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暴走
作者:曖昧散盡      更新:2020-08-10 04:54      字數:4434
  收假計時的最後一天,程安手機裏唯一沒備注的聯係人,向他打來了電話。

  程安掛斷了兩次,在“不速之客”不屈不撓的騷擾下,摁了接通。

  老立雖然總是躥騰他入賭,但在他早先情緒病態賭瘋魔的時日裏,也曾勸過他收手,程安與他算是有半分接電話的薄情在的。

  那粗嘎的聲音開口就是老三樣:請安,缺人,來玩。

  程安幫貓兒剝開巧克力上的金紙,讓他自己拿著吃,徒手捏碎了薄皮核桃的果殼,拍手上碎渣的手法跟揚誰骨灰似的。

  “我以後都不賭了,別再因為這個聯係我。”

  老立那邊仿佛被他的語氣衝到了,隔了半晌才用有些怨懟的苦楚語氣說道:“小程哥你這話說的可就見生分了,玩不玩的無所謂——虧我一直拿你當兄弟,一直惦記著你的事。”

  程安態度稍微好轉了半分:“怎麽?”

  老立聲音古怪的說道:“你早先找的那個姓程的男人,有他消息了嗎?”

  程安因為被提起的人,心底一冷,“沒有,不在乎了,我就當他死了。”

  不在乎哪能找那麽多年,老立像是了然了什麽似的,神秘嗬嗬的說:“我其實是來報信的,這場子上有個玩客,十有八九是你尋的人,話給你帶到了,人晚點坐夠了走了,可別埋怨老哥沒提醒你。”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母親的忌日馬上到了,墳前是缺一個孝順的人。

  程安要到了地址,獨自動身去見了老立。

  老立見到站在街邊的程安,咋咋呼呼的要將他向場子裏帶。

  “我不進去,麻煩立哥叫幾個看場的兄弟把他帶出來。”程安從兜裏掏出一小疊紅票,“一點心意,當請兄弟們喝酒的。”

  老立見錢眼開的擠出一個笑,又一副義氣凜然的樣子,擺擺手,“別介,咱們什麽關係,一句話的事——這樣吧,我給場子裏的人撥個電話,讓他們把人帶出來,咱先別在這站著了,去我車裏等著吧。”

  程安以為他是不好意思明收,於是隨著一起進了胡同裏的一輛金杯麵包車裏。

  他拉開後車門,坐上去後,在老立能目睹卻裝作不知的視線中,將錢放進了前排的扶手箱裏。

  隨後上車的老立,坐在了他旁邊,從煙盒裏扒拉出來根煙,也不知是不是看在了錢的份上,殷勤的捏著打火機擺出了幫點火的姿勢。

  可惜這煙程安沒接。

  “戒了。”

  老立隻是笑笑,自顧自點燃後,短促的吸了一下,然後就扭著脖子向車窗外邊張望,一副等得有些著急的樣子。

  老立手邊的煙一直放在緊挨著程安的那側,有些衝鼻的煙氣一個勁的向程安的鼻子裏鑽。

  程安將他那側的車門開了一道縫。

  涼風灌進來,猴子一樣幹巴瘦的老立誇張的打了個寒顫,阻止道:“嫌悶我把車啟動,開空調。”

  程安自己曾經就是個老煙槍,也不好說是覺得煙嗆,於是暫且忍了下來。

  老立說是要開空調,卻沒動,像是太摳為了省那點油錢,依舊和程安就這麽幹坐著。

  “程子是做什麽工作的來著。”老立一副追憶往昔的樣子:“初次見你時,是在幾年前來著,還是個剛成年的學生吧。”

  今年剛開始,但從年份上講,都要依次加上一年。

  “在學校任職。”程安半垂著眼,淡聲的說:“五年前了。”

  可實際上他真正入賭的時間也隻是從母親病逝前的半年前開始的,卻仿佛過了一世那麽久。

  接觸賭博滿四年,入賭滿一年半,入職一年,認識馮川也有半年了。

  奇妙的是這些大事件都曾令他後悔過——賭,放棄夢想,與男人產生羈絆。

  欣慰的是這些錯轉的齒輪已經在磨合中逐漸進入了正軌——他能活著,好好活著。

  等和他叫了十幾年爸的那個人正式的在形同虛設的親情關係中,劃清界限,然後徹底和心病說滾別。

  然而等了許久,等到老立手邊的煙快要燃滅,程安也不耐煩起來,那個人都還沒被帶過來。

  與程銘海相見,焦心的程度遠超他的想象。程安自認為沒有什麽值得他動心緒的,腦神經卻在此刻驟然亂了序,仿佛被鋸子鋸銼的琴弦一樣,劇烈的波動了起來。

  程安用指甲狠掐了一下失溫的掌心。

  “我給場子裏打個電話問問吧。”

