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犯病
作者:曖昧散盡      更新:2020-08-10 04:54      字數:3964
  馮川回來時已經是晚飯後了。

  男人彎身,在斜楞著身子仰倒在躺椅上玩手機的程安額頭上親了一下,有些歉意道:“今晚還有個酒局要參加。”

  程安表示理解,“嗯,您忙。”

  “在鍾祈行的會館裏。”馮川拆掉領帶,將領扣鬆開了一顆,頸間那處才結痂的齒痕更顯眼了,“一起去。”

  馮川帶著程安到場時,酒宴已經開場了。

  依舊是散落而坐的形式,卻不似上次的“陰間”局,到場人員著裝都還算正式,身邊也沒什麽人在旁陪同,三五舉杯站在一起,馮川甫一出場,立即收獲了一堆“孫子”。

  馮川神情自若的應著,徑直走到另一位眾星捧月的人跟前。

  那男人的站姿很端正,長相亦是周正,嘴角噙著抹笑,落眼手邊未點燃的煙,側耳聽著與他搭肩之人的私話。近旁有人向後來者招呼了一聲,男人隨之抬起視線,容貌有棱角,眼神卻不附攻擊性,隻能從眉宇間一道走向戾氣的淺紋,看出點真實的脾氣。

  “小馮爺,別來無恙。”有些懷念的語氣。

  程安大概知道這名男人是誰了。

  監管地標準的寸發,看著三十四五的年紀,笑時和鍾祈行三分相似的麵容,以及身邊人半分鍾不錯神的注視,是他心上人十六歲那年的情竇初開,夢話中的“阿承”。

  馮川接過托盤中的酒,與同他舉杯的人碰了一下,溫言道:“不小了。”

  馮川若是對程安這樣說話,十有八九是在開車,和曾暗生過情愫的人說是何意未可知,但與他碰杯那位同樣是名“老司機”,視線跳躍著向下部掃了一眼。

  眾目睽睽之下“眉來眼去”。

  程安表情毫無波動,用指甲刺了刺掌心。

  周遭人倒是沒什麽特異的反應,馮川與鍾祈承過往的淵源,並不被外人所知。

  鍾祈承那一眼似乎隻是男性之間不走心的尺寸比較,雙方的互視並無深意,依然是親友之間敘舊的氛圍,“也是,上次相見還是在八年前,在裏麵一成不變的度日還不覺得有什麽,出來才覺得物是人非。”

  鍾祈承牢底十年,馮川還曾去探望過他,他的金主真是有情有義。

  知道太多不是好事,心裏添堵,知道太少也不是好事——但凡程安知道這場酒局是為鍾祈承辦的洗塵宴,他都不會上趕著找這個堵。

  幾人落座說話,程安心煩意亂,以至於馮川將他向身邊帶時,下意識的躲開了。

  馮川麵色微沉,不因程安在外駁他的麵子,而是因為私下裏任由摟抱的程安在外時抗拒與他親近。

  “過來坐,寶貝。”

  程安再次閃躲,這次卻是刻意的,他不想讓馮川碰到自己體溫異常的手。

  程安自覺心態挺好,即使馮川帶著他出來見“舊愛”,或是以最惡意的目的,故意帶著他在舊愛麵前招搖做戲,怎樣都好,心中再不快都是程安自己的事,不會在台麵上矯情的甩臉色。心態失常時隻有一種情況——直到手心涼透了,程安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的“舊愛”也找上門來了。

  這癮太他媽有病了,發作的真不是時候。

  程安犯病時會更想依戀對方,與馮川想的相反,正因為在外邊,程安怕控製不住想向馮川身上蹭,才故意躲避,他的無羞恥隻願給馮川一人展示。

  不論出於什麽緣由,他一個“小情人”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讓這位“馮爺”難堪是事實。

  於是程安渾不在意的將“難堪”轉到了自己身上,衝著馮川雙膝點地的跪了下去,恭順的認錯。

  這一跪,側目看戲的反而收了眼——看戲看的是難以收場,馴化好的家貓演不出精彩的節目。

  程安輕聲的請示:“我可以先離開麽。”

  低下的頭被一隻黑色的鞋尖抬起,馮川比剛才更加慍怒,不予深情本色出演時又是那位令程安想要敬而遠之的馮先生。這場景恰似他第一次為金錢折腰,跪在男人身前時的樣子,這次當真是低微到鞋底的角度。

  馮先生語氣仍是隨和,話意卻不是,“你覺得呢?”

