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5章 君臣(二)
作者:兔兒知秋      更新:2022-02-22 13:33      字數:2291
  裴頠可以說是以外戚之身得到重用,恩寵至極,但他不會像賈郭一黨說什麽夙興夜寐,日夜惶恐不安,唯恐辜負了陛下的信任之類的冠冕堂皇的話,過去像王衍等口談玄虛、不遵禮法之徒對他進行攻擊駁難,他不會屈服,眼下麵對司馬衷,哪怕他會瞬間失去所有,他也不會屈服。

  司馬衷注視他片刻,無奈的搖了搖頭:“在這世上沒有完美無瑕的人,那些妄想解決一切難題高傲自負的家夥,最後都以失敗而告終,衛太保和裴令公就是這樣的人,想不到你也繼承了他們的勇氣和想法,認為一切必定都是在自己的掌控之中,賈模已逝,除去張華,隻有你德望最高,毫無懸念地應當承擔起所有罪責,你所謂的正義就隻是為了說服你心中道德底線的借口,你個人的選擇而已。”

  裴頠語氣沉重:“永平元年,雍州大旱,關中饑,鬥米萬錢;元康四年,幽州和並州蝗災,草木盡枯,人畜饑疫,死耗十萬;元康七年,雍、梁州大旱,下詔‘骨肉相賣者不禁’,次年冀、青、徐、兗、豫五州大水,每當災害大麵積爆發之時,也往往是邊境動亂頻起之際,這些年鮮卑、匈奴、西羌、氐人齊萬年以及南蠻張昌反叛此起彼伏,朝廷隻是暫時將這些人禍鎮壓下去,國事艱難如此,若再興起大獄,我晉朝立時就亂了。

  臣無法忘記當年因楊駿謀逆案被誅殺的數千人,所引發的朝野動蕩,陛下也應該沒有忘記,臣確有私心,那就是保全朝中忠良,晉廷需要他們,臣不過是借著父親的蔭佑以及與皇後的親戚關係,才得以晉升,身居高位,卻無甚建樹,走到今日,臣著實慚愧。”

  司馬衷輕輕一歎,帶著惋惜,他不是看錯了人,隻是沒看透心,裴頠是社稷之臣,隻是他不該對裴頠有著太高的期待。

  出身決定立場,裴頠沒有站在與司馬衷對立的立場上,隻是被夾在司馬皇權與士族之間,深陷兩難。

  司馬衷幽幽開口道:“你心裏是念著晉朝江山,可是也拋不開那些高門大族,兩難豈能兩顧?”

  此時裴頠不再做任何辯解,賈謐卻突然跪地,試圖為裴頠開脫。

  “陛下,十年前都是楊駿的外甥張劭使的陰謀,黑鴉幫就是給張劭辦事的,石崇也莫名其妙的摻和了進去,本就是算不清的糊塗賬,裴侍中隻是暗中將楊駿殘餘清除掉,並非有意欺瞞陛下,至於武庫失火,恐怕牽涉進去的人不少,這件事不好查,現在也不能查。”

  司馬衷審視著他,說道:“世人都說,王、裴、賈,濟天下,賈充和裴秀不僅是連襟,還是好友,共掌機密,而今你是在給裴侍中說情,還是想把自己摘幹淨?”

  賈謐一臉無辜道:“陛下,臣自知愚鈍,錯信石崇和歐陽建那樣的奸佞小人,臣待他們一片赤誠,他們卻隻會栽贓陷害,曾經還想在狩獵場對臣行刺,他們的行徑委實讓人心寒,雖然在朝堂上臣與裴侍中偶有意見分歧,但是臣深知裴侍中是一心為國,臣經常都會反省自己的不足,隻希望能為陛下分憂。”

  司馬衷沉聲道:“賈模生前用過的人和做過的事,你不會完全不知,裴頠不願說,那麽你來說,武庫大火到底是怎麽回事?”

  賈謐知道司馬衷一定會追問下去,此時若再隱瞞,隻怕火真的要燒到自己身上了,他又瞟了裴頠一眼,心裏莫名有了幾分同情。

  裴頠維護的人裏麵也包括賈模,當年就是宋清替賈模處理了一些上不得台麵的事,裴頠與賈模私交甚好,不想毀了賈模的身後名,也算是間接保住了平陽賈氏的清譽。

  賈謐思忖良久,終於開口道:“陛下,其實在武庫發生大火之前,器械已經丟失一半,衛尉孫旂推脫責任,隻說他前一陣子返回樂安郡料理一些家事,未能及時統計軍械數量,是他失察之罪,裴侍中深知此事的嚴重性,就命衛尉孫旂暫時不要將此事上奏朝廷,而是先秘密調查此事,可惜沒過多久就發生了那場大火,孫旂想著與其日後被人查出來,索性不如全部燒毀,所以也沒有全力救火。”

  “好啊,好一個忠臣,好一個國家柱石!”

  司馬衷嘴角抽搐一下,帝王不能容忍臣子存有灰色想法,更不會容忍知情不報,裴頠擅自將此事壓下,等同於欺君罔上。

  “陛下,武庫失竊當年匈奴和氐人在秦雍兩州發生叛亂,那個時候若下令徹查此事,勢必會使朝廷陷入內憂外患當中,派係紛爭,錯綜複雜,臣和張司空可以豁出去爭,但總不能動搖了晉朝的根基。”

  裴頠沉默了,好久才自顧說道:“臣如何不想既為君父分憂,又為天下著想,陛下責怪臣拋不開世家大族的利益,可是陛下現今有什麽足夠的力量和權威進行改革,處處針對潁川士族,兩次吏治改革失敗,世家大族卻分毫未損。

  想當年孫權要借暨豔之手限製江東四大家族勢力的膨脹,但是由於彈射百僚,四大家族反抗激烈,孫權不得不將暨豔當成棄子,雖然事後降罪張溫,但在這場角力中孫權還是敗給了江東士族。

  直到後來魯王孫霸與太子孫和的儲位之爭,孫權以各種借口和手段大肆打擊江東士族,最後淮泗軍事集團乘勢而上,取代了江東士族的地位,這一次孫權才算是完勝。

  而現在陛下麵對的不止有掌握實權的世家大族,還有勢力和野心大增的各地宗室藩王,邊境摩擦頻發,恐怕不僅僅是我軍防備鬆懈這麽簡單,一旦有針對東宮太子的風吹草動,就會有大量地位尊貴的勳貴與宗王參與朝堂政爭,對於這些,陛下心裏也很清楚。

  劉邦是創業之君,漢文帝劉恒就是漢朝當之無愧最傑出的守成之君,依臣看來,能夠做個守成之君,保證自己治理的國家不發生大的戰亂,已經是非常困難的事情了。”

  賈謐被他這話說得也有些動情了,十分懇切地說道:“陛下,裴侍中所說的都是肺腑之言,臣懇請在適當的時候再徹查,東瀛公謀逆餘黨該抓的都抓了,其中不乏有誣告牽引,或有查辦官員心存避禍之心,必有無辜受牽連者,臣認為實在沒必要再使此案複雜化擴大化,到此似乎也該告一段落了。”

  司馬衷忽然傷感起來:“父皇奈何不了他們,便把這麽一個爛攤子丟給吾,要怎麽守,對那些人一次次妥協,一次次讓步,那麽皇威何在?這到底是誰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