  老立那根煙沒抽幾口,光像個伸頭的王八一樣,前後左右的在車窗外看了,在煙燃空後,又拿出了一根,照例客氣的問了程安的意思。

  程安從心跳頻率判斷出這次的癮沒那麽好對付,沒再推諉,想用煙壓壓情緒。

  這一抽就再放不下了。

  前兩天在馮川那吸了一口煙,當時對那寡淡的滋味並不惦念,抑或是全部心思都在他男人身上,此時心癮暴動,濃重的“煙油”入肺,吸盡整根後依然有些意猶未盡。

  抽的太急,腦仁像泡進了水裏一樣,暈的有些飄飄然。

  “那邊說那老哥還有一輪沒完事,同桌的人也不讓走,規矩嘛,你也懂的,還要再等會,要不我們過去看看?”

  程安在太陽穴上按了一把,閉著眼搖了搖頭,“我不去,沒事,不是第一次長時間的等他了,我等得起,立哥你先去忙吧,幫我看著點人,別讓他跑了就行。”

  “場子裏這個點人不多,用不著我過去,見天在那種地方悶著,我也煩,趁這會兒躲躲懶。”老立自己手邊那根煙才燃下去一半,“要我說煙這種東西偶爾多抽兩根也不要緊,解壓——程子再來一根?”

  在老立具有煽動性的話意下,又煩又需要排解壓力的程安沒在邊上吸二手煙,跟著一起吞雲吐霧。

  “你最近是真找到發財的地方了?上回咱哥們幾個聚餐,可聽說你是坐著輛豪車離開的。”

  程安想,難怪這貨一直捧著他進賭局,原來是將他當成養肥了的年豬,磨刀待宰呢。

  “我老板的車,我就是個學校裏教書的。”

  他說是老板,卻沒說什麽關係,老立聯想他輕易清還的賭款,暗自認為這“小白臉”是被什麽人給包養了,渾濁的眼睛在煙霧下,瞥了程安一眼,又撇了撇嘴角。

  在醃臢的賭場裏混跡四五年,還能像個不顯汙垢的局外人一樣的人,在老立印象中屈指可數。管他身家上億的老板還是靠領低保過活的貧困戶,成為賭鬼後,若是自棄,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

  程安本質像塊“頑石”,在泥裏滾過,磕磕絆絆碰了一身傷,本心卻依然堅若磐石。

  老立也算賭潭裏麵半個無法脫身的受害人,由衷讚佩程安的心性,可他認為在“癮”這個字麵前,沒有聖人,也沒有例外。

  見多了賭徒的狂態,老立知道,邊上的癮君子在犯病。

  老立多動症一樣的抖著腿,將煙灰抖得滿哪都是,“玩兩把,有益身心,人活著不就圖個舒坦麽,身前哪管身後事,浪得幾日是幾日。”

  “我說了不賭,再提別怪我跟你翻臉。”程安近乎咬牙切齒的說。

  老立不止一次見過程安和別人動手,挪著身子坐遠了點,滿車的煙氣都有些辣眼了,他也待不住了,“成吧,那你自己冷靜下心情,我去看看那邊什麽情況。”

  程安從兜裏摸出一張紅鈔,“煙留下來。”

  老立轉著眼睛心思了下,捏了捏煙盒,扔給了他,“沒幾根了,你這錢還是留著開紅運吧。”

  這“猴精”沒走,坐去了前排,啟動車子將空調風開到最大,又將駕駛位和副駕的窗戶開了一條對流的縫隙,不時探頭和用後視鏡留意程安的動靜。

  六年煙齡,程安頭一次知道什麽叫“煙癮”。

  程安沒碰過毒,不知道那種癮頭犯了時是什麽感受,畢竟煙也算毒的一種,他現在非常想吸煙。

  作畫的人引以為傲的有著穩準精度的手,對了兩次才用打火機的火苗燎著了唇邊的煙。

  三口一根,之後又是一聲火機的輕響。

  老立有些不安的搔了搔鳥窩一樣的後腦勺,被他不要命的抽法嚇到,怕人出事,出聲道:“差不多行了,小程哥,你這抽法傷身啊。”

