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第 124 章
作者:蓬萊客      更新:2020-08-14 08:47      字數:5518
  晉江文學城歡迎您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進書房。見父親已換了青袍綸巾,坐於案後,正低頭執筆,不時咳嗽兩聲。

  父親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輕之時,麵若美玉,劍眉鳳目,年長些,留一把飄逸的黑須,其翩翩風度,令人過目難忘。

  洛神聽說從前有一回,父親外出體察民情。至陽曲縣,得知縣裏的許多農婦趁農閑時織出待售的夏褐布因當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機壓價,農婦仿徨無計,當時便購了一匹。回城後,裁為寬裳,穿了坐於無蓋牛車之中,招搖過市,飄飄灑灑。路人皆以為美,十分羨慕,男子不論士庶,紛紛效仿,沒幾天,原本無人問津的夏褐布便無處可買,價錢飛漲,陽曲縣褐布遂一舉脫銷。

  所謂的名士風流,在他身上,可謂體現得淋漓盡致。

  隻是這幾年,父親消瘦了不少,鬢邊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發,但縱然如此,也依舊月明風清,氣度不俗。

  洛神喚了聲阿耶,來到高嶠的身邊,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從去年國事紛亂之後,留意到父親勞神焦思,在父親麵前,她便總是盡量做出大人的模樣。

  “阿耶,可有要我幫你之事?”

  高嶠以中書令掌宰相職。台城的衙署裏,自有掾屬文書協事。但這一年來,因國事紛擾,戰事頻頻,旰食之勞,已是常態。為方便,家中書房亦辟作議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書房,人來時回避,人去後,常來這裏伴著父親。

  高嶠笑道:“今日阿耶這裏無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裏。”

  洛神說完,偷偷留意父親的神色,見他的那隻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怎不多住幾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聽聞你生病,就催我回了,還叫我聽話,要好生伴著阿耶。”

  洛神一臉正色地胡說八道。

  高嶠不語。

  “阿娘還特意打發菊阿嬤和我一道回城,就是為了照顧阿耶的身體,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嬤方才本想來拜阿耶,隻是見你跟前有人,不便過來,便先去給阿耶熬藥了。阿耶不信的話,等阿嬤來了,自己問她!”

  高嶠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緊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還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讓菊阿嬤回來照顧你的!阿娘自己應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點急,雙手搭於案,直起了身子。

  高嶠微咳一聲。

  “好……好……,等這陣子事情過去了再說……”

  “阿耶,你要記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軟。你若一個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隨你回,我便哭給她看!她總會被我哭心軟的!”

  不自覺間,她方才隱起來的小女兒態,便又在父親麵前流露了出來。

  高嶠苦笑。

  對這唯一的女兒,他實是疼愛得入了骨子裏,隻想叫她一生安樂,無憂無慮。

  他含含糊糊地應了幾聲,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彌,交州那邊,今日傳來了個好消息。林邑國變亂已定,再過些時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國內亂,朝廷派去領兵助林邑王平亂之人,便是陸柬之。

  高陸兩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後,又同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僑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陸家女兒陸脩容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閨中密友,與陸脩容的長兄陸柬之亦自小相識。

  陸柬之不但被陸家人視為年輕一輩裏的家族繼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從懂事起,就知道兩家有意聯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將陸柬之視為她後半生的最好依靠。陸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準備。

  去年她行過及笄禮後,兩家就有意議親了。

  倘若不是後來突發的北方戰訊和臨川王叛亂,此時兩家應該已經訂下了婚事。

  洛神從小就隨陸脩容喚陸柬之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裏就覺暖暖的。

  日後便是嫁到了陸家,對於她來說,也猶如換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邊還是那些她從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隨著漸漸長大,原本無憂無慮的她,也開始知人事了。

  她開始為父母之事愁煩,這半年多來,也一直記掛著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陸柬之,心裏一直盼著戰事能早些結束,他們早日平安回來。

  忽然聽到這個消息,其中一樁掛念終於落地,洛神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陸家商議婚事,可好?”

  高嶠逗著女兒。

  “阿耶!我不嫁!”

  洛神臉龐紅了,滿是小女兒的嬌羞之態。

  高嶠望著她,笑而不語。

  洛神臉更紅了。

  “不和阿耶說了!我瞧瞧菊阿嬤的藥去!”

  她從坐榻飛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嶠含笑望著女兒離去的那抹纖纖背影。

  心底裏,雖很是不舍讓女兒出嫁,但遲早總會有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輩子在身邊的。

  好在陸柬之無論是人品、樣貌,亦或才幹,皆無可挑剔。

  把女兒的後半生交托給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麵上還帶餘熱,才行至書房門口,迎麵就見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曆練老道,平日罕見這般失態的模樣,人還沒到門口,便高聲喊道:“相公,不好了!許司徒方才急使人傳信,六郎出事了!”

