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揚州
作者:遙舟無據      更新:2020-08-10 10:13      字數:3253
  揚州城的秋日短暫,一晃眼的功夫就入了冬,沒了夏日的豔陽晴好,終日都是沉悶陰鬱的,絮絮來了三年,倒也漸漸習慣這兒的氣候了。

  “都說江南的水土養人,都三年了,絮絮你整日裏同我們一般操勞,卻沒見你老過。”這是同她一起浣衣的大姐們慣愛調笑的,起先她還有些排斥,可後來說這話的人越來越多,絮絮也就隨她們去了。

  絮絮左手將衣裳鋪在青石板上,右手握著槌衣棒,一下一下麻利地拍打著,因為清晨寒意更重,河麵上起了一層霧,絮絮在河邊浣衣,她生得好看,隱在霧氣裏,倒真的同仙女一般。

  “絮絮,今日你家娃娃可還鬧騰?”絮絮雖年輕,可嫁人嫁得早,三年前隨夫君一起到了揚州定居,後來絮絮的夫君也不知去了哪裏,隻留下絮絮一個,許是上天垂憐絮絮勤勞心善,她夫君走後沒過一個月絮絮便診出了身孕。

  後來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小子,伶俐得很。

  一起浣衣的都是街坊鄰居,在一塊的話題左不過你家相公

  我家孩子什麽的,絮絮是個偏愛冷清的人,對其他的事大多不甚熱心,隻有提到自家娃娃時,才會高興地說兩嘴。

  “阿蒙吃了上回的教訓,再不敢胡跑了,也多虧了各位姐姐嬸子們替我尋回了阿蒙。”

  阿蒙是絮絮的兒子,隻有兩歲半,人小,但卻不是一般的鬼機靈,尤其愛亂跑亂跳,成日裏跟著鎮子上的一幫七八歲大的小子滿街巷的亂竄,沒少叫絮絮擔驚受怕。

  絮絮再能幹終究是個女人家,白日裏要操持他們母子倆的生計,晚上還得哄著這小祖宗,又當爹又當媽的,阿蒙爹走前留下的盤纏也算不上多,原本絮絮一個人生活個五六年應當是不成問題的,可誰曉得半路殺出這麽個小子。

  生產時的用度,請穩婆大夫,還有平日裏給阿蒙補營養的錢,雜七雜八加在一起,足以叫這個家捉襟見肘,尤其阿蒙快三歲了,按說也可以開蒙了,薛辭留下的那點錢恐怕是撐不到今年冬天了。

  “唉,絮絮,你那相公走了有三年多了吧,成康之變京城的人死傷泰半,我瞧著你那相公要麽死了,要麽便是另娶了,就讓王婆我給你介紹個好姻緣,也省的你日日這麽幸苦替他守著。”

  鎮子上的人說話豪爽,同絮絮也相熟,倒也沒什麽顧忌的。

  絮絮卻是笑了笑,麵色有些蒼白:“王婆的心意我先謝過了,隻是我同他講好,生死都要給我個信兒,也不算白等他一場。”

  尋常的老百姓不興搞三貞九烈為夫守節這一套,何況人生在世不過吃喝二字,自古女子不事生產,沒了夫君等同沒了口糧,這口糧都沒了,為了活下去自然是要找另個靠山的。

  鎮上的人曉得絮絮原先是個大家小姐,她夫君約莫也是個什麽公子少爺的,是以對她這般倔強著要守節也不感意外。

  隻是感慨,長此以往,絮絮同阿蒙的生計恐怕要成問題。

  況且成康兵敗,寧王登了龍座,她那相公預計是沒有活路了。

  絮絮也是,自寧王攻進京城那日起,便成宿成宿的做噩夢,時常是瞧見薛辭被人砍了首級,就這麽掛在城樓邊上,那人肆意取笑:“早叫你跟了我又何必受今日這苦。”

  每每做夢夢到這兒,絮絮總是流著淚醒來,待觸見小包子那無辜茫然的眼睛才稍稍安定下來。

  心裏不無心酸地想著,興許他福大命大就活下來了呢。

  “阿蒙,幸好有你,若沒有你,我不知該怎樣活下去。”隨手撈過睡得正熟的小包子,絮絮壓住阿蒙亂踢踏的小腳,緊緊揣在心窩窩,臉就埋在小包子頸間,深吸一口小包子身上奶香味道,比什麽安神湯藥都好使。

  阿蒙的眼睛像極了薛辭,從前在薛家也曾聽公公婆婆提起一二嘴,說是薛辭幼時也皮實得緊,遠不如現在的穩重。

  小時候摸魚掏鳥的勾當他一樣都沒少幹過......

