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我的人生哲學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30 12:38      字數:5458
  自病著以來,越往後我越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

  躺在床上回顧自己人生的時候,想著那些對我來說很重要、但我實際上又對他們有許多的不了解的人的時候,把紛紜的往事用思索當釣魚線串在一起的時候……每當這些時候,“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的感覺總是那麽明顯。

  難道不是嗎?

  當我最親近光的時候,她還在被她的原生家庭拖累著,以至於最終走向了絕境——她的那些痛苦我並沒有分擔,甚至可以說是渾然不覺的。

  當我最親近楚紅姐姐的時候,她還有前夫與孩子們,到頭來她選擇的還是他們——她並不是在我的陪伴下溘然長逝的。

  當我與張東梓建立了平常人難以想象與理解的友誼之後,他的妻子孩子依然是無法回避的存在,重要性自然也遠在我之上。

  我有一種悲觀的、不盡如人意的想法,覺得人與人之間是不可能真正地相互了解、成為知己的。知己,倘若有,也僅在一個時間段內,對於某個特定的知識麵,而離開了這個知識麵未必比別人與你更親近。

  對於前頭提到的,比如光的父母、楚紅姐姐的丈夫兒女、張東梓的妻子兒女,當然還有些別的朋友的更親近的家人,我有羨慕的成分嗎?答案卻是完全沒有。因為我曉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肯定也有他們更羨慕我的時刻。他們之間的關係是血緣是契約——婚姻關係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契約關係——而我與他們是沒有這種關係的,使我們聚在一起的唯一的原因,是相處時內心的愉悅。這很簡單的,內心的愉悅,其實大多數的感情都是難以保證的。然而這些感情,還是堅持到了最後,一直到其中一方走進墳墓裏才自然消逝。

  我的悲觀主義論調告訴我,就算是這些幾乎相伴你一生的感情,也沒有哪個真的能陪伴你一生。

  你的父母,不懂你的後半生。這還是個溫和的說法,且默認為他們會長壽。大多數父母,在他們的孩子世界觀建立的初期階段就已經不懂孩子們了。

  你的妻子丈夫,也許是陪伴你最久的。但他/她不懂你的童年,對於你的許多“懷舊”行為感到難以理解,有些甚至連最基本的尊重也做不到。而且這其中有許多,到了共同生活的後來,已經成了貌合神離的關係,對對方開啟了“選擇式透過”的功能。

  你的孩子,大多數時候你幾乎掏光了自己隻為了為他們創造一個適宜的成長環境,可是啊,漸漸地,他們變得那麽陌生了。他們不是你生命裏重要的陪伴,隻不過是十幾年時間你生命裏的過客。

  親人尚且如此,那些幾乎永遠無法脫離利益關係的所謂的朋友呢?

  人活在這個世界上,是要最終接受和孤獨相處的。接受了孤獨作為一種常態化的東西,知道來自其他人的親近甚至友好都是額外的收獲,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絕對不應該視作理所當然的。這樣活著,你也許覺得這也太可憐了,但這是唯一的不需要傷心的活法。

  在我人生的最後十幾年裏,我就是用這樣的活法在生活著。在這方麵,我可以說是經驗豐富的,所以我要再說幾句,為我所選擇的這種活法。

  人是一種“社會性動物”,我在書裏讀到過這樣一種說法。確實,很難否認這一點,尤其是我吃著別人種出來的糧食和蔬菜,躺在堆滿了別人生產的種種醫療器械的病房裏的時候,我還要仰仗別人來照顧我。有人來看我,不論是誰,我總歸是高興的。尤其對於久病的人來說,還能來看他的已經是經曆過考驗的人了。無聊的時候,我要看書,要看電視,這些無一例外都是別人的勞動成果。我怎麽可能脫離這個社會而活著呢?我想都不敢想。

  在過去的某個時期,我讀了一些心理學的書,知道了“從眾”之類的現象,並且用我自己的眼睛在我的生活環境裏發現了許多活生生的案例。在那個時期,我本以為(除卻情欲發作時)大抵有理智的人類夥伴們,對我來說變得不那麽可愛了。人有的時候,是多麽盲目,又多麽自以為是的存在啊。就像剛剛認識幾個大字,就以為自己滿腹經綸一樣,滿是討厭的氣息。

  但是,考慮到“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我們不能因為見著了一些個“傻子”,就斷章取義地認為全體人類都是傻子——如果你下了這樣的結論,你才是真的傻子。看看你周圍的世界,看看大家都能吃飽穿暖住在漂亮的房子裏,看看科技的發展使這個世界多麽日新月異,這都是能證明人類不是傻子的鐵證。

  既然人類肯定不是傻子,那就一定能理性地解決所有問題了嗎?

  別開玩笑了。難道你不知道世界曆史上發生過兩次世界大戰嗎?難道你不知道就連今天世界上仍由地方在戰火之中嗎?——說到不理智,還有什麽比戰爭更好的例證呢?除了戰爭,你看看這個世界,你看看臭氧層越來越大的空洞,你看見海洋被垃圾侵占,你看見就連北極圈裏都三十多度啦……你還覺得人類能解決所有問題嗎?

