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界人11 囚徒
作者:畫無可言      更新:2020-08-16 16:01      字數:4032
  顯然,未深的話讓他聯想到了什麽,讓他的勇氣在短時間內極速消減下來,甚至轉變為深深的畏懼,盡管他的思想是不受這股畏懼操控的,卻不免望而卻步了。

  是的,天威,那是多麽神聖而強悍的未知力量啊,它遍布宇宙,將芸芸眾生都操控在這個被稱為“世界”的空間裏,細細地安排著每一個生靈的起始終結、生老病死和興衰成敗,掌控著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它貫穿了任何時間和空間,無所不至無所不見。

  它是萬物的信仰和恐懼來源。

  而就在片刻之前,伴隨著感應到她的那一刻,轍天還感應到的,就是被這個被稱為“天威”的東西。

  辟地淵裏回蕩著一聲絕望的嚎叫,猶如來自地獄的嘶鳴,又像是悲憤到極致的咆哮,迂回在虛無縹緲的空間裏,徘徊了許久才消散開去,化作一道金光,跌跌撞撞地折回了西洲,在厚厚雲層裏拉出一條歪歪斜斜的白線。

  未深目送著那縷金光消失在虛無的盡頭,欲言又止,良久之後,才將手心裏的藤蔓放在一塊較大的岩石上,衝那藤蔓吹了口氣,解除了施下的禁咒。

  藍澈真真切切地摸到岩石上粗礪的觸感,舉起雙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才發現自己終於恢複人形了,腿上的傷口也在愈合。

  “你!”藍澈率先做的,就是瞪著一旁麵無表情的未深,他原本以為,自己恢複人形之後會很憤怒地指責未深的自私,卻在對視未深那張空空蕩蕩的眼睛時,滿腔的憤怒全然沒了去處,恍惚間,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你應該發現了,轍天跟你長得很像。”未深直視藍澈,語氣淡淡,麵無表情,似乎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藍澈正要說什麽,未深的一隻手向他摸過來,描摹他清澈如水的眼,和那張俊美的臉型輪廓,頗有讚美之意:“這世上最清澈最美麗的眼,和這世上最邪惡的人的臉——竟然是這樣的結合麽?”

  然後握住他纖細秀麗的手,細細觀摩:“手也跟她一模一樣——”

  “你到底想說什麽!”麵對未深這樣近乎輕薄無禮的動作,藍澈隻想用力甩開,卻發現那隻握住自己的手也是透明的,他不由得往後傾斜,正色道:“我隻想去蜃樓之境,沒功夫聽你說這些莫名其妙的事。請你高抬貴手,放我過去吧。”

  “好啊。”未深開口道,放開藍澈,微微一笑,“我放你過去。”

  藍澈微怔,沒想到未深竟然答應肯放自己走了,當下沒時間琢磨這背後因由,站起身來就要走,連句謝言也沒有。

  他想立刻離開這裏。

  才剛邁出腳步,未深拉住了他:“你不跟霍風一起走麽,沒有霍風,你會迷路的。”

  “霍風?”藍澈愣了愣,隨後詫異地看向未深,那人的麵貌此刻陌生至極,就如初見那樣,眼神裏充滿黑暗和絕望。

  藍澈的表情逐漸從疑惑轉為震驚,最後完全僵住,眼前這個叫未深的人,真的知道所有人的所有事情,就連這個世界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早在他的預料之中,聽他與轍天的對話,“天劍開疆”的傳說,確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情。

  “再等等,霍風就快來了,你跟他一起走吧。”未深道,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然後轉身往下方飄去,他形單影隻的背影映襯著辟地淵虛無的一切,顯得格外孤獨落寞,一如被世界遺忘在角落裏的塵埃,正在慢慢沉淪於無邊無際的黑暗裏,如果一直無人在意他的存在,他就會獨自靜默到世界終結的那一天,然後,與這個不曾注意到他的世界一起堙滅於虛無之中。

  藍澈看著他飄遠,快要消失於深淵深處,心弦似被那個孤獨的背影觸動,叫了聲:“未深!”