  想到這兒,絮絮倒突然釋然開來,捏了捏阿蒙肉乎乎的小臉蛋,阿蒙被捏了臉蛋醒了過來,倒沒什麽起床氣,反而笑嘻嘻地朝絮絮咧開了嘴,嘴裏囔著:“絮絮,要抱~”

  他總是這樣古靈精怪,跟著鎮上那些人們喚她絮絮。

  為了省下銀子,絮絮已經很少在夜裏點蠟燭了,隻是今天是三年前薛辭離家的日子,絮絮心裏傷感,便點了燈,托腮坐在桌旁,一手拍著阿蒙,哄他入睡。

  熟料拍著拍著自己竟也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三年前

  “夫妻交拜——”話本子裏,唱禮的人回回喊到這兒總難免會生出些許波折,絮絮倒是從沒想過,自己的婚禮竟也會同話本子裏那般波折。

  紅蓋頭將視線遮得死死的,絮絮隻瞧見一雙白底皂靴,上頭紋了如意蓮花紋,那是她親手繡上去的,今生今世,她隻曾做過那麽一雙靴子,送給了一個失意落魄的人。

  聲音的主人似乎醞釀了很久,才低聲道:“蘭音,你同阿辭要成親了?”

  隻有熟悉他的人,才能從其中聽出一二些不鎮定。

  可是那時絮絮不懂,她是崔家的嫡長女,自小便被人捧在掌心,一貫看不懂笑顏背後暗藏著什麽,倒是薛辭捏了捏她的掌心,回了那人:“是啊。”

  如他一貫溫潤的嗓音,叫人如沐春風,陶醉不能自已。

  “那也很好。”他道,少許頓了頓,似乎又笑起來:“祝你們,百年好合。”

  他的一字一句似乎都極為認真,像是在話裏藏了什麽稀罕的寶貝。

  薛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比我和蘭音還要大些,怎麽如今我和蘭音都成親了,你還是一個人,還是早日尋一個姑娘回府,省的日後見著我和蘭音心裏不快活。”薛辭是在說笑。

  可是聽者有意。

  那人略微笑了一下,笑不大真誠,而後道:“我在等一個人,你知道的,蘭音。”不知怎的,絮絮總覺著他在瞧自己。

  卻是沒瞧出個什麽明白。

  絮絮同他一起長大,情誼深厚,雖說他比自己還要大些,可小時候總愛跟在自己屁股後頭,鞍前馬後的,很有小弟的風範,隻是後來他逢了些變化,沉穩了許多,就連話也不愛說了。

  以前絮絮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你年歲不小了,怎麽總不成親?”

  他每回都道:“我要等一個人。”

  誰也不曉得他要等的究竟是哪家的姑娘,如此情深意重,鍾愛至廝,甚至連著拒了兩場頂好的親事。

  卻是薛辭,溫溫一笑,提醒他:“往後得喚弟妹了。”

  說著便拉過絮絮的手。

  絮絮覺得自個兒同薛辭,也說不上是男歡女愛,隻不過兩人自小一同長大,交情匪淺,也不互相討厭,加上兩家的長輩有意許配,便將這一樁婚事坐成。

  彼時成親時,絮絮猶然還有些許的不真實。

  薛辭中意山水,崔家追捧權力,絮絮還以為爹爹日後定要將自己許配給個大肚子老臣,卻不料是薛辭這個翩翩公子。

  大抵是兩家都被什麽表象給唬了。

  成親的前幾日,絮絮曾偷偷尋過薛辭,告訴他,若是不願意這樁婚事,大可退了去,不必太在意她。

  左不過丟了些顏麵罷了,犯不著用薛辭的終生抵上。

  他那時刮了刮絮絮的鼻子,語氣頗為寵溺:“小傻瓜,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是你我說改就改?莫非,是你不滿意我這個夫君?”

  一場婚事終是塵埃落定,薛辭成了她的夫君,那人飲了杯水酒,便再無人尋得到他。

  “崔蘭音,上窮碧落下至黃泉,此生此世,我不會放過你。”

  承歡殿

  “陛下這是又魘著了?”

  新帝不喜喧鬧,伺候的宮人們無傳喚不得上前,芷歡是新調上來的宮女,使了好些銀錢才調來新帝常在的承歡殿。

  承歡殿原是新帝生母景妃的居所,後來景妃薨逝,先帝下旨封了此處,至新帝登基重新啟用,已有十數年的光景了。

  “添茶。”新帝仍是筆耕不輟,身上隻披了件玄色鬥篷,案前的燈芯長久未剪,火光微有些黯淡,忽得“嗶啵”一聲,竟是炸了一下。

  容璟停筆,抬頭掃了一眼。

  一個頗像她的女子。

  容璟隨口問道:“你叫什麽,何時調來的?”

  芷歡“騰”得麻溜跪下,頭伏得極低,言語間滿是慌亂:“奴婢芷歡。”帶著褶皺的裙子如禦園中開敗的薔薇,因緊張而導致的呼吸不暢致使背脊處上下起伏,宮女們所著的粉色薄紗貼緊肌膚,呈現出一種異樣的迷情感。

  視線如同被炭火燒得滾燙的刀子,落在四周圍。

  芷歡跪得膝蓋發疼,才聽見新帝淡淡說了句:“承歡殿不許女侍進殿,這規矩你可曉得?”

  她自然曉得。

  隻是富貴險中求。

  芷歡咬著嘴唇,往前匍匐了點,容璟筆尖添了一點墨,朱筆落下一個紅圈,似乎心無旁騖。

  作者有話要說:新文開坑,這次想寫一個美麗的故事,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