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小院,五個人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30 12:42      字數:5311
  我是張茂,這本書的作者,眼下是“山水別院”這個民宿的主人。

  這本題為《山水別院情理史》的書,是我在經營了山水別院近兩年之後才勉強完成的。在書的第四章,寫了我從一個中學語文老師,變身為一個民宿主人,這之間最重要的心理曆程。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沒有下定決心的時候它是諸多煩惱的來源。可是一旦下定了決心,它就不再具有左右你的能力了。當你真的不管不顧著單槍匹馬地衝過去的時候,與之相關的一切也都不再具備傷害你的能力了。你將“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且發現自己在這個過程中幾乎脫胎換骨成了另外的一個人。

  這段話,用來描述我的這次轉行,再合適不過了。

  但我不打算細說我的創業的經過,因為它至少是與這本書的主題不相關的。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寫到了別的相關的內容,再告訴你們也不遲。

  這本書的書名叫作《山水別院情理史》,是我再三考慮的結果。我當然也擔心“情理史”這樣的字眼不能很好地吸引讀者,甚至有可能讓人望而卻步。但我又覺得再沒有比它更合適的書名了。至於為什麽,接下來我會解釋給你們聽。

  從教師變成一個民宿主人,對我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對於教師這個職業我雖然談不上有多熱愛,終歸是不討厭的。使我急於從中逃離的是前妻的背叛(但即便是逃離,也不是逃離職業,而是逃離原有的生活軌跡),而這逃離的結果就是我來到了山水別院(那時,它還沒有“山水別院”這個名字,至於這名字的由來,容我後麵再詳述。但為了敘述方便,不論它的命名前與後,提到它時我都一概隻用這個名字)。在這裏我找到了我爸爸生前的日記,從中得知了有一位舞蹈老師可能作為“紅顏知己”存在於他的後半生裏。

  找到毋老師時,她已經臥床不起了。她交給了我一遝厚厚的手稿,是她的自傳,正是本書的第五章,除了做了些校對以外,幾乎一字不改(就連其中一些明顯的年代錯誤,也隻是以注的形式標明了)。在毋老師生前最後的日子裏,我又去看望了她很多次,聽她講述了一些她的自傳裏沒有提到的故事。那時,她總是惦記著山水別院,說它這也好那也好。

  她把由她保管的那把鑰匙交還給我了,還問我有沒有想過把那裏改成一家民宿。就是這句話,使我意識到還有這樣的可能性。我當然也知道創業的艱難,明白凡事都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做好的。我雖然談不上有多喜歡我的教職,但它確實是一份旱澇保收的工作,未來也有養老的依靠。

  考慮了很多,沒能立刻下定決心做這件事情,往後又上了一個學期的課,就算是忙碌地備課和批改試卷的時候,心思也不免飄到那遙遠的山村小院裏去。為了這一點,我回去得很頻繁,終於一點點地將這小院和房子裏的一切慢慢收拾出來了。

  在毋老師預感到大限將至時,我設法滿足了她再來一次山水別院的願望。就是那次,我見到了她提到了很多次的優秀的侄子。他是個高挑瘦削的中年男人,長相清秀,很有學者風範,說話做事都讓我覺得很舒服,說是“如沐春風”也不過分,他的名字叫毋畏。再往後,山水別院正是作為一個民宿開始運營時,他幫了我不少忙,也很經常地來照顧我的生意。

  因為毋畏,我認識了牛小玫,她是那種乍看就讓人眼前一亮的美女,而且舉止動作都很優雅,談吐也頗有遠見卓識。她整個人是那種不溫不火的,說得不多,笑容也是淺淺的,似乎有天生的疏離感,但又有著莫名其妙的引力場。她似乎偏愛素色的衣服,身上穿著的總是黑白灰,這在她身上又顯出無限的高級感出來。

  初次見麵,我就覺得毋畏和牛小玫是一對天作之合,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等到和他們交談後慢慢熟悉了,才發現他們竟然都不是彼此的“原配”。關於牛小玫的故事,是她在養病期間久住山水別院時慢慢口述給我的,那時她已經為疾病摧殘得逐漸行銷骨瘦了。她說話的音量很低,但比以往任何一個時間都更願意說話,累得氣喘籲籲也在所不辭。

  在交談中,我透露了毋老師的手稿和我爸爸的日記的存在,她倒沒有要求閱讀。她那時視力已經不大好了,也常常感到疲憊。時常膝上放著一本書坐在花蔭下的躺椅上,一上午也讀不完一頁。

  把大家的故事串起來變成一本書的想法是牛小玫提出來的,我還記得那天她的臉色因為興奮不已泛起了少有的紅暈,連無聲無息坐在一邊的毋畏也麵有喜色。他們都覺得我是做這件事的最佳人選——我曾經是中學語文老師嘛。不過,說實話,在此之前我還從來沒寫過這麽長的東西呢。