  一邊說著,人已奔了進來,將信遞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對洛神堂弟高桓的稱呼。

  洛神吃了一驚,停住腳步,回過頭,見父親已從坐榻迅速起身,接過信,拆開掃了一眼,臉色隨之大變。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問。見父親沉默不語,立刻折回,從他手中奪過了信。

  信是當朝許皇後的長兄,司徒許泌的親筆所書。

  許泌信中說,自己從去年為朝廷領兵平叛以來,竭誠盡節,幸不辱命,臨川王叛軍如今一路敗退,已退守至廬陵,負隅頑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勢大好之際,出了一樁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軍暗中集結,重兵壓上,突襲了原本已被朝廷軍奪回的安城郡。

  當時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發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圍之時,不幸被叛軍所俘。

  臨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挾,稱要以豫章城換命。倘若不予,便拿他臨陣祭旗,以壯軍威。

  許泌在信中向高嶠流涕謝罪,稱自己有負高嶠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價。隻是此事實在事關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張,特意送來急報,請高嶠予以定奪。

  洛神驚呆,信從手中脫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歲,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獨子。高嶠將這個侄兒視為親子般教養。他和洛神一道長大,兩人感情極好。

  建康年輕一輩的士族子弟,多塗脂抹粉,四體不勤,不少人連騎馬都害怕,更少有自願從軍者。

  高桓卻與眾不同,從小講武,夢想以軍功建功立業。去年北方戰訊傳來,洛神叔父高允帶著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廣陵籌軍備戰之時,他也要求同去。高嶠以他年歲尚小為由,不許他過江,當時強行留下了他。

  不想隨後,又爆發了臨川王叛亂。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揚的臨行書,竟不辭而別,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許泌,請求參戰平亂。

  許泌當時來信告知高嶠,稱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執意不回建康。

  高嶠無可奈何,當時隻得拜請許泌對他看顧著些。許泌亦應允,道遣他於後方督運糧草。

  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竟會發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親,見他眉頭緊鎖,立在那裏,身影凝重。

  這一年來,因時常在書房幫父親做一些文書之事,她漸漸也知道了些臨川戰事的情況。

  臨川王籌謀多年,叛亂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贛水、旴水的交匯之地,且北扼魚米之地的鄱陽,如同一個天然糧庫。

  正是因為占據了豫章,叛軍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屢屢不順。曆經數次鏖戰,將士傷亡慘重,終於才在數月之前,從叛軍手中奪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衝了上去,緊緊地攥住父親的衣袖,顫聲哀求。

  族中數位叔伯聞訊趕來。

  這一夜,父親書房中的燈火,徹夜未熄。

  激烈的爭論之聲,不時隱隱從裏傳出。

  洛神徹夜未眠。

  四更之時,天色依舊漆黑,她來到了父親的書房之前。

  叔伯們都已離去,書房之中,空空蕩蕩,隻有一盞燈火,伴著父親臒瘦的身影。

  他立於軒窗之前,背影一動不動,沉重無比,連洛神靠近,也渾然未覺。

  “阿耶……”

  洛神顫聲叫他。

  半晌,父親慢慢回過了頭,雙目布滿血絲,麵龐憔悴,神色慘淡。

  才一夜過去,看起來便蒼老了許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淚流滿麵。

  她已知道了父親的最後決定。

  ……

  西南林邑局勢雖告穩定,但朝廷麵臨的壓力,卻絲毫沒有減輕。

  據江北探子傳來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勢在必得,傳言大軍有百萬之眾。

  而大虞,窮其兵力,最多也隻能募出三十萬之兵。

  三十萬兵馬,就需三倍的百萬民夫供給。

  而度支尚書上報,大虞的國帑,如今隻夠勉力支撐北方,朝廷必須盡快結束叛亂,以集中全力應對來自北方的這場關乎國運的大戰。

  ……

  “阿彌,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沒有辦法。倘豫章再失,內亂遲遲不平,夏人一旦壓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難以支撐……”

  高嶠嗓音沙啞,目中蘊淚,一遍遍地向女兒解釋著自己最後做出的這個決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無情。

  她隻恨這天下的不太平,為何戰事總是此起彼伏,沒有太平的一天。

  因為戰事,國弱民貧,父親疲於應對,心力交瘁,終日不見歡顏。

  因為戰事,滋養了像阿弟這樣夢想建功立業的年輕士族子弟的夢想和野心。

  也是因為戰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嚐到了何為親人死別。

  她哭得不能自己,終於筋疲力盡,在父親的懷裏昏睡了過去,次日醒來,人便頭痛腦熱,無法起身。

  洛神徹夜難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連已經數年沒有回城的蕭永嘉,也聞訊趕了回來,在旁日夜照顧著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時,被再次傳來的一個消息給震動了。

  阿弟獲救了!

