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塔守界人7

  “翡靈是誰，你怎知我忘了她？”藍澈回頭問。

  未深淡淡道:“這個不重要，就算我告訴你，你也記不起來了。”

  藍澈越發疑惑:“那你認識我？也認識翡靈？”

  未深麵無表情的醜臉上驀然起了變化，黑色的嘴唇彎彎上勾，露出一個詭異的笑，聲音帶有些自嘲意味，緩緩道:“我知天下所有事，我識天下所有人。”

  藍澈一驚。

  未深歪頭看他，叫他的名字，“你叫藍澈，對麽？”

  藍澈愕然:“你怎知……你到底是——”

  未深答得淡然:“未深，隻是未深而已，入世未深的未深。”似是覺得末句的解釋有些多餘，他搖搖頭，悵然若失，自言自語，“不，這些都不重要，都不重要……”

  藍澈斷然沒想到未深會這樣解釋自己的名字，瞧他那白紙似的身影，飄飄然形同孤魂野鬼，忽而想起霍風曾說“隻有人才有名有姓”，若“未”字不算姓氏，那未深也不算人類，非人之人有些超常能力也屬正常。

  這樣想著，便不那麽詫異了，反而有些欣喜:“你剛才說，你知天下所有人和事，可知過去未來？”

  未深木然看著藍澈，眼睛逐漸眯起來，他本就生得醜陋不堪，這樣的神情更讓人望而生畏，而藍澈隻呆呆的望著他，雖然隔了一重布簾，眼裏卻充滿預知和渴望，又欣喜地重複道:“你可知過去未來？”

  未深眼裏恍然閃過一絲光亮，有過一瞬間，他恍然看見藍澈身後有無數玉磚金器堆砌起來，將光線嚴嚴實實地堵在外麵，四周一片幽暗，隻有頭頂投下黯淡的月光，而藍澈幻化成記憶中某個瘦小的身影，虔誠地跪在自己麵前，睜大空靈澄澈的眼睛，天真地問:你可知過去未來？

  不知是天真還是愚蠢。

  未深笑了笑，點頭，問藍澈:“你想知道什麽？”

  藍澈站起身來，快步走到未深麵前，若非岩石不大，他就要穿過未深透明的身體，他一麵想抓住什麽，一麵憂喜交加地問:“我父母親是誰，他們還活著麽……還有，縈繞在我身體裏的那個女聲是誰？我夢裏那個人是誰，翡靈是誰？霍風他有沒有危險，我這麽到了這裏……”

  繚亂而毫不關聯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層出不窮，都被他毫不猶豫毫不掩飾地說出來，未深一字不漏地聽著，笑容愈加詭異。

  等到藍澈全部說完，未深才用誘惑的口吻道:“我們做個交易如何，隻要你同意，我就都告訴你答案。”

  “啊？”藍澈怔怔，驀然有種被算計的感覺。

  未深居高臨下地看他，一字一頓，分明極其認真:“你留在辟地淵，換你所有欲知的答案。”

  “這……”

  藍澈茫然退了幾步，看了看四周，眼見盡是霧蒙蒙雪白白一片，比暘穀沙漠還要空曠百倍，無山無水無日月，無花無樹無青天，實在是虛無至極。

  許是知他所想，未深對著虛空一揮，頃刻之間，霧靄悉數散去，一幅五彩斑斕的山河景象漸漸從藍澈眼前清晰起來:

  遠處群山起伏不迭，重巒疊嶂，近處花草樹木葳蕤而生，蝶鳥流連其間，山穀間猿啼鶴鳴，依山傍水之處，又有屋舍鱗次櫛比節節生出，山野鄉鎮星羅棋布，看向腳底時，已是一道通天大橋，橋下水浪波濤洶湧，奔騰遠去，半空裏，兩條彩虹從天而落，隱沒於千尺山瀑間，仰望上去，豔陽高照，一片碧空如洗，團團白雲點綴其間，不時有和煦的微風吹來……