  山水別院的客人很少,大多數都是回頭客和他們帶來的關係親密的人,所以我有許多的空閑時間。因為有了許多空閑時間,我的閱讀量也大幅提高了,漸漸產生了“寫長篇也不過如此嘛”這種不自量力的想法(往後真的動筆開始寫了,自然明白了任務的艱巨,數度產生了放棄的想法,好在雖拖延良久終於完成了)。因為這些,我答應了。

  再往後,就是收集故事的過程,毫無疑問是從對我家曆史最熟悉(甚至比我還熟悉得多)的毛伯伯開始的,談了許多,我也從家裏找出了許多東西來佐證或者矯正他的說法。

  另一條線路,我想該找找當時在葫蘆村開設超市的那位實業家毛大富(考慮到年齡,覺得他很可能已經過世了,但還是想找找看),經過對超市係統的人員的走訪,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女兒花姐毛心愛,她已經是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太太了。

  我找到花姐(稱呼一位年過七旬的老太太為“花姐”,確實有點怪怪的。但她執意如此,因為這是她尚在閨中時的名字,是她少女時代的最後印記了)時,她已經第二次成了寡婦,再婚的丈夫又先她而去,而他們在第二段婚姻裏麵並沒有留下孩子。她的唯一的女兒,黃圓圓很多年前就去世了。這一切,都使得花姐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孤寡老人。在我去拜訪她,聽她講故事的時候,倒是碰上了兩次居委會的人來看她,可見她還算得到了不錯的照顧的。

  花姐很願意給我講她以前的故事,但是她的時間線路很混亂,而且和山水別院似乎沒多少關係。要不要記錄下她的故事呢?在這個問題上我也曾經猶豫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最終還是決定記錄下來。尤其是在後來發現由我和由毋老師出發的兩條線路都能到達她的故事裏時,我感到冥冥之中自有要我這樣做的天意。她的講述,我梳理完之後放在了第二章裏麵。

  花姐拿給我看的,她的女兒黃圓圓在離開家讀大學之後做的一些手帳,並不是日日都有的,常常有很長一段時間一個字也沒有。手帳的內容主要是待辦事項和一些簡短的大事記,極少地心情短記。因為年代久遠,紙張都發黃變脆了。花姐一開始用透明膠修補那些破損之處,往後,似乎有誰告訴她那樣是不行的,她改成了剪下小紙片用固體膠貼在上麵。她把那些小本子看得極珍貴,小心地壓在枕頭下麵,小心地拿出來撫摸,留著它們就仿佛女兒隻是離家去上大學了似的。因此她隻願意給我看,而不願意借給我帶回山水別院去慢慢研究。所以我隻好一趟一趟地上她那裏去,終於把花姐的故事和黃圓圓的手帳聽得看得差不多了。

  至於發現黃圓圓曾與毋老師相識(嚴格說來,她們不算師徒關係)這一點,純粹是偶然。花姐對女兒這段想學舞蹈而沒有實現的經曆是絲毫不知道的。我是從毋老師的講述裏得知有這樣一個女孩的存在的,但名字記得不真切了。等到我走訪到了花姐那裏的時候,毋老師和黃圓圓都已經作古了,事情本來已經沒法考據了。但萬幸的是,在圓圓留下的遺物裏,有一張照片,是她和毋老師的合影,圓圓是個有著青澀笑容的小女孩,而毋老師也還年輕。

  我隻見過年邁的毋老師,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指認照片上的年輕女人,於是向花姐千保證萬保證,終於借得那照片拿著去找了毋畏。

  那時牛小玫才剛剛過世(從第三章結尾她在棧道上暈厥往後,她有相當長一段時間的住院和養病,最終是在自己家裏香消玉殞的),我每次去見毋畏都約著在他們位於豇豆鎮郊區的大房子裏,他總是安安靜靜地坐在窗前等著我,有時他的腿上趴著一隻胖乎乎的打著呼嚕的大橘貓,有時貓在不遠處的地上打滾,總之貓比他有活力。這貓是牛小玫在病中撿回家的流浪貓,對於毋畏來說,幾乎就是亡妻的化身。

  毋畏看了照片,不聲不響站起身朝屋內走去,進了門才回過頭了用眼神招呼我進去。在他的書房裏,他把一本厚厚的,泛黃的相冊攤開放在我的麵前,正中間的那張,與我手中的這張,一模一樣。是黃圓圓和毋老師無疑了。

  我也翻看了毋畏拿出的相冊,是些毋老師人生各個階段的照片,和親人朋友甚至學生的合影。尤其是她在手稿最後提到的與楚紅姐姐每次見麵都合影一張,這些照片整齊地按照時間順序排列著,完整地展現了兩位優雅女性麵對衰老的過程。待我翻看完,毋畏竟然提議相冊由我拿走吧——他說姑姑把自傳交到了我的手上,也一定希望相冊一並交給我的。本來在創作這本書的時候,我是想挑選一些照片作為插圖的,但想來想去還是作罷了。書中人物的名字,除了我的爺爺張全有、爸爸張東梓、我張茂以及毋老師毋春花,其他的名字都是化名。既然這樣,照片是斷然不該公開的。