  人類離不開地球的,除非真能找到一個合適的星球讓全人類移民過去,但是這有多大可能呢?還是像《機器人總動員》[1]和《星際穿越》[2]裏那樣,建成太空站,移居太空,有可能把所有人都裝上嗎?考慮到這些,你還覺得人類作為一個群體而言是理智與高效的存在嗎?

  提到這些,不是為了講述我“反對戰爭”和“保護環境”的立場(雖然這些確實是我的立場),而是為了繼續前麵的社會性動物話題。當人不是獨自一個人存在,而是在群體之中的時候,他更容易變得不理性。舉個例子好了,為了保護環境,我們應該盡量放棄私家車而改乘公共交通工具,可是啊,你看看滿街這麽多私家車,憑什麽僅僅針對我呢?——你大約也會這樣反問吧!

  我就這麽表達好了,作為“社會性動物”並不能夠幫助我們更理智,做出更好的選擇。

  由此引申而來,覺得自己身處某個群體,或者說對某個群體有歸屬感,同樣並不能讓我們更理智,做更好的選擇。比如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就該響應號召“抵製洋貨”——曆史上,這種情況是很多的——可是你扔掉也好,打碎砸爛也好,損壞的東西是自己(以及別的中國人)用自己的血汗錢換來的。比如我是張家(舉個例子)人,李家與我們家素來有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不合,那我也該去盡力折騰李家的人,給他們添些麻煩吧?實際上,拋卻了這層關係而選擇聽從自己的內心的人,比如羅密歐與朱麗葉,才成為被傳頌的對象呀。

  世界上的絕大多數人是那麽迫切地需要歸屬感,以至於,讓他們跟著群體——隻要這個群體接納他,“愛護”他,對他噓寒問暖、好言相向——做壞事他們也願意。而且,漸漸地,不是由於被洗腦,而是由於主動洗腦,連他們自己最後也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義的,他們為自己披上了“正義使者”的鬥篷。

  我當然不是說,群體是絕對不好的。我不敢這麽說,前麵已經解釋過了,倘若不在群體中,像我這樣的老弱病殘,早已死無葬身之地了。我所提倡的,是一種能夠跳脫群體的思維而進行獨立思考的視角。就像我在前麵說過的,不認為任何人與我為伍是理所當然的,也就不必考慮迎合與逢迎任何人的需求,在此基礎上,以事實作為出發點進行的思考、做出的選擇。這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可以說是最理智的選擇了。

  由許多這樣的選擇所共同築建的,我人生的最後十幾年時間,即使以我現在的批判性眼光來回顧,也是很難說有什麽遺憾的。這也是,使我頗感此生不虛度的自豪之處。

  世上一定有許多覺得我是個“奇葩”的人。我的性取向是使他們下了這個結論的一方麵原因——其實,隱藏著的“秘而不宣”的與我(在這方麵)相似的人遠比大家以為的多得多。難道沒有人覺得奇怪嗎?在有些研究報道裏看到的匿名調查顯示的數據,遠比大家身邊看到的多多了。而另一方麵,我沒有像個普通人那樣結婚生子,一輩子沒有創建自己的小家庭,到老都獨居著,這也是他們不能理解的。

  為什麽呢?大家都各自有自己的家庭難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為什麽我就沒有一種強烈的歸屬感呢?為什麽也似乎不想要這種歸屬感呢?

  我想到我的爸爸媽媽和哥哥,作為一個隻管享受被疼愛的老來得子,擁有一個足以實現父母所有願望的優秀的哥哥,我是多麽幸福。這個家從未向我索取過什麽,卻無私地給予了我那麽多。

  我終於明白了一點,人不是因為攫取而身陷其中的,使人沉入更深的感情泥潭的,恰恰是攫取的對立麵,是奉獻,是付出。付出使人身陷於愛,越付出則愛得越深。

  是光的犧牲讓她成了好女兒,是楚紅姐姐的犧牲讓她成了好媽媽,也是張東梓的犧牲讓他成了一個好爸爸。

  但是,我想知道,假如他們都選擇不犧牲呢?也許有人會受罪,也許有人會不高興,但他們大體上還能活下去,另一種活法而已,隻不過是與現在截然不同。

  但是,從另一個方麵來說,我又覺得隻有不同,沒有好壞。

  就拿光的事情來說吧(如今,我居然能夠如此稀鬆地說起她的事情,這是時間的力量嗎?不,我覺得這是寫作的力量——當你把心中所想付諸筆墨,它們就具有了實體而不再嚇人了),如果光沒有做出犧牲,她的父母失去了房子,又會怎樣呢?無非過幾年苦日子。以光的資質來說,她的成功是有很大可能性的事情。隻需要再忍耐幾年,換更大更好的房子亦不是沒有可能。懷抱著希望忍受幾年苦日子,是那麽難以接受的事情嗎?有必要為了保住一套破舊的房子而放棄未來的希望嗎?這難道不是,把會生金蛋的鵝宰掉了嗎?

