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馮川
作者:曖昧散盡      更新:2020-08-10 04:54      字數:3748
  馮家的老宅臨近市區,百年前家大業大的馮家在此落院後便再沒挪過位置。前臨公園街巷,後側林立高樓掩映,重建過的宅院,鬧中取靜,門庭熱絡的一如往昔。

  天降寒氣凝成了一場鋪天大雪,輪胎碾得積雪吱嘎作響,雪片落在臉上化開時,才察覺到已經是冬天了。

  馮川的車駛進院中時,廊前有名年約三十歲的男子,立即起身,撐傘相迎。

  “呦,小叔回來了。”直係的叔輩關係,稱呼起對方帶著自然而然的熱絡。

  馮川將壽禮送上,點頭應了一聲。

  他穿一身黑色長款大衣,笑意收的飛快,身姿挺拔,神色肅穆,不像來賀壽的,倒像是來滋事的。

  馮正青也算了解他這小叔,正常臉色就是這幅不苟言笑的德行,像極了馮家已故的老太爺,馮川凶神惡煞的親爹。

  馮正青虛長馮川兩歲,私下仍將這小叔當成半個長輩,將傘偏向馮川方向,向後讓了半步,“大姑家和三叔家的已經到了,都在堂屋呢。”

  說話間,後麵跟進了一輛掛著外省牌照的車。馮正青探頭看了一眼,今天是他爺爺作壽,他負責接待,家宴來的都是堂表親,可在看到這車上下來的人時,馮正青的聲音明顯客套了起來,“七弟,弟妹,夠早的啊,瀾瀾也來了,雪天路滑,不好開吧。”

  “四叔爺過壽,不敢耽誤了,我老爹身子骨不爽利,不然也過來了。”

  被稱作七弟的是個看起來很浮躁的年輕人,臃腫的身材套著皮草扮相非常的狗熊,抓過張牙舞爪,尖叫亂跑的小女孩,按著頭給馮川問好。

  五六歲的小姑娘長得粉雕玉琢,不像她的熊爹,也看不出來像不像她全臉改造過的蛇精媽,對著馮川吐了吐舌頭。

  她小爺難得“慈祥”道:“天氣冷,帶孩子進屋吧。”

  這一家子還真“騰騰”跑兩人前頭去了。

  鄰省開車過來至少六個小時,放著其他便捷的交通工具不坐,頂風冒雪的過來,是因為誠意嗎?是為了顯擺一下新買的限量版豪車。

  馮正清嘖嘖總結:“老五家都是活寶。”

  馮家祖上正派榮光,老輩姐弟一共五個。大姐嫁給了外籍軍官,老三經商,老四隨父輩從政,老五負責敗家底。而身為長子的馮川父親,則是個離經叛道的“幫派頭子”。

  其中當屬老五爺家人丁興盛,娶大的納小的,以一己之力將馮家搞的烏煙瘴氣。他的兒孫將他的操行學了個十成十,隔三差五上演“後院”起火的大戲,前段時間還有個被三的小三拖兒帶女,特意從南到北上訪老宅,好一通求爺爺告奶奶的撒潑。

  相比之下,馮老太爺仿佛一股清流,一生未娶,有且隻有馮川一個兒子。

  馮家家風德善,老太爺年輕時卻是個麵黑心狠的主。占過山頭也帶過兵,憑自己的本事在亂世中站穩了腳跟,結下的勢力幾度轉型,慢慢成了一方叫得上名號的人物。在馮家老五惹事出麵時,別人才知道這尊凶神原是馮家的大哥。

  自有人為家世上門攀親,馮老太爺早年間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覺得妻兒是拖累。洗手收山之後,浪蕩慣了也無意被束縛,在花叢來往時,留情不留種。直到在他五旬近六的壽歲時,被一個有過一夜情緣的女人找上了門。

  女人有著同她美貌成正比的聰明,將血脈誕下後,求仁得仁,轉頭帶著“安置費”上了通往異國的飛機。

  這位老父親第一次當爹,很沒爹樣。他將幼子放身邊親自撫養,隻教他如何做事,權當培養下屬繼承人,沒給過一天童年。說馮太爺冷情也不盡然,世故如他,深知人心不可測,至親兄弟都上了年歲,小輩盛起,待他百年之後,他的家業繼承者必須撐得起台麵。

  如今老輩相繼辭世,大家長唯剩今天過壽的老四爺一人。

  因為不是大壽,老四爺並不張羅大辦,小輩們卻不敢怠慢,再忙的,擠時間也要來說句吉祥話。

  宴席直擺了五桌。

  馮川脫了那件過於嚴肅的大衣,內搭是件中規中矩的藏青色唐裝,額發後梳,眉宇沉靜,言談一派隨和的慢條斯理,同五六十歲的兄長們同坐一桌,竟也沒什麽違和感。

  致辭,敬酒,菜過五味。話題無外乎商業資訊,政策風向。被問及看法時,馮川才會適度的跟講幾句。

  老四爺家延續馮家正派作風,輩出高官政要。外嫁的大姐家近些年回國投資,其他兩家則靠著家底,各自有了發展。許多官方政策上的革新會關乎商企發展,防範未然的良性提醒,使得幾家願意同老四爺家親近。獨樹一“隻”的老大家與四爺家走的最近。無他——隻因挨得較近。

  馮川從不趨炎附勢,他本身就是勢。

  拋開這樣的家世,老太爺留給他的除了龐雜的資產外,還有他經營一生的“人脈。”從前馮家有任何事,關係疏通,靠的就是老太爺這一條條黑白交織的關係網。

  前段時間“掃黑除惡”的事正被拿出來念叨。

  四爺家三兒子,這起要案的上級負責人,在接到“熱心群眾”舉報後,幾乎沒撒網就收了利,深入調查後,多少猜得到是誰炸的魚塘。他道:“當年大爺與這個鍾家也有兩分交情,如今當家的小兒子倒是比他父兄穩重。”