  腿長在程安身上,他想去哪就去哪,程安心中又煩又亂,姿態卻更順從了,“那我不走了。”

  “嗬,這還沒到年呢,就攜家眷拜上了。”鍾祈承很複古的劃了根火柴點煙,玩笑著替地上的這位解圍,“我也給小馮爺拜個早年,萬事順遂——快讓你的人起來吧,我這才出來,兜裏比臉都幹淨,沒得壓歲錢。”

  酒局“主角”開口,沒麵子也有裏子。馮川又命程安坐到近前,這次卻是沒再伸手摟他。事不過三,程安不想惹男人不快,度秒如年的遵從安排。

  癮君子從未覺得,他的“致癮原”轉移是一件這麽煎熬的事情。

  周遭所有的觥籌交錯,語笑喧闐,都像是嗡鳴的飛蟲,帶著金石相擦般的刺耳噪聲,結隊在耳膜旁忽近忽遠的亂舞,耳內清晰的聲音唯有身旁的人聲線低緩的隻言片語。

  盤踞在心頭的毒蛇吐著冰冷的信子,在胸腔裏橫衝直撞的尋找發泄口,各種垃圾廢料的癮頭隨心髒的快速起搏,順著血管一次次汙染全身——想要刺激,想要欲望,想要滿足。

  附骨的毒物像是知道能給予他安慰的人就在近前似的,遊弋的更加起勁,體內有著真實的被噬咬的刺痛感,不過片刻,頸背處的冷汗便潮濕了身上的羊絨衫。

  原來望梅並不能止渴,隻會無限放大渴望,可望卻不可即。

  許是他今夜表現的“不乖”,馮川有意將他冷處理,又或是馮川的注意力都投注在了其他事物的上麵,思過一樣垂著頭的程安沒有得到任何的關切。

  程安展開布滿指甲印的掌心,分裂的意識裏有個聲音在歎笑,不被關注好,癮頭最喜歡犯賤,撈不到搭理,叫幾聲就消停了。

  “這些年常聽到我家二行提到你,大爺有恩於我,你對我弟弟也多有照顧,這杯我敬你。”

  向來沾酒有限的馮先生,敬一杯,喝一杯。

  三分致故友,七分在心情。

  “照顧不敢當,祈行如今的立足之地都是他自己掙來的。”馮川將杯子擱置在桌麵上,凝視著玻璃杯上反射出的一線輪廓曲折不清的倒影,是他近旁之人的倒影。

  有人跟聲發問:“鍾老板怎麽不在場。”

  “剛剛還在,神出鬼沒的,不知道跑哪去了。”談及時縱溺的語氣,仿佛對方還是那個被他護在羽翼之下的頑劣少年。

  “哥哥。”

  鍾祈承回望著悄然出現在身後的男人,有一瞬的陌生,經年來失去的並不止是自由,那一句笑言的“物是人非”,這一刻卻再笑不出來了。

  “哥哥在。”鍾祈承像曾經那樣必有回應。

  鍾祈行仿佛被魂穿了似的,一改往日的神經質,舉手投足沉穩有度,抑揚頓挫的尾音也平直的毫無波瀾,在旁人自覺讓出的位置上坐定,將鍾祈承的酒杯放到自己跟前。

  “暈車就不要喝酒了,賓客我來接待,你奔波了一天,就坐在這邊歇歇吧。”兄友弟恭,仿佛不久前在馮川麵前寒著臉,要置他哥於萬劫不複境地的不是他一樣。

  時過境遷,這場利益交際的酒局,來賓捧得不過是今時“在位者”的人場。

  鍾祈承早先就煩應酬,吐了個煙圈,拍了拍弟弟的肩,與相熟的幾人移步旁邊的茶室。

  這一桌暫時性的空下來了。

  馮川沒動,程安也沒起身。

  “我有點生氣了,因為你的回避。”馮川端詳著手上的酒杯,或是在端詳杯麵上投映出的,身邊的人朦朧曲轉的剪影,“你也不需要跪給任何人看。”

