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界人6 辟地淵
作者:畫無可言      更新:2020-08-04 10:37      字數:3239
  落日的餘暉從緊閉的窗口縫隙裏切入,才隻照到那片陰暗的角落,久不見光的人臉微微扭動,正印上橙紅色的光,蒼白的膚色才染上淡淡的暖色,從脖子到腰間的一條疤痕朱紅似血,猙獰如蛇。

  那人突然睜開眼睛,驚現一眼兩瞳,兩眼四瞳,左藍右紅,宛如冰火兩重天,詭異非常。

  那是光也無法直射的眼睛,仿佛久經時光堆積,深邃到漫長的遠古。那人的側臉,亦像是打開了千百年塵封的古墓,才窺見的驚鴻一瞥。

  手中的水晶算籌因為他刹那間的走神陸陸續續掉落在地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彌漫在狹小的空間裏,泛起悅耳的回音。

  就在剛才,他明明有感應到她的存在,伴隨著來自東洲的一股驚天動地的強大力量,卻轉瞬即逝,摸不著看不見聽不到,甚至不知那樣的感應從何而來。

  “冰輪!”

  轍天叫出她的名字時,身體踉蹌著滑落在地板上,手中最後一根算籌也掉到地麵上,毫無預兆的斷為兩節,又紛紛跳起,落在另一根算籌兩邊,分別指向東西方向。

  轍天微怔,看著地麵上散亂的算籌,最後注視著那斷為兩截的算籌,絕眥欲裂,幾乎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東洲,是在東洲麽……你怎可離我如此之遠……”

  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靜,辯不清東南西北,隻有腳底下一片刺骨冰涼。

  他伸手摸著周圍,很快就摸到一塊石壁,石壁上凹凸不平,但有紋理可循,應是刻了浮雕。

  然後像往常一樣,他並不在意這些,沿著石壁往東走去。從一步數到一百零一步,剛好就能抵達另一處石壁。

  對於一百零一這個數字,就多出那麽一步,卻不很圓滿,他又回頭重新走了幾遍,直到剛好走完一百步才停下來,撫摸著凍得失去知覺的腳。兩隻腳嬌小瘦弱,宛如長在十七八歲少女身上,摸上去隻有薄薄一層皮,餘下全是硌手的骨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抹橘黃色的火苗從幽暗的夜裏移動過來,手執燈盞的人身著一件鬆鬆垮垮的長袍,袍子下擺處用銀線勾勒了精致的繁複花紋。

  那人赤腳走來,嘴角噙著酒香,笑意微醺。

  “教主,您不怕黑麽?”

  他循著微弱的燭火望向那人的臉,赫然吃了一驚,連連倒退,卻踩到了衣擺,跌倒在硬邦邦的地麵上,後腦勺立刻傳來一陣猛烈的劇痛。

  那人……居然跟自己長得如此相似?

  一夢驚醒,藍澈大口喘著氣,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好在沒有夢中那般疼痛。

  冷汗從額頭上滲出,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涼絲絲的。他不禁無奈地唏噓:“又是這個夢……”

  從有記憶開始,每當入夢,就會重複著同一個場景,夢裏總被困在一個幽暗的地方,然後百無聊賴地數著腳步,從石壁的這邊走到石壁的那邊,之後會有個人出現,那人跟自己有著相似的樣貌,然後說著莫名其妙的話,卻每次說的都不一樣,偏偏都是他聽不明白的。

  而且總感覺,自己在夢中,似乎是個弱小的女子……

  藍澈思量及此,越發覺得這個夢荒誕不經,搖了搖頭,動作間,摸到身體下粗糙的紋路,他才注意到自己躺在一塊石頭上。

  “不要亂動。”耳邊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語氣淡淡,“這裏是辟地淵,一不小心就會掉入萬丈深淵。”

  藍澈聞言不再亂動,看了看四周,隻見四處皆是一片飄渺白霧,遮住了遠處近處的任何東西,就連石頭底下也是一片霧氣,不知深淺,方圓可視範圍僅僅三尺之遙,上不見青天,下不見土陸,後不見來路,前不見歸途。

  “辟地淵麽……”他喃喃,腦海裏慢慢浮現出霍風畫的世界地圖,在東洲大陸最西邊的暘穀沙漠盡頭,霍風重筆塗鴉了一條筆直突兀的黑線,黑線兩端直達圖紙邊緣,將東洲大陸和蜃樓之境全部隔離開來,也將圖紙劃分成均勻的兩半。

  那條黑線區域內注有三個醒目的潦草白字:辟地淵。

  然而,關於辟地淵,霍風隻字未提,自己也沒問,對於蜃樓之境的了解,多半是來源於民間傳說,以及霍風那句不知真偽的話:“我告訴你,那是個打著神話幌子的地獄,去了的人都會想著如何不惜一切代價地逃出來,絕對不想去第二次!”

