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第 125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5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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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雲,蜂蝶戀香。

  高洛神靜靜地坐在自己已經獨居了十年的道觀靜室之中。

  “你們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她對麵前幾個還未離去的道姑說道。

  她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從檻外衝了進來。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門!傳言太後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榮康領著羯兵正朝這邊而來,怕是要對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軍隊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燒殺奸掠,無惡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無人性,據說曾將南朝女俘與鹿肉同鍋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樂。

  道姑們本就驚慌,聞言更是麵無人色,紛紛痛哭。幾個膽小的,已經快要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高洛神閉目。

  一片燭火搖曳,將她身著道服的孤瘦身影投於牆上,倍添淒清。

  神州陸沉。異族鐵蹄,輪番踐踏著錦繡膏腴的兩京舊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翹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結局,或無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敗垂成。

  當收複故國河山的夢想徹底破滅了,南人能做的,也就隻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在以華夏正統而自居的最後一絲優越感中,徒望兩京,借那衣冠禮製,回味著往昔的殘餘榮光罷了。

  然而今天,連這都不可能了。

  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無法阻擋羯人南侵的腳步。

  那個榮康,曾是巴東的地方藩鎮,數年前喪妻後,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著兵強馬壯,朝廷對他多有倚仗,竟求婚於她。

  以高氏的高貴門第,又怎會聯姻於榮康這種方伯武將?

  何況,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門,發誓此生再不複嫁。

  她的堂姐高太後,因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知虧欠於她,亦不敢勉強。

  榮康求婚不成,自覺失了顏麵,從此記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亂,被平叛後,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舉南侵,榮康便是前鋒,帶領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揚威,無惡不作。

  “我不走。你們走吧。”

  高洛神緩緩睜眸,再次說道。

  她的神色平靜。

  “夫人,保重……”

  道姑們紛紛朝她下跪磕頭,起身後,相互扶持,一邊哭泣,一邊轉身匆匆離去。

  偌大的紫雲觀,很快便隻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觀後門,獨行步至江邊,立於一塊聳岩之上,眺望麵前這片將九州劃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麵。

  銀月懸空,江風獵獵,她衣袂狂舞,如乘風將去。

  這個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遠處春江海潮,猶如一條銀線,正聯月而來。

  台城外的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過。

  無數個從夢魘中醒來的深夜,當再也無法睡去之時,唯一在耳畔陪伴她著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聲,夜複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這江潮聲,聽起來卻也猶如羯騎南下發出的地動般的鼙鼓之聲。

  高洛神仿佛聽到了遠處來不及逃走的道姑們的驚恐哭喊聲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聲。

  什麽都結束了。

  南朝風流,家族榮光,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將要在今夜終結。

  身後的羯兵越來越近,聲音隨風傳來,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沒有回頭。

  江水卷湧著她漸漸漂浮而起的裙裾,猶如散開的一朵花兒,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著,在江風中晃動。

  她抬眸,注視著正向自己迎麵湧來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著江心跋涉而去。

  從高洛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時常帶她來到江畔的石頭城裏。

  巍巍青山之間,矗立著高聳的城牆。石頭城位於皇城西,長江畔,這裏常年重兵駐守,用以拱衛都城。

  父親總是牽著她的小手,遙望著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複失地,光複漢家故國,是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夙願。

  據說,母親在生她的前夕,父親曾夢回東都洛陽。夢中,他以幻為真,徜徉在洛河兩岸,縱情放歌,於狂喜中醒來,不過是倍加惆悵。

  洛神曾猜想,父親為她如此取名,這其中,未嚐不是沒有吊古懷今,思深寄遠之意。

  隻是父親大概不會想到,她此生最後時刻,如此隨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這或許未嚐不是一種讖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條巨龍,在月光之下,發出攝人魂魄的怒吼之聲。

  它咆哮著,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將她吞噬。

  她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這一生,太多她所愛的人,已經早於她離去了。

  興平十五年,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別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親姐弟的十五歲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臨川王叛亂的戰事中,不幸遇難。

  接著,太康二年,在她十八歲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陸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愛人的悲傷裏時,上天又無情地奪去了她的父親和母親。那一年,三吳之地生亂,亂兵圍城,母親被困,父親為救母親,二人雙雙罹難。

  而在十數年後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後支撐著大虞江山和高氏門戶的她的叔父、從兄,也相繼戰死在了直麵南下羯軍的江北襄陽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閃過了這許多的畫麵。

  末了,她的腦海裏,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張麵孔。

  那是一張男子的麵孔,血汙染滿了他英武的麵容。

  新鮮的血,卻還不停地從他的眼眶裏繼續滴落。

  一滴一滴,濺在她的麵額之上,濺花了她那張嬌美如花的麵龐。

  那一刻,她被他撲倒在了地上。兩人的臉,距離近得能感知到對方的呼吸。

  他的雙眸便如此滴著血,死死地盯著她,眸光裏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頭受了重傷的瀕死前的暴怒猛獸,下一刻,便要將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後,她卻還是活了下來,活到今日。