  白色的背影頓了頓,未深側過臉來,嘴角帶笑,與他空洞無物的眼睛甚是違和,卻莫名有種久違的親切感。

  “何事?”

  “給你。”藍澈伸出手去,手心躺著一顆圓潤飽滿的、墨綠色的種子。

  未深眯起眼睛,暗淡無光的眼底泛起層層波浪,再一圈圈溫柔的蕩漾開來,化為綿綿不盡的暗湧。

  “你,找到答案後,會再來這裏麽?”未深輕輕地問,聲音細若蚊吟,幾乎隻有自己才能聽見,一時間,身體裏有種叫“期望”的東西開始萌芽。

  然而沒等藍澈回答,他便轉瞬將那萌芽的期望掐滅在心扉中,自嘲地低語:“是我想多了,這裏,從來沒有人願意留下來,從來沒有,從來都沒有……”

  藍澈茫然,腦海裏迅速回閃過來到辟地淵的日子,著實百無聊賴得很,即便是他對未深這個人有了莫大的興趣,但漫長冗雜的時間裏,再離奇豐富的故事也會有說完的那一天,而那一天終會到來,到時候滿足了所有好奇心又該如何,後悔自己留下來?還是默默無聲地和未深一樣,守著這空曠虛無的一切?直到生命的終結?

  他做不到,至少,現在做不到,也不打算那麽做。

  沒有人肯用一輩子的寂寥去換未知的答案。

  “給你。”他又將手伸遠一些,殷切地看著未深,隻希望他能夠收下自己唯一能付出的東西。

  這顆種子不知是何來曆,不過自己留著也沒多大用處,但對於未深來說,或許是值得相伴一生的“伴侶”。

  “真的給我?”未深飄過來,將手放在藍澈手心裏,有些曖昧地回視他。

  藍澈睜大眼睛,瞳孔緊縮,在讀取到對麵那雙眼裏曖昧不明的神色時,頓時心生抵觸,隻覺得自己不該同情、或者說,憐憫眼前這個自己從一開始就看不透的醜八怪。

  誰知道他到底安的什麽心呢?

  “吧嗒”一聲,那顆種子掉到了石頭上。

  藍澈觸電般收回手來,手心裏驀然多了一串冰涼的手鏈。

  一共三十來顆不規則的綠石串在黑色的線上,分別呈現出不同材質的綠色:翡翠綠,鑽石綠,橄欖綠,綠鬆綠……像翡翠,像寶鑽,像螢石……閃爍著淺綠、墨綠、翠綠、熒綠的光。

  一看就價值不菲的一串手鏈。

  “給你的。”未深淡淡地說,然後彎下身撿起石頭上的那顆種子,珍而重之地握在手心裏。

  “我沒想要這個。”藍澈有些局促不安地說,想把手鏈還回去。

  未深搖頭,將手背在身後,最後看了一眼那串手鏈,掩去眼裏眷戀的目光,淡淡地說:“那串手鏈是你母親的,我早該給你的。”

  “什麽!”藍澈抬眼,錯愕不已,當下攥緊那條手鏈,走到未深跟前,驚喜交加地追問,“你認識我母親?她現在怎麽樣了,她……還活著?我父親他也……”

  未深蹙眉,打斷他的追問,回答得莫名其妙:“我隻能告訴你,你把你最重要的東西給我,而我,也把我最重要的東西給你,如此而已。”

  “我最重要的東西……”藍澈一頭霧水,那顆種子,什麽來頭什麽時候帶在身上的他都不知道,不過是覺得無關緊要的東西罷了,又談何“最重要”?

