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驚雷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3657
  “那你可曉得,魅惑主上,是死罪,理當杖斃。”一勾一撇,落筆簡單,言語也簡單。

  芷歡冷不丁地打了個寒顫,大約是今日值守的宮人未將窗戶關嚴實,夜裏的風便不由分說地刮了進來,她本就穿得單薄,這會子燭影搖曳,涼風一股腦地鑽進脖頸間、袖口裏,簡直無孔不入,一張美人臉煞白,也不知是被嚇的還是凍的。

  “陛下寬恕,奴婢隻是......隻是想......”

  “隻是想什麽?”他語氣很冷,比外頭嗚嗚刮著的風還冷,叫人聽著便不寒而栗。

  “莫不是想入主承歡殿?”他戲謔道。

  芷歡剛想反駁,卻聽見一聲冷嗤,而後龍紋靴由遠至近,最後停留在她的麵前,一雙手從她額角撫過,直到攥住她的下巴,芷歡順勢抬頭。

  一雙如受驚小鹿般的明眸撞進他的瞳孔裏,怎麽能那麽像呢。

  “我是清河崔蘭茵,你是誰?”年少的蘭音有著比天上星子更明亮一些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圓潤又可愛。

  他生母不受寵,連帶著整個禁宮都視他如無物。

  七歲那年,他生母景嬪,那時還是景嬪,因觸怒陛下被打入了冷宮。

  原本就不大寬裕,這之後他們娘倆的日子就更難過了,晨時至黃昏,送來的一日三餐,有時一日一餐,俱不過是些餿冷飯食。

  大家都說,冷宮裏的九皇子,今生大抵是沒什麽盼頭了。

  他這人天生涼情薄幸,對這些話不過是嗤之以鼻,九五之座,倘若伸出手,這禁圍內的皇子們俱有機會且去夠一夠的,可他偏不樂意。

  景嬪教他識字,教他詩文,而其他的皇子在他這個年紀時早已跟著先生學習什麽治國禦下之術。

  可他偏不稀罕。

  那些東西,有什麽好讓人癡狂的,不如一盞燈黃,一樹柳絮,看著時,心裏尚且有些波瀾。

  待稍大些,因長得姿容俊俏,引了不少小宮女前來獻殷勤,他們又說:九皇子長得且俊呢,況他又是皇子,雖沒什麽大誌向,可錦衣玉食總不會少的。

  那是她們沒有見過他曾經的日子。

  當然他也沒覺得有什麽苦的。

  可那樣的漫天柳絮,春風拂檻時,蘭音如一隻羽毛嬌嫩的鳥兒,嬌俏又可愛的,自他枝頭棲過。

  “容璟。”他頭一回,如此鄭重其事的,與一個姑娘說自己的名姓。

  容這個姓太過貴重,璟一字又太過輕微,是以,皇城中的人,除了陛下和母妃,從無人喚過他的大名。

  “我師傅四處尋我去背詩文,我要借你的寶地躲一躲。”她眉眼彎彎,笑起來如天上的新月,容璟背在身後的手忽有了動容,食指同拇指輕輕摩挲著,大腦略有片刻的迷眩,也不知怎的,就脫口而出一個“好”字。

  當然說完了再懊悔也是來不及的。

  容璟一雙眼死死盯著這個突然闖入的小姑娘,生怕她做下什麽壞事。

  景嬪躲在承歡殿那根老木柱後,咧著嘴笑得又賊又壞,容璟捏了捏眉心,手背在身後連做了好幾個動作,無奈的動作。

  拜托母妃快些回裏麵去。

  “容璟,你曉得《釵頭鳳》怎麽背嗎?”小姑娘猛一回頭,嚇了他一跳,一雙大眼睛眨啊眨的,人又湊得極近,似乎絲毫不知矜持為何物。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這自然是難不倒容璟的,景嬪喜歡詩書,教他時自然格外用心,隻不過不曉得是什麽夫子,竟要教一個小娃娃這般傷情的詞。

  蘭音又笑了,這次是那種很靦腆的笑,滿目歡喜:“小璟哥哥真的好厲害!”

  唔,長到這麽大,她還是頭一個這麽誇他的人。

  容璟覺得自己有點受寵若驚。

  景嬪躲在裏頭偷偷的笑。

  他懊惱地回了一眼,小姑娘蹭到他麵上來,拽著他的袖子問:“小璟哥哥,你能給我講講是什麽意思嗎,夫子回回講到這裏,總愛同我打馬虎眼,是以我總也學不會這首詩,且他還要考我背誦,你說,我都不知道這首詩的意思,又怎會背下呢?”

  小姑娘說的極為在理,真不曉得是個怎樣的夫子。

  容璟清了清嗓子,緩緩道:“這是一首詞,不是詩,講了......”

  講了一個淒美的愛情故事,詞人的原配夫人因故與丈夫和離,後再嫁,這詞便是原配同詞人相遇後,詞人有感而發寫下的。

  數年的糾葛,到了紙上,亦不過是一句短短的,東風惡,歡情薄。

  倒是把小姑娘聽哭了。

  真是個感性之人啊。

  容璟依稀記得,自己當年學這詞時,母妃坐在案旁,眼角似乎掛著淚珠,他隻是冷漠得念了一遍,而後問:“既無力相守,分開便是最正確的,大家都歡喜的事,又有何可再傷感的。”

  景嬪看著他,摸了摸容璟的腦袋,莞爾:“小璟還太小,不懂呢。”

  可那時的母妃,同現在的小姑娘,她們哭起來,似乎又有著天差地別的原因。

  容璟不曉得,且有些手足無措。

  “憑什麽......嗝.......相愛的人......嗝......不能.......嗝......不能在一起?”一邊哭一邊說的,一句話還沒說完,倒打了三四個嗝,斷斷續續的,容璟也是佩服自己,竟也大致聽個明白。

  他低頭沉思,末了抬頭冷笑,睥睨著小姑娘:“憑什麽相愛的人就一定要在一起。”

  “這世上有強權有天災有人禍,活著尚且不易,奢求太多容易死得太快。”

  小姑娘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而後號啕大哭,賴在地上捶著他的腿喊著:“你是壞人!你是壞人!蘭音討厭你!”