  於是,我又帶著毋老師的相冊去了花姐家,簡單地給她講了毋老師是一個何等可貴的人,轉述了毋老師講過的關於黃圓圓的故事。這個滿頭白發的老太太,又一次地在我麵前涕淚交流,她以為對女兒比別人都更了解,她以為不過是女兒離開了家她們才疏遠了,她從來沒想過,早在那之前,她們就已經有許多不相交的角落了。她總覺得自己是看著女兒長大的,她不知道她隻能看見肉體的成長,而看不見心靈的變化。

  成文過程中,我把這段雖然是由毋老師那裏了解到的故事,放進了花姐的篇幅裏,為的是上下文更連貫,更方便讀者理解。

  第二、三、四章,都是由當事人親身講述的故事,我再以第三人稱的形式轉述出來。雖然為了力求準確需要做不少核實和校對的工作,但大抵有法可依。人的記憶力在許多時候是相當不可靠的,往往常常把事實歪曲而不自覺。我已經盡力矯正我能發現的錯誤了,但漏網之魚總是難免的,還請指正和諒解。

  最困難的是第一章,關於我爺爺的故事。一開始我隻能依靠毛伯伯的講述,那對他來說也是年代久遠的事情了。為了盡可能的還原葫蘆村的原貌,我走訪了村裏的許多老者,然而他們也隻有碎片,還有許多的各執一詞。從超市那個角度入手我也嚐試了,無奈幾乎沒有多少早期的記錄。村史、鎮史都是沒有的,縣大事記亦參考價值極低。在那段時間裏,我相當鬱悶,四處奔走而往往一無所獲。心情跌倒了穀底的同時,感到非常荒涼。山依然在那裏,房子仍是當年的磚瓦,甚至長壽的樹也隻是比那時長大了些,可是那時的人們和他們的故事,卻已經幾乎無法考據了。人是何等渺小的生物,自以為雄才大略的一生,歸根結底有什麽用?

  如此悲觀,如此絕望,這正是這本書耗時那麽久的原因。這第一章,是最讓我感到頭痛和力有不逮的部分。我隻好拿出自己拙劣的想象力,配合能找到的不多的曆史資料進行“再創作”。這個部分,是我感到最心虛的部分。

  從我(在第四章中記敘的)第一次回山水別院,到山水別院作為一個民宿開放,耗費了一年多時間。在這之後,又過了兩年多時間,我的這本《山水別院情理史》才勉強創作完成了。它是由與山水別院這座鄉下小院相關的好幾個人的人生故事組成的,是曆經了好幾代人的故事。故事主角們本身,肯定大不相同,但他們有各自人生想要追求的東西和他們自己的各不相同的枷鎖。他們都用自己的一生展現了“情”與“理”的難以取舍,以及做出不同選擇的結果——這是本書最終題為《山水別院情理史》的原因。

  書中有一些頗應當謹慎記錄的情節,比如牛小玫與養父的關係,這些,雖然是經得當事人同意公開和遺屬(由毋畏牽線,我亦見到了牛小竹,交談之後他同意隻要化名即可發表,並且補充了一些關於他姐姐青少年時代的細節)亦願意尊重死者的心願同意公開,但因著死者已矣,還請大家不要再多糾纏。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惟願逝者安息。

  小院的名字,最終決定為“山水別院”,其實不是由我做主的。我讀完了我爸爸的日記,了解到他在晚年也有將家族企業脫手而搬回小院養老的打算,但並沒有關於小院命名的隻言片語——如果僅僅用作居住,名字並不是必須的。

  “山水別院”這個名字,是我在家裏的舊書堆裏發現的。那是一張黃色毛邊紙,僅僅是橫向地寫著這幾個字。這張紙夾在一本泛黃的關於庭院設計的書裏,紙的一角甚至有一個我至今沒找到出處的紅色的印章。

  這本書裏,有許多的筆記,但那不是我爸爸的筆跡。我因此,願意相信那是爺爺留下的。為了佐證這一點,我又去翻了許多別的年代同樣久遠的藏書,在許多關於園林、庭院、園藝、農業的書裏找到了相似的筆跡。我更堅信自己的判斷了,認定這些都是我那創業成功的爺爺的曾經用過的功。

  “山水別院”這個名字,於是成了爺爺選定的,我甚至在倉庫裏找到了一塊沒來由的木板,能說服自己相信我的爺爺曾經想把“山水別院”幾個字刻上去。這種想法,對我來說又是水到渠成的。就像第一章的結尾一樣,爺爺的死因是明確的,但關於他是自殺還是死於意外,並沒有明確的定論。而倘若我的爺爺還要給院子掛上一塊名牌,那他是必不會自殺的。

  由此“山水別院”成了小院的名字,由我完成了爺爺的遺願,親手將這幾個字掛到了院牆上。在我看來,它絕不僅僅隻是一個四個字的名字,它是一種用盡力量去與生活搏鬥之後,將殘餘的生命力留給自己的處所;它是一種走遍千山萬水,終於歸來故鄉,並能“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淡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