一定會想辦法滿足你的。”

  布布“騰”地坐了起來,雙眼閃閃發亮:“真的喲?”

  頌然微笑:“真的喲。”

  布布歪頭琢磨了片刻:“那……我要爸爸下班以後多陪陪我。”

  “好。”

  “還要跟爸爸一起搭小車!”

  “好。”

  “睡前……睡前要聽爸爸講故事!”

  “好。”

  “還要養一隻貓貓!”

  他越說越激動,頌然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你不怕布兜兜吃醋呀?這樣吧,我把布兜兜借給你玩,你不養新貓貓,好不好?”

  布布裝模作樣地糾結了一會兒,嘟起小嘴,故意露出勉為其難的表情,說:“好吧好吧,那就隻能這樣啦!”

  兩個人對視一秒鍾,同時笑了出來,在床上倒作一團。

  賀致遠望著白牆上鮮活的投影,心中慨然,對他的夥伴Carl Kraus充滿了感激——數月以前,是Carl駁回了他的提議,堅持保留了小Q的全景監控功能。

  全景監控原本是為戶外係列T7和S7專門設計的功能,在家庭版Q7的研發會議上,出於數據安全和隱私保護的考量,賀致遠態度嚴謹,堅決要求去除全景監控,隻保留正麵廣角攝像。他認為就Q7的用戶需求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但Carl表示反對。

  他們帶領各自的團隊唇槍舌戰了足足兩小時,最終Carl獲得了勝利。

  當時他很有情懷地說:加利福尼亞是一個無雪之地,如果哪一年我不幸淪落到要在這裏過聖誕,Q7至少能讓我看見芝加哥的大雪和壁爐,還有坐在絨布沙發上給茶壺織毛衣的奶奶。

  “Always be with your family. In memory, or in S;Q7.”

  他像念廣告詞一樣說出了這句話。

  幾個月之後的今天,賀致遠站在這裏,近距離看著他的孩子和那個笑容明朗的青年,終於真正理解了當時Carl所堅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