  說這樣的話,對光和她的父母都是一種不敬,但在我看來事實確是如此。她的爸爸,惹了事,隻顧著自己逃走。她的媽媽遇到了麻煩,隻會對尚未完全自立的女兒哭訴。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會害死女兒,但是孩子的心性如何當父母的難道不知道?他們指望著這個年輕女孩一下子上哪裏去弄一大筆錢回來呢?

  但是,他們不會想到這些,他們隻能看到眼前的麻煩,被很可能會發生的可怕的事情嚇得瑟瑟發抖。未知是可怕的,使未知變得可怕的,是人的無知。

  還有楚紅姐姐。在我看來,她的存在,即是一切現實中的女性所能達到的最高的高度。她獨立,有自己的事業,有獨立思想——但就連她也不是自由的。

  在我離開楚紅姐姐之後的幾年裏,她的兩個孩子陸續結婚,她作為家長與已經複婚的前夫一起坐在上座,微笑而滿含淚水地接過孩子們的奉茶時。那就是她所有自我犧牲最能得到收獲的時刻了——可是,除此以外,她真的開心嗎?據我所知,即便是到了六十多歲的年紀,她的丈夫也沒有停止沾花惹草,與這樣的丈夫一起生活,隻為了營造孩子們原生家庭幸福美滿的假象,這樣的犧牲真的值得嗎?

  我不敢說楚紅姐姐一定曾經後悔過,但是,夜深人靜時獨自躺在空曠的大床上,她難道就一點兒不懷疑自己的選擇嗎?

  對於楚紅姐姐,我想說的是,人總是很難準確地估算所有事情的重要性——要麽高估,要麽低估。讓孩子們以擁有一個完整原生家庭的姿態出現並組建新的家庭真的如此重要嗎?重要到不這樣就不行嗎?

  當然,我不能排除別的理由存在的可能性。我不是造物主,不是上帝,不具有全知全能的視角,我所思所想是以我所看到的東西為基礎的。即便稱之為事實也不能否認因感情立場而失真的可能性。

  我對光不了解,我對楚紅姐姐也不了解。我們曾經那麽親密,可是我們也都是某種意義上的陌生人。

  我還想說說張東梓。雖然這樣說有點太殘酷了,但在我看來,他的自我犧牲裏麵亦有自我陶醉的成分,享受著這種犧牲,把自己擺到了別人離開自己就無法生活的立場上,以沒有聲音的語言強調自己的重要性。這樣果然是最好的選擇嗎?

  他的“受到了恩惠”的妻子和成為了枷鎖的孩子真的幸福嗎?因為生育而患病本身就是一件可憐的事情,但整日與心懷愧疚想離開卻又顧慮重重的丈夫相對,難道不是將這痛苦稀釋與延長了嗎?何不快刀斬亂麻呢?還有孩子,在父母貌合神離的家庭環境中長大的孩子,果真能擁有抓住幸福的能力嗎?

  我是一個旁觀者,是一個局外人。然而,就像那句古話說的: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我拿對我來說最親近的三個人的人生做了例子,用近乎刻薄的話點評他們的生活。我不該這樣做的,但是我卻這樣做了。因為,他們都已經作古了。他們的作古不是我選擇說出這些的理由,而諸位的還活著,才是使我下定決心的原因。諸位還活著,往後的每一天,做出的每一個有影響力的決定,請一定不要隨波逐流,請務必再三詢問自己的理智。如果你三思又三思了,把方方麵麵的困難險阻都考慮到了,至少未來遇到麻煩的時候你已經有了心理準備,至少你能在勞心勞力之餘寬慰自己“自己選的路哭著也要走完”。在我看來,比起隨意跟隨大眾,往後再哭爹喊娘,要強得多。

  這是我的看法,一個自以為人生已經沒有什麽遺憾了的老太太幾乎是臨終前的忠告,你覺得怎麽樣呢?

  在我人生的後半段,得益於楚紅姐姐的鼓勵,我去見了很多以前的親戚——我得承認,早些年我確實是不喜歡他們的,但我也得指出,小孩子和親戚能有多少接觸呢?他的不喜歡還不是因為父母的愛嚼舌根?等到我把這些看明白了,我也就能夠重新接納他們了——還有朋友,以及一些別的、我總是時常想起來的人。我有的時候按照順藤摸瓜的方式,一個接著一個地去找不同人,聽他們講他們想講的故事。從他們的故事裏,支離破碎地聽到他們的人生,他們對人生這東西的感悟,也能反思我自己的人生。

  一開始,我並沒有想要留下文字記載的打算——我肯定不是個偉大的人,我隻是用我自己的人生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並沒有什麽特殊的成就,這樣的人不大可能有留下“自傳”這種東西的打算,因為寫了恐怕也沒人看。

  另一方麵,從小就熱愛閱讀,我卻從沒想過要自己寫作。

  但是,不知不覺間,我已經用這些冗長的文字記錄了我的一生,記錄下了對我重要的人,記錄下了種種對我影響深遠的事情。我回憶了,也反思了,大抵來說後悔的事情不多——如果重來,人生也許不會有多大變化。

  厚厚的一遝紙,就這麽多了,這就是我的人生啊!

  [1]2008年上映的美國科幻動畫電影。

  [2]2014年上映的英美科幻冒險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