  臨陣之時,一個軍中的低級武官,竟單槍匹馬,闖入臨川王的陣前,如入無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個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洛神能感覺得到,阿弟對這個救過他的人滿懷敬意,乃至於到了崇拜的地步。

  自然了,洛神對那個名叫李穆的軍中司馬,也是十分感激。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月,但直到現在,有時再次想到當時一幕,她依然還是感到有些後怕。

  但也僅此而已。

  她並沒多少興趣,聽阿弟在自己麵前不斷地褒揚那個李穆如何如何英雄過人。

  父親想必已經給予他相應的嘉獎了。無論是什麽,都是他應得的。

  她更關心的,還是父親、叔父、堂兄,以及……陸家大兄柬之,這些她熟悉的、所關心的人,他們在戰事中,是否毫發無傷,又到底何日回來。

  她打斷了高桓,問自己想知道的問題。

  “快了!我便是接到伯父的家書,知不日歸來,才來此處接你和……”

  他停了下來,看向一旁的蕭永嘉。

  蕭永嘉便靠坐在這間水榭窗畔的一張憑幾之側,張著一隻手,對窗欣賞著自己今早剛染過的一副鮮紅指甲,五指青蔥,不遜少女。

  清河長公主不但有悍婦之名,且在嫁給高嶠之後,因生活奢靡而被人時常詬病。

  在洛神幼年的模糊記憶裏,母親一開始似乎也並非如此,後來不知為何,漸漸沉迷其中。衣裳配飾,動輒花費數萬。光是鞋履,便存了不下百雙,鳳頭、聚雲、五色……各種形製,錦繡絢爛,金貝踩地,珠玉踏足,奢侈至極,許多放在那裏任其蒙塵,根本就未曾穿過。

  平日,她除了偶爾穿著道服之外,其餘時候,永遠都是光鮮逼人,即便一人獨處,也不例外。

  此刻亦是如此。

  陽光從窗外照入,映得插在她烏黑高髻側的一支蛇形琥珀頭金簪閃閃發亮,麵龐肌膚,白得透膩,在陽光下閃動著珍珠般的美麗光澤。

  對姐弟倆在一旁的敘話,她看起來似乎渾不在意。

  高桓轉向她,恭恭敬敬地道:“伯母,侄兒奉了伯父之命,特意來此接伯母阿姊一道歸家去。”

  蕭永嘉連眼皮子都沒抬:“你將你阿姊接回去便是。我就罷了!來來去去,路又不算近,很是累人。”

  “伯母!實在是伯父信中特意吩咐過的!伯母不回,伯父必是怪侄兒的。何況為了先前那事,伯父對侄兒的氣還未消,這回若又接不回伯母,怕伯父更不待見侄兒。伯母,你就可憐可憐侄兒吧!”

  高桓見洛神背對著蕭永嘉,對自己偷偷使著眼色,心領神會,急忙又上去哀求。

  這還不算,噗通一聲,雙膝跪在了地上。

  蕭永嘉放下自己那隻欣賞了半晌的手,轉過臉來,挑了挑一側精心修過的漆眉,丹唇一抿,笑。

  “六郎,你就知道哄伯母。起來吧,你今天就是跪穿了兩個膝蓋窩也沒用。放心吧,我不回,你那個伯父,不會拿你如何的。”

  高桓雖如同寄養於高嶠名下,但在這個有悍婦之名的長公主伯母麵前,卻也不敢過於肆昵。

  聞言,隻好從地上爬了起來,看向洛神,一副盡力奈何的表情。

  “阿娘——”

  洛神咬唇。

  “你要回去見你阿耶,隨桓兒同回便是。我這就叫人替你收拾物件去。”

  蕭永嘉神色絲毫不為所動,打斷了女兒,從榻上站起了身,踩著腳下那片軟毛幾乎蓋過腳背的華麗氈衣,下了坐榻,轉身朝外而去。

  衣袖和曳地裙擺上繡著的那片精致金絲花邊,隨著她的步伐,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洛神望著她的背影,微微發呆,不禁想起數月之前,自己生病後,母親回來照顧她的情景。

  據她暗中觀察,那些天,母親似是不允父親與她同居一屋,父親被迫夜夜都睡在書房之中。內幃仆婦,個個看在眼中,卻都裝作若無其事。

  好不容易,她終於盼到母親回來了,還以為父母能同居一屋,沒想到阿娘阿耶竟處成了這般模樣,絲毫也不避諱家中下人之眼。

  洛神氣母親的絕情,憐父親的怯弱。此刻見母親不願再回家去,雖感失望,但想起上回情景,又有些猶豫了。

  這回若再將母親求了回去,父母卻還是如同上次那般相處,於父親的處境而言,有些令她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