  而他,終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來,高洛神都想將那張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臉,從自己的記憶裏抹除而去。

  最好忘記了,一幹二淨。

  然而這十年來,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裏,當在耳畔傳來的遠處那隱隱的江潮聲中輾轉難眠之時,高洛神卻總是控製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當年的那一幕。

  那個充斥了陰謀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後,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當初他斷氣前的最後一刻,之所以沒有折斷她的脖子,到底是出於力不從心,還是放過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倘若時光回轉,一切能夠重來,她還會不會接受那樣的安排?

  她更曾經想,倘若十年之前,那個名叫李穆的男子沒有死去,如今他還活著,那麽今日之江左,會是何等之局麵?

  這些北方的羯人,可還有機會能如今日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後和皇帝?

  “把她抓回來,重重有賞——”

  刺耳的聲音,伴隨著紛遝的腳步之聲,從身後傳來。

  羯兵已經追到了江邊,高聲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來。

  一片江潮,迎頭打來,她閉目,縱身迎了上去。

  她整個人,從頭到腳,瞬間便被江潮吞沒,不見蹤影。

  江潮不複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層層的白色泡沫,將她完全地包圍。

  她漂浮其間,悠悠蕩蕩,宛如得到了來自母胎的最溫柔的嗬護。

  她的鼻息裏,最後聞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這氣味,叫她又想起了當年那個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給她的最後的氣息。

  那是血的氣息。

  記憶,也最後一次,將她喚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個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歲,正當花信之年,卻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為江左頂級門閥,士族高標。

  高洛神的父親高嶠,一生以清節儒雅而著稱,曆任朝廷領軍將軍、鎮國將軍,尚書令,累官司空,封縣公,名滿天下。

  母親蕭永嘉,興平帝的長姐,號清河長公主。

  除卻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動建康,七年以來,求婚者絡繹不絕,幾乎全部都是與高氏相匹配的士族傑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靜若水,深居簡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宮。

  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李將軍!”

  劉勇喚他。——因前幾日他晉了中郎將,故這小兵改口這麽稱呼他了。

  李穆直起了身體,轉頭望著正朝自己飛奔而來的劉勇。

  劉勇是個從北方流亡而來的孤兒,為混飯吃,做了兵卒。幾年前一場戰後,清理戰場之時,被當時還隻是個百人長的李穆從死人堆裏給揀了回來。活下來後,就一直跟著他。

  “李將軍!有人要見你!”

  劉勇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他人如猴精,力氣大,天生長了兩隻飛毛腿——就是靠著這倆腿,才多次得以在亂戰裏活命。此刻卻罕見地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是那個人!陸家的大公子!“

  劉勇終於跑到了李穆的近前,停了下來,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手指著後頭,不住地比劃著。

  李穆轉頭,看了過去。

  迎著夕陽,一個頎長的青年男子正朝著這邊的方向大步地走來。夕陽的餘暉,將他全身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野地裏的野風,吹動著他的衣角。他的神色肅穆,徑直而來,越走越近,最後停在了他的麵前。

  “李虎賁,某陸柬之,冒昧來此,乃是有話,可否請教李虎賁一二?”

  他的雙眸筆直地望著李穆,語氣平靜,但眸底深處,卻藏著一種被壓製的,深刻無比的隱隱憤怒。

  雖然他並無過多的表情,但這一點,連劉勇似乎也覺察到了。

  他不安地瞟了自己上司一眼,一邊回頭不住地望著,一邊慢慢地退遠了些。

  李穆放下了手中的鬃刷,洗了洗手,起身注視著他,笑了笑:“不敢當。陸公子有話,請講。”

  “李虎賁,你為何,定要求娶相公之女?”

  陸柬之開口問道。

  “你因了軍功,如今聲名大作,本正可趁此良機,結好於各方,往後如魚得水,前程不可限量,你卻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寧背上一個挾恩求報、趨炎附勢之名,也不惜同時開罪高氏與我陸家?”

  “你以為你的上司許司徒,他是真心助你?不過是利用你為棋子,辱我陸氏與高氏,離間兩家,他從中坐收漁利罷了!”

  他微微地頓了一頓。

  “你若開罪了高、陸兩家,你以為許司徒能庇佑你一輩子?何況,非我於背後對人有所非議。你同時開罪高、陸兩家,往後隻能仰承許氏鼻息。以許司徒之胸襟,非容人之人。他既以你為棋子,日後用,或是棄,全在於他的一念。我瞧你也是個英雄人物,難道你果真願意自絕後路?”