  馮川在解決矛盾時,會以溝通的形式,先將自我的問題與不滿以不帶情緒的方式表達出來,雖然這句“有點生氣了”聽起來和在矛盾處理上成熟冷靜的馮先生有些不搭。

  “所以你躲我的原因是什麽。”該到程安坦白了,馮川轉向程安,命令他看著自己的眼睛,“我要聽實話。”

  僅僅與馮川說幾句話,程安的心裏就平靜了很多。

  目睹心上人與“心上人”久別重逢的“美好”場景,最多算是趕上病癮發作時的誘因,但程安並不想告知對方自己在犯病。

  在床上他還能用騷浪掩飾自己的重欲,該正常的時刻,他卻無法控製自己的腦子,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去運轉。

  可怕更可悲。

  “我隻是有些不舒服。”半截實話也是實話。

  程安的臉色的確不好,蔫得像被“百草枯”噴過的小野草,唇色都有些泛白。

  這次的告退得到了批準。

  “晚點回去收拾你。”

  放完狠話的馮先生,與前來攀談的合夥人就項目規劃的相關事宜商討了幾句,沒心思久留,離場前禮數周全的向鍾祈承道別。

  鍾祈承跟出來送了他幾步。

  兩人並肩在走廊裏走著,杯酒下肚,配上情景心情,多多少少有些感性。

  鍾祈承看向馮川的指間,輕笑道:“這麽多年還戴著呢。”

  馮川抬起手,手上的戒指略微有些緊,因為戴的不順手,總會有意無意的調動一下位置,拇指推著戒環轉了轉,之前的位置便留下了一圈淺淡的印記,不痛不癢,很快又消褪了。

  “快摘了。”馮川說。

  鍾祈承在馮川脖子上的齒痕上撩了一眼,笑容裏添加了幸災樂禍的意味,“你那寶貝夠野的。”

  馮川斜睨著鍾祈承,輕飄飄的反擊了回去,“我口味很專一,一直喜歡野的。”

  作為不幸被垂愛過的一員,鍾祈承笑容裏的幸災樂禍又沒了。

  “開玩笑的,我家程寶貝很乖。”

  鍾祈承聽著別扭,皺眉道:“你說那小孩叫什麽?”

  “程安,章程的程,安定的安。”馮川低聲的笑,“這巧合可不是我有意為之,你弟弟給我送的人——祈承哥聽不慣也沒有辦法,畢竟我家程安的程是姓氏,你要真在意,不如趁機關單位年假前改個名,正好應景全新的開始。”

  馮川以當年小馮爺特有的“天然黑”語氣,語速悠哉的將鍾祈承氣得差點現了原型,滿臉的暴躁戾氣。

  可見當時與鍾祈行對話時,那句“不怨他”多多少少摻了點水分。

  鋒芒外露的鍾祈承才是馮川記憶中所熟知的那個人,馮先生正色些許,“阿承,歡迎回來。”

  鍾祈承泄了氣惱,笑著勾上了馮川的脖子,馮川禮節性的回擁了一下。

  雙方都持有距離感的擁抱,亦如馮川說過的那句“沒有過什麽”。

  可惜在去而複返的程安看來不是這樣。

  程安有些“丟三落四”,落過衣服,落過手機,這次落下的是人。

  他踩著鋪滿銀霜的地麵,一步一個腳印的去往馮川的住所,過激的心律在低溫中徐徐平複,反悔自己的提前離場,又踩著走過的腳印,去尋落下的人。

  寒夜淒冷,堅強的心凍得有點玻璃,遠遠目睹這一幕的程安,在馮川看到他之前,退回到走廊的拐角,扭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