  “啊,我差點忘了,你已經忘記了。”未深扶額,有些喪氣地說。

  藍澈疑惑地搖頭,後退,然後無助地抱著頭蹲下身,雙眼低垂,幾乎陷入崩潰,他再也無法消化長久以來堆積在心底深處的陌生信息,一時失聲大叫起來:“你到底在說些什麽,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啊!你究竟瞞著我什麽,我什麽都不知道,我為什麽不能知道,我到底是誰,誰來告訴我啊,我到底是誰……”

  未深顯然沒料到藍澈會是這樣的反應,很快衝到他身邊,將他圈在自己虛無的身體裏,仿佛這樣就能讓青年平靜下來。

  然而就在抱住青年的那一刻,未深沉寂七千餘年的心牆豁然開了一個口子——那是一種久違的屬於人的體溫和真實的觸感,他所觸摸的不再是虛無和黑暗,而是——一個真真切切的人體,和,滿懷的溫暖和悸動。

  這一刻,本以為永遠無法再次體會的幸福感也隨之而來:亢奮的、激動的、驚喜的、洶湧的、迷亂的、沉醉的、甚至是讓人為之癲狂的。

  未深此刻的表情很豐富,像極了一個活生生的人,眼裏有了光,麵上有隱隱的紅暈,嘴唇忍不住上勾,他激動得語無倫次,神情也愈發生動,自責道:“對不起,我錯了,是我錯了,我自作聰明,我不該對你提出那樣過分的要求……盡管我已經做好再次接受天譴的準備,可是,你不願意留下來,你隻是不願意而已,是我奢求了……”

  一魂一人的身軀幾乎重疊在一起,同時感受著來著靈魂深處的共鳴,仿佛久經時光衝擊的兩個影子,走散千年之後才終於認出彼此。

  “你滾……走開!你走開!”藍澈用力推搡著咫尺之間那個透明的身體,雙手幾番抓空之後依舊無果,雙頰因用力過度而染上層層紅暈,急促地呼吸著,眼角不知不覺溢出一股酸意,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滑落下來。

  “我討厭你,你太讓人討厭了……”藍澈終於崩潰出聲,用無助和啜泣控訴著擁著自己的醜八怪,在醜八怪的魂體裏,他有無數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似慰藉,似厭惡,似曖昧,似陌生,似愛戀,似怨憎……而這些,能說出口的,隻有“討厭”兩個字。

  奇怪,這些微妙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

  “是的,討厭我吧,我從來都是一個隻會讓別人討厭的人……所以,請你忍一忍你的厭惡,我隻是很久很久,沒有接觸過實實在在的東西罷了……”未深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藍澈的額頭上,用低迷而沉醉的聲音說,“你的身體很溫暖,你的靈魂很清純,像柔和的陽光一樣……都是我最渴望卻無法擁有的東西……”

  “我愛你,敬你,就像對你母親一樣,是一種純粹的向往和渴望,像低穀渴望陽光,像高山渴望大海,像飛鳥渴望天涯,像沙漠渴望綠洲,像深淵渴望蒼穹……我發誓,我的感情是純潔的,高尚的,對你,絕對沒有夾雜一絲半點的褻瀆與侵犯,你可以拒絕,可以逃離,可以無視,但請你用心聆聽,我這個永遠無法逃離深淵的囚徒的最卑微的心聲吧!”

  未深高昂而深情地說,如同在神像麵前唱誦著聖經的虔徒,用最熱情的聲音唱著那些關於愛、純潔和讚美頌詞。

  “你……居然嗚……”藍澈被他捂住了嘴,再說不出話來,隻聽他在耳畔溫柔而急促的說:“不要說話,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要想,什麽都不要問,霍風快來了,他就快來了——在那之前,讓我再抱抱你……”

  “嗚……”藍澈低低嗚咽一聲,眼眶裏立即積滿了水珠,不止是無助和迷惘,還有一種莫可名狀的、不可控的情愫蔓延到心扉,那種感覺迫使著他不再動彈,渾身卻不由自主地燥熱起來,說不出的難受。

  好在真的隻是抱抱而已,未深從始至終都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動作。

  約莫過了許久,又或許隻是眨眼之間,耳邊回響起熟悉的風聲,和在暘穀沙漠時的風聲一樣,藍澈睜大眼睛,循著聲音往向遠方,有些緊張地等待著。

  “看,霍風來了。”未深指了指遠方那陣沙浪翻湧的旋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