  吸入的煙氣在肺腑裏盤旋,煙癮滿足的歎息,熱衷於刺激的心癮,卻像是不甘被冷落般,尖銳的嚎叫起來。

  心縫下原本虛弱到快要枯竭的癮根,忽然瘋狂的暴漲,入魔了似的,湧進了他的識海。腦中時吵時淨,病癮撿著愛聽的內容接收,耳邊粗嘎的聲音帶著陣陣的回音,“賭兩把……賭兩把……”

  心聲迫不及待的大聲應著,狂歡一樣的稱好。

  程安看著腕臂上的字痕,在矢智中理智的發聲,“賭你媽。”

  罵街的這位氣焰遠沒語氣那般囂張,慘白的臉色仿佛未曾著色的白描畫紙,一陣耳邊風就能將他吹倒。

  老立並不氣惱,好言相勸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人活著不為了找樂子,為了什麽?真想戒明天也來得及。”

  他活著是為了能見到明天的太陽,見到他的光。

  程安捏緊了手中的煙盒,又點起了一根煙,手抖的更厲害了。

  是因為接觸與賭相關的人麽,是因為想到了程銘海麽,為什麽會發作到這樣的境地。

  心緒全線崩盤,隻剩心尖上一塊可立足的淨土。

  是他最後的死守。

  老立還在絮絮得給他洗腦,程安腦內嗡鳴,失魂落魄的說:“我不賭。”

  “害,你是不是擔心像上次那個場子似的,玩一半被端,被逮啊——這場子隱蔽,就熟絡的內部人員清楚門徑,不會有人發現的。”

  不會被人發現,他也不會知道。

  “我自己知道。”程安喃聲。

  老立沒聽清,“啊?”得反問了一聲。

  “我戒賭不是戒給別人看的。”程安猛地拉開旁邊的車門,迎麵刮來的寒風吹得他極畏冷似的抖個不停,也吹散了車內汙瘴的煙氣。車外天光正好,午時的日盤高懸天穹,光華耀目。

  程安跳出車門,頭也不回的向來路走,“是為了我自己,配得上這陽光。”

  如果心情能像離開時表現的那樣灑脫就好了。

  出租車師傅,在程安第二次按響打火機時,善意的勸阻道:“小夥子,咳嗽的這麽厲害,煙還是少抽吧。”

  程安不是不應,而是沒能聽到旁人的聲音。將吸到底的煙習慣性的徒手掐滅,在嫻熟中失手,木然的將潰壞的手指上的黑灰抿在衣服上,在過量的“尼古丁”帶來的鎮定感下,並沒感覺到疼。

  煙盒裏的六七根煙全部見底之後,他好像短暫的康複了那麽一陣,心癮也臣服了一樣,在迷霧打造出的飄然的幻境裏,不敢放肆。

  程安若無其事的回到別墅裏,在小貓衝著他皺鼻子時,意識到自己身上的煙味可能太重,於是洗了澡,獨自躲回在了床上。

  洗澡時衝的是涼水,當時身上很熱,而現下屋中溫暖,抱著愛人的枕頭,周身如墜冰窟。

  當暴風雨前一葉障目的煙霧逐漸散去,等待著程安的是屬於他的末日。

  他該給自己心底的病癮道歉,是他自以為是——跪地道歉。

  不隻是心緒翻江倒海,身體上也在撕心裂肺的枯疼著。

  認識馮川之後,沒再這樣發作過,甚至遠超先前賭癮最瘋魔的時候。像是身處布滿釘刺的泥沼的中心,從腳下淪陷,一點點窒息,直至沒過他無神的眼。

  程安站在心底的裂縫下,在被徹底撕裂前,緩緩向心尖上那片淨土,伸出了求救的手。

  程安輕喚男人的名字。

  “怎麽了寶貝。”

  “你現在忙嗎……”

  “跟一名合作商約見一小時後會麵,現在不忙,可以陪你聊會兒。”男人沉緩的嗓音聽著很令人心安,“怎麽說話聲音這麽啞,又午睡了嗎,當心晚上睡不著覺。”

  “沒午睡,我有點難受,很想你……很想見你。”

  在馮川出差時,程安也曾在難受時打電話說“想他”。這是程安版本“狼來了”的故事,每次狼都有來,不同的是,原先是一隻,此刻是青麵獠牙的一群。

  “乖,先忍耐一下,我也想你,今晚我早些回家。”

  滿頭的冷汗順著側臉的鬢角,不時劃過程安的眼角,像在沒出息的哭一樣,聲音裏倒是有笑,“好,我會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