  李穆一笑:“承蒙陸公子瞧得起我。不知公子此行,意欲為何?”

  “我聽聞,因你執意求娶高氏之女,高相公迫於無奈,將於重陽日試你。”

  “你要怎樣,才願收回此念,勿因此事,再為難於高家?”

  沉默了片刻,陸柬之盯著李穆,問。

  遠山山頭的那一抹血色殘陽,突然地徹底沉淪下去。天空頓時變成了灰蒙的顏色。曠野裏的光線,隨之也驟然暗了下去。

  遠處,歸巢老鴉唳聲大噪。

  晚風疾作,卷的兩人衣角翻湧。

  李穆的麵容,隨著光線的消息,仿佛也隨之,迅速地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陰翳。

  這讓他的神色,看起來驟然多了幾分冷漠。

  “我與高氏之女,不敢說情投意合,但也多年相識,彼此知心知意。在我眼中,早將她視為未過門的妻子。方才我問你,為何定要求娶於她,你不應。我若所料沒錯,要麽為利,要麽為情。倘若為利,如我方才所言,結好於各家,再有你對高氏的恩情,你日後所能得的利益,遠勝你今日能夠想象,更不用說你同時開罪高、陸兩家後,可能麵臨的境況!”

  “李虎賁,疾風知勁草,卻也能摧大木。非我恐嚇於你,即便你真的如願做成高相公的女婿,卻見惡於高家,強求而來的姻緣,於你日後到底是福是禍,不用我說,你若是個聰明人,當也能夠想到。”

  “倘若,你是出於一片傾慕之心,這才執意與我相爭……”

  他看了一眼李穆,加重了語氣。

  “則我盼你,更要慎重考慮。我陸柬之交人,不重門第,隻看人品。但士庶有別,有如天隔,亦是無力打破之現狀,你我深陷其中,無人能夠得以超脫。至於婚姻,更是如此。非我輕視於你,但你若是真的出於一片傾慕之心,則你更應當為她多幾分考慮。她與你素昧平生,更談不上半分的互通,你可曾想過,她得知此事,會如何做想?更不用說,倘若她當真被迫嫁了你,日後可能麵臨的種種不便……”

  陸柬之遲疑了下,終於還是說出了口:

  “不便也就罷了!於她,倘若嫁入庶族,在旁人眼中,便是極大的羞辱。李虎賁,你縱然出於一片傾慕之心,然,欲置她於何地?叫她餘下後半輩子,如何還能如從前那般,與舊日親友坦然往來?”

  “李虎賁,你莫怪我直言至此地步。但無論於情,還是於理,我之所言,到底是否在理,你應當有所判斷。”

  “她不諳世事,心性純善。我無法想象,倘若她日後麵臨如此境地,將如何自處?”

  “我懇切望你,成全於她,亦是如同成全於你自己。”

  陸柬之說完,竟向李穆一躬到底,隨即直起身,緊緊地盯著李穆。

  他說話的時候,李穆始終一言不發。

  天色在迅速地變暗,野風也愈發得勁急。

  他的眼眸,仿佛染上了一縷這落日沉淪後的天地間的陰沉之色,麵上的神色,卻顯得越發平靜。

  “不敢受陸公子如此之大禮。陸公子所言,也是字字在理。但陸公子有所不知,在我李穆眼中,沒有所謂‘成全’二字。我成全人,何人成全我?”

  “高氏洛神,我既開口求娶,便不會半途作罷。福禍成敗,天知,地知,而你我皆不知。重陽日,見分曉便是。”

  他還了一禮,轉身,繼續替那烏騅刷洗著鬃毛。

  陸柬之望著他,眉頭緊皺,忽轉身離去,背影迅速地消失在了霧靄般濃重的黃昏暮色裏。

  “李將軍,他方才尋你,是要做什麽?”

  “莫非是為高相公之女而來?

  一直在不遠處窺視著的劉勇飛快地跑了過來,好奇地發問。

  軍中已是人人都知,再過兩天,到了重陽那日,高相公將會考校求娶其女的李穆。

  人人為之期待,這幾日,一直有所議論。

  李穆刷完了最後一片馬身,起身,將馬韁丟給劉勇,笑了一笑:“天黑了,回吧。”

  ……

  到了重陽的前一日,不止是還暫駐於城外的軍營,幾乎整個建康城的民眾,都在近乎打了雞血般地傳著一個消息。

  陸氏大郎陸柬之,主動要求於重陽那日,與李穆一道競考於高相公。

  勝者,為高家之婿。

  而高相公考校二人的地點,就設在城北的覆舟山上。到時不禁民眾觀看,也算是一場公開擇婿的考校之爭了。

  一個是士族後起一代中的傑出子弟,不但文采風流,而且戰功卓著,可謂是文武全才,命世之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