  看到藍澈疑惑的神情,年輕男子麵無表情地解釋道:“在`天劍開疆’的神話傳說中,七千年前,一把天外飛劍蒞臨大地,將原本完好無缺的遠古大地劈成了兩半,自此遠古大地分為東洲大陸和西洲大陸,兩陸從而斷了聯係。兩陸之間的裂縫,也就是飛劍降落之地,被稱為辟地淵,那把劍也被譽為開天劍,傳說掉落在辟地淵最深處。辟地淵每天都在往地心深處裂開,直至五千年前,兩塊大陸完全斷開,分別向著宇宙的另一端漂移而去,互相成為彼此的傳說。東洲後人認為西洲大陸並不存在,但每隔五十年,在九月九日那天,東洲大陸的暘穀沙漠上空就會出現奇幻的海市蜃樓,海市蜃樓所顯景象堪稱曠世奇觀,幻象萬千,吸引著數百萬的東洲人前來觀看。有人說那其實是西洲大陸折射過來的景象,因而東洲人給西洲大陸起了蜃樓之境"這個夢幻的名字。”

  藍澈愕然許久,心想這樣的傳說倒與霍風畫的地圖相符,隻是,怎麽可能呢,將遠古大地切為兩半的天外飛劍……怎麽想怎麽不可思議,就是當傳說也過於誇張了。

  轉瞬又想,七千年前的事,在這樣冗長而久遠的歲月中,有不少人都將這個所謂的“傳說”誇大其詞了吧。

  回過神,藍澈望向那個男子,不由得怔住,平靜的臉上掩不住驚懼之色。

  白衣白發的男子醜陋無比,臉上滿是雀斑和褶子,五官歪斜扭曲,全長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他幽靈般浮在一片虛空之中,身體近乎透明,此時正淡淡地看著藍澈。他的眼眶不甚規則,一大一小,好似兩個黑漆漆的空洞,沒有眼白眼珠之分,完全一片死寂的黑色,看不出任何情緒,也倒映不出一絲光亮,宛如兩個深不見底的深淵——這使得他的模樣看去似人非人,似鬼非鬼,整個的僵硬而空乏,沒有靈性,沒有靈魂,唯獨那雙怪異的眼睛,時時刻刻在盯著什麽一樣。

  “你是誰!”

  從未見過如此非人的醜陋麵目,藍澈心下微悸,上身一挺,想要坐起身來,驚覺沒戴維帽,便急忙舉起手來,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視線。

  倒不是怕再見到那張醜陋的臉,而是那雙眼睛著實讓他不舒服。

  不知為何,在觸及男子眼睛的那一刻,他看到了無限放大的黑洞,以及永無止境的寂寥與絕望,男子的眼睛裏是死寂的,偶爾有一絲光芒,也是忽有忽無,暗淡得幾乎分辨不出來。

  察覺到藍澈眼裏反射出來的景象,男子臉上略過一絲不悅的表情,將維帽甩給藍澈,漫不經心地回答:“我叫未深,是東洲大陸與西洲大陸之間的守界人,任何想要跨洲而行的旅人,都得過我這一關。”

  藍澈立刻想到霍風的話:能不能過守界人那關就看你的造化了。

  聽話裏的意思,守界人似乎有些難以周旋,應是那種莊嚴肅穆的古板老頭,或是一些刁鑽古怪的奇人異事,卻不料是這樣看去缺魂少魄的“人”——還是那樣奇醜無比的模樣。

  藍澈接過維帽,不確定的問:“真的是——守界人?”

  未深衝藍澈微微點頭,注視著他,看的久了,眼睛也不眨一下,定住了一般。

  不知道他是在看藍澈,還是在看藍澈眼裏那個反射出來的自己。

  短暫的對視過後,藍澈迅速將維帽戴上,背對未深,坐在石頭上思索著自己目前的境地。

  明明前一刻還被蛇魁逼得從林子上跌落下來,之後就是那個重複了無數次的夢,然後,就是現在這個大霧彌漫不見天地的辟地淵……

  還有……還有什麽沒想起來……藍澈蹙起眉頭,努力回想著什麽,卻始終覺得心裏空空如也,以往的記憶在一夢醒來之後,似乎有一部分在不知不覺地流失。霍風、地圖、暘穀沙漠,沙盜、蛇魁、陌生女子的聲音……這些都還記得,卻完全不是心裏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偏偏那部分記憶憑空消失掉了,再也無處可尋。

  “翡……”

  藍澈破口吐出一個字,卻突然中斷,腦海裏空白一片,茫然地望著眼前彌漫的大霧,再吐不出與“翡”字相關的任何一個人,隻有一種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漫延到內心深處。

  他始終想不起來。

  “她叫翡靈,你已經忘掉她了。”

  身後未深徐徐說道,麵無表情。

  “翡靈……翡靈?”藍澈喃喃低語,按住腦穴,冥想著與這個名字相關的一切,記憶依然是空白的,甚至,是陌生的。

  然而,每每想到這個陌生的名字,心情就不可抑製地難受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