  馮川轉動著手中的青瓷酒盅,手上外觀質樸的戒指與酒盅發出輕微的磕碰聲,“他活得更明白。”

  鍾家原不是本土勢力。鍾祈行的父輩年輕時是個開工廠的,結果被黑心合夥人坑騙,領著一群半大窮小子上門追債,沒想到他十分有此“行業”天賦,得到額外“薪酬”後,福至心靈,索性關了工場,專心幹起了收租的營生。並且秉著幹一行,愛一行的心態,以暴力收租為行業基礎,相繼做起了其他“破爛”買賣。在馮家大爺“我看好你”的相助下,一躍成為本地的地下龍頭勢力。

  然而槍打出頭鳥,在該收手的時候沒聽馮家大爺那句老人言:“要變天了。”

  算命的說他五十七歲有坎,他把人算命的砍了。過五十七歲生日時還美滋滋的大辦了一場。結果扭頭就被抓了——算命的說的可能是陰曆。非但如此,原本二十年的“牢飯”沒撈著,因為抓典型,直接一顆槍子將他打發了。還賠進去一個每天跟他鞍前馬後的大兒子,留下當年年僅十七歲的鍾祈行接了這半黑不白的爛攤子。

  鍾祈行這小子接手以後,沒繼續大張旗鼓的當他的“出頭鳥”,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老爹打下的“江山”分割之後扔了出去。一部分給了企圖“篡位”的元老,安撫人心;一部分給了敵對勢力,轉移“官家”注意力。之後便守著剩下的,“一畝三分地”——兩間被他爹聽到風聲後“肅清”過的夜總會,當起了他的鍾老板。順道做起了他老爹的老本行——收租。

  法治當道,時代早已不同了,暴力不可取。鍾老板以生意人自居,收的優雅,收的文明。

  他不僅替人收租,還替自己收租。那些散給“敵對勢力”的“領土”幾年後還存世的都被包裝的正正當當,明明白白。想繼續做下去?那要“續租”。

  “敵方勢力”老實本分的開著安保公司。商業競爭的帽子一扣,軟刀子一割,就被踢出了市場,隻能陪笑“投敵”。

  鍾祈行在不觸及高壓線的情況下,在灰色地帶混得遊刃有餘。這次馮家大爺沒說他,“我看好你。”彼時,馮老爺子已經西去,要說隻能跟鍾老爹一樣托夢。倒是幼時和他有些私交的馮川,與他達成了共識——鍾祈行需要馮川的人脈,馮川則可以通過他去擴建關係網獲取商機。互惠互利。

  從某種程度上講,鍾祈行的確比他爹難纏。陰的“潤物無聲”狠的“花樣百出”,這十年來,那些從小看著他長大,給過他扶持的元老叔輩。光是被他送進獄中的就能跟他大哥湊夠一桌麻將。這次由他起底的“掃黑”牽涉甚廣,一部分與他利益相關的生意和江湖聲望更是雙雙受損。

  馮川評價他“明白”二字,除了說他懂取舍,審時度勢。另一層含義則是“字麵”意思——鍾祈行,一個致力於灰得發白的新生代大佬,愛惜羽毛,底子明淨。

  鍾家雖有前科,近些年也都在以礦上的實業為主,盡管這兩年鍾祈行得到了正立麵認可,他伸出去的影子卻還是斜的。

  這位當局的兄長究竟是探聽鍾祈行的底細,還是閑聊,馮川給的回複,是普通的讚許,還是替家中帶消息,彼此都能從話裏找到想要的答案。馮家的家宴從來不是單純用來聯絡感情的。

  馮川自有記憶起,麵對的就是這樣團圓卻缺少人情味的親情。他長大的老宅,從前也隻有逢年過節才會這樣熱鬧。那時旁支分家落戶,隻剩大爺守宅,四爺晚年才搬回來養老,往來皆是客人。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長大的孩子,理所當然以為家是這樣子。因為沒體味過家庭的溫馨,不會知道自己缺失了什麽,所以不會豔羨,不會去肖想,不會想要擁有。何況馮川從未被當成過孩子對待過。他如同一棵被培植的樹苗,被嚴苛的拔高,沿著既定的軌跡生長,直到參天。

  馮川從未想過成家。自第一次有性衝動起,他就清楚自己的取向。老太爺自己都是個終身未娶的,哪有臉按著馮川的頭讓他娶妻生子。以教導兒子能安身立業為己任的老父親,其他閑事一概不管。趁著當年身子骨還算硬朗,象征性整肅門風一頓家法之後,就隨他去了。

  馮川心靈寄托亦不在愛情上,大有效仿先父孤獨終老的架勢。

  居主位始終沒怎麽開口的壽星爺,定定看了這位小輩一會兒,意氣風發的青年男人,有著同他長兄肖似的容貌。有些失序的久遠記憶,湧上這位耄耋老者的腦海,神色不由帶上了些慈愛。

  “四叔。”馮川察覺的注視,斂下眉目,恭謹的稱呼道。

  馮四爺看著他轉了轉手上那枚戒指,勸慰的話便說不出了。父子倆一脈相承的桀驁不羈,每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可一個人終究是會寂寞。

  “有空多回家裏坐坐,陪四叔我說說話。”

  馮川點頭稱是,滿酒後敬了對方一杯。低度自釀酒,被藥材泡出茶水般清透的色澤,味醇,淺口小杯,仰頭便一飲而盡。始終帶著兵刃氣的人,終是和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