  所謂仙境，約莫便是如此了，處處景色皆如藍澈心之所向。

  “怎樣？”未深飄到藍澈身後，手指輕輕搭上他的肩膀，依然是誘導的聲音，“喜歡麽，你若留下來，這裏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欲知的一切，我也都告訴你。”

  藍澈呆呆的望著眼前煥然一新的一切，久久不能回神，卻也木然的不開口。

  “還不稱心如意麽？”未深略微有些失望，又揚手化出一個綠衣女子來，那女子生得素淡如蓮，不施粉黛已然勝過花紅柳綠，款款走到藍澈跟前，一笑嫣然，字字悅耳:“阿澈。”

  藍澈呼吸一窒，胸口處驀然疼痛起來，眼前女子分明如此眼熟，卻叫不出名字，隻怔然望著，企圖想起什麽來。

  “阿澈？”女子又笑了，握住藍澈的手，柔聲喚他。

  藍澈蹙眉，恍惚間隻覺那女子的手冰涼刺骨，不似活人。

  “阿澈，你不認識我了麽？”女子湊近問，眸子裏盡是如水的繾綣柔情。

  “翡靈麽……”藍澈魔怔地問。

  “嗯，我是……”女子嬌聲答應著，眉眼間渲開一股妖媚神色，揚手撩起維帽的一片布簾，眼看著就要吻上去。

  藍澈空靈的眼裏不知何時蓄了一層霜霧，在女子吻上來的瞬間悄然成冰，他驀然別開臉，低聲道，“我不知翡靈是誰，但你絕不是她……”

  話音剛落，那名綠衣女子陡然間消失無形，仿佛從未來過，一旁觀看的未深此刻陰沉著臉，複雜地望著藍澈，不知是敬是怒:“看來，你不願意留下來！”

  藍澈拂去眼裏的冰霧，毅然回答:“不願意。”

  未深猶自不甘心:“為何，你難道不想知道——”

  藍澈打斷他的話:“比起在你布置好的幻境裏美滿一生，我更想自己去尋求答案，哪怕最後一無所知，抱憾終身，也好過囿於一方幻境，自縛成繭，做隻避世不出的蝴蝶。”

  “你——”未深還要說什麽，隻見藍澈對他拱了拱手，“請守界人放我過去，感激不盡。”

  “……”

  滿天的秀逸景色頃刻間崩塌下來，四周開始扭曲變異，眼看著已經分不清是什麽了，繚亂的色彩此刻混為一體，頻頻躁動，讓人無端心生煩悶。

  未深死死瞪了藍澈好半天，才嗤笑一聲:“可惜你已是幻境中的蝴蝶了！”

  隨後不做任何言語，轉身飄離，速度之快肉眼難見，一時不知去了何方。

  四周又恢複了霧蒙蒙的景象，獨留藍衣青年止步於岩石之上，前不見來路後不見歸途，不知何去何從。

  驀地，青年感覺一陣頭昏眼花，雙腿發軟，身體再無法保持直立，頹然癱軟在石頭上，他的身體在違背他意誌的情況下，從腳開始出現異變，化為一枝枝細細的藤蔓。

  接著，腰部也開始了異變，隨後是胸膛和手，緊逼而來的異變不消半晌就到了脖頸……

  這一幕太熟悉了，仿佛曾在另一個人身上看見過。

  藍澈一時呼吸不得，當大口的空氣嗆得他麵色泛綠時，他已經失去作為一個人的基本樣貌了，而是——一株不知名的藤蔓。

  他那雙澄澈空靈的藍眼沒入密密匝匝的綠葉之中，再看不見一線光亮。

  原來是——木化！

  那個醜男竟然不知不覺間就奪走了自己做人的能力！

  現在，即便是自己似乎無所不能的手，也在未深的幻境中絲毫不起作用了。

  這樣的處境，分明不是幻境中的蝴蝶，而是——幻境中活生生的標本！

  這一刻，藍澈終於明白了，未深眼底深處的那蟄伏著的，令自己畏懼的東西，那其實是一種如同溺水般的病態，目的是不惜一切代價地拉扯另一個人下水！然後和他一樣墜入永無止境的寂寥和絕望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