  啊,這世上的小姑娘大抵都喜歡花好月圓,才子佳人。

  他才不稀罕呢。

  後來是母妃出麵才幫他安撫了那個哭鬧得不停的小姑娘。

  那時候蘭音很小,很輕,就連母妃這樣久居深宮的婦道人家亦能抱起她,蘭音縮在母妃懷裏,小小的一團,隻露了個麵,怯怯地看著他這個“壞人”,一邊抽泣一邊吃著母妃親手做的桂花糕,像隻饞貓。

  “嗶啵”

  燈花炸了。

  原是場夢啊。

  絮絮自夢中驚醒,燈燭又短了些,外頭黑黢黢的,枝杈手舞足蹈的,薛辭走的年歲裏,每每清醒過來瞧見窗外的黑影,絮絮總擔憂那是什麽鬼魂,要拿她來抵命。

  崔蘭音。好遙遠的名字。

  可她現在不叫崔蘭音了,她是薛氏絮絮。

  上窮碧落下黃泉,怎能再找到一個早已沒了名姓的人呢?

  “絮絮啊,我家媳婦要生了,來找你借些盆,你快把門開開。”

  是隔壁街的王婆婆,她家裏的大媳婦銀花姐確實是有了九個月的身孕,產期也確在這幾天。

  王婆婆一家待她不錯,是以絮絮並未遲疑,躡手躡腳地尋了家裏僅剩的兩個盆,走到門邊,不知怎的,鬢邊一陣刺痛感,似乎預兆著什麽,可不過僅僅一瞬。

  門外的老鴉叫了一聲,而後撲棱棱地飛走了。

  “吱呀”一聲,絮絮打開門,所見卻大出所料。

  手裏的盆“咣當”掉在地上,驚醒了屋裏正酣睡的阿蒙,這孩子不似旁的孩子覺深,因為自小父親不在身邊,阿蒙也比旁的孩子要警醒些。

  不過到底是孩子,半夢半醒間奶聲奶氣地問她:“絮絮?”

  絮絮強自鎮定下來,聲音微有些顫抖:“無事,娘起夜。”

  她合上門,認命一般,想要跪在地上,卻被人攔了一道,是以隻是虛跪著:“薛辭三年前就不知所蹤,爹爹為何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我們娘兒倆,我發誓我絕不會向阿蒙透露一點他的身世,薛家的人也決計不會找到他。”而後她滿眼希冀,以一種哀求的目光看著麵前的這個男人......及他的一隊兵甲。

  崔恕,崔家的近衛長,自小護在她和哥哥的身邊。

  舊朝易新主,崔家卻沒沒落,還撐著清河崔氏的牌子,在老牌的舊貴族中占著那不可剝奪的一畝三分地。

  蘭音不用想都知道,崔家,在這場政變中充當了什麽角色。

  她隻是不解,既如此,爹爹當初又為何將她嫁予薛辭。

  “大小姐,老爺差我來尋人,你便跟我走吧。”崔恕透過她小小的身板,一眼瞧見了屋裏頭睡得東倒西歪的阿蒙。

  她抽了一口冷氣,倔強地擋住他的視線:“爹爹早同我斷了恩義,又何必差你來尋我,薛辭不會回來了,你們莫要白費力氣。”大約是曉得躲不過,索性便不再低聲下氣,言語裏滿是冷硬。

  “我並非為薛辭來,而是為了大小姐。”這話說得莫名其妙。

  崔家尋她做什麽,她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早已出嫁了的女兒,就連姓氏都已冠上了薛姓,除非他們想要——斬草除根。

  絮絮的手更抖了。

  “若是要阿蒙,且先殺了我!”她視死如歸般閉上雙眼,羽睫輕輕顫抖,就連崔恕這樣的粗人都無法不動容。

  母親護著孩子,是天性。

  崔恕單手搭在劍鞘上,將絮絮扶正,而後與他身後衛隊皆單膝跪下。

  “都不是,屬下是來迎大小姐回家。”

  回清河崔氏。

  而後天邊炸出一道驚雷,半壁亮如白晝,屋裏的阿蒙咿呀幾句,絮絮聞崔恕道:“大公子病重,崔家滿門榮耀全靠小姐了。”

  哥哥病重,怎麽會呢,崔恕一定在誆她,他們誆她,不過是想問出薛辭的下落。

  “你胡說,我哥哥康健得很,去歲還曾路過揚州城,我遠遠瞧著,他是那樣的意氣風發......”

  父親最是珍視哥哥,對他必是百般照顧,尤其是自己離開之後。

  “舊年沉屙,回天無力了。”崔恕抬眸,絮絮望著他的眼睛,忽然跪在地上,雙手捂著臉,不一會滲出幾滴淚,落在地上,沾濕了一小塊泥土地,一小會,又幹透了。

  “唉。”不知是誰,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