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節 獨居的幾年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30 12:38      字數:6374
  我還沒到四十歲,就擁有了自由——有自己的房子,有足夠的存款,有不討厭的事業可忙活,收入也還行。稱我為“毋老師”時,對方多多少少帶著尊敬的心情——這種自我暗示也使我自我感覺良好。媽媽在我39歲那年去世了,距離失去爸爸才3年,我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孑然一身。但換個角度來看,我沒有(需要我付出的)愛人,沒有孩子,也沒有父母要贍養——所謂的上無老,下無小不過如此——是真正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

  媽媽尚在病床上彌留之時,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她對我的不放心,反反複複地叫哥哥嫂嫂——如果他們在她跟前的話,實際上他們還算經常來看她——一定要照顧好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流下深情與眷戀的淚水。

  老實說,對於媽媽的去世我並沒有感到多難過。在那三年裏,我每天跟她在一起,我知道她不快樂。

  她把畢生的心血全用在了兒女與學生的身上,可是到頭來,她卻隻能接受她的努力付出是沒有回報的這樣的現實。她曾經,為了她的教育事業,花費了太多的精力,而剩下的不多的精力又幾乎全用在了一雙兒女身上。她幾乎連自己都忘記了,更何況是她的方方麵麵都不需要她操心的能幹的丈夫。她退休之後的幾年裏,他們兩個一起相互扶持,一起做蠢事,一起穿戴整齊坐在攝像頭前和兒女視頻,時不時鬥鬥嘴,偶爾鬧鬧小脾氣。可是,等到她的丈夫走了,這屋子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空虛才真的替代了她以往賴以生存的空氣。她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如此蒼白。

  她幾乎沒有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那些坐到一起隻是相互攀比子孫後代為此甚至不惜“打腫臉充胖子”的老太太們她是直覺上不喜歡的,雖然她們總熱情地對她“老師”長“老師”短。她還發現自己沒有一點兒談得上深深投入其中的興趣愛好,國畫也好,書法也好,她沉不下心來。她總覺得自己還有什麽應該做、必須做,實際上卻被她完全拋諸腦後的事情,可是,她怎麽都想不起來。她為此長久地思考,在外人看來隻是精神不濟地發呆。

  就連醫生,也避開她對著她的兒女竊竊私語,倒好像說出真相會傷了她的自尊心。她收到了一條漂亮的項鏈作為禮物,但是她把那金燦燦的鏈子翻過來,卻發現了背後刻著的她的名字、住址、甚至還有女兒的電話。她為這發現氣得幾乎掉下眼淚來,可是,就連眼淚也不是想流就能流下來的。

  女兒不在家的那些白天她在做什麽呢?坐在窗戶前麵抱著被子發呆?她有時還想看書,看著看著覺得口渴,走到廚房去找水喝。哎,我在這兒幹什麽呢?空著手又回到了窗前的椅子上,書看到哪裏也是找不到了。她有時候突然說一句話,臨說完了才發現她對話的對象,她的老頭子,已經不再了,她又幹澀著眼睛無聲地“哭”一會兒。她就這樣過掉一天的大多數時間,等到晚上女兒終於回來了,她興高采烈地迎上去,張羅晚飯,可是啊,電飯鍋裏,怎麽光有米沒有水呢?

  她還想回自己的老家去看看,她真的去了,由女兒陪著。可是啊,她所熟悉的一切都不見了。她站在一無所知的街頭,找不到任何她記憶中的成分。就連那些費勁力氣聯係上的親戚,怎麽也似乎並不比街上的陌生人更讓她感到親切呢?她害怕了,躺在陌生的床上,抱著她的女兒。女兒小時候,她們也這樣抱在一起睡覺,可是她們的位置如今徹底反過來了。

  第二天,她死活要回家,回自己的家。計劃的行程一概拋下不管了,她們轉身離去,故鄉的一切美好的記憶在她們的身後坍塌了。

  對於她來說離開也好,省得在這裏唉聲歎氣。大約人的一生終於隻能以悲劇收尾,畢竟我們所有人都是要死的。要想不要悲劇,隻能不把死當作悲劇。然而,仔細想想,為什麽死就非得是個悲劇呢?

  對於不久之後,甚至可以說是近在咫尺的,我自己的那個必然到來的結局,我也並沒有想要回避的想法。甚至就在此時此刻,如果就此停止呼吸、心髒停止跳動、大腦死去——似乎也沒有什麽一定不能接受的地方。唯一的遺憾是眼前正在寫的東西沒有寫完,不過我一生中沒有做完的事情何止這麽一件呢?

  我這一生,有許多後悔的事情,也有值得自豪的事情。前者,比如與表姐的不愉快,以及與其他表兄弟姐妹的不親密。後者,比如放棄鋼琴而改學舞蹈,並且將舞蹈作為事業堅持了一輩子。

  雖然有自誇的嫌疑,但我想說說眼下束縛著我的這病,和我與它還算優雅的相處。這周旋已接近二十年時間,我與想要奪走我性命的東西的共舞。

  我是學舞蹈的人(這是已經說過無數遍的事情了,但此刻又不得不再提),對於自己的身體總是要比一般人更在意些,況且我是一個沒那麽忙的人,有時間也有精力關注自己的身體狀況。大約是因為這兩點,在症狀尚不明顯的早期我就發現了它,隱約知道是它,去做了檢查,果然是它,倒像是我早就知道的事情。

  比起這個病的其他許多患者,我已經幸運太多了。因為發現得早,所以在治療方案上有較多的選擇,也不至於一下子就變得不像女人。

  那時楚紅姐姐已經六十出頭了,與前夫也順利地複婚了,而且她的婆婆也去世了,兩個孩子也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已經成了實際意義上的一家之主的楚紅姐姐,在那段時間頻繁地來看我,為我安排醫院,尋找好的醫生。

  那時我就想,當時安靜地離開果然是一個正確的決定,因為沒有撕破臉皮,所以還能相互扶持、相濡以沫(雖然實質說來,離開之後盡是楚紅姐姐在“扶”我,“濡”我)。當我平靜地躺在床上,盡可能地表現出一副安之若素的樣子,仿佛我自己一點兒也不害怕似的,當我看著楚紅姐姐皺紋之間難以掩藏的焦急之時,我竟然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感,覺得即便就此死去也不枉此生了。

  然而,我終究沒有就此死去。前麵已經說過的,我的病發現得早,據醫生侃侃而談,這種病的早期治愈率高達90%,尤其是癌細胞完全還沒有擴散的情況下做手術,簡直一擊必中。

  第一次手術之後康複得很好,我們都以為我也是那90%裏麵的一員,滿心以為從此可以高枕無憂了。

  有幾個晚上,楚紅姐姐留在我家裏過夜。她的手依舊溫暖柔軟,隻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歲月的痕跡,和我的身體一樣曆經滄桑的感覺。她用手輕輕撫摸著我的傷口,雖然已經盡可能縮小、淡化它了,但它毫無疑問仍在那裏。我問她我是否已經不美了,她搖搖頭,吻上我,隻關心我是否會疼。

  從那時起,大約是受到了有可能生離死別這樣的事實的啟示,楚紅姐姐開始鼓勵我去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否仍有遺憾之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眼下正在寫的這份像“自傳”一樣的東西,也是交給楚紅姐姐的一份答卷。

  那之後,在教學的間隙(作為小鎮上的一個獨立辦學的舞蹈老師,空閑時間真的不少),我開始拜訪以前的親戚和朋友。

  剛回來小鎮住的那幾年,就經常跟著媽媽一起去哥哥家做客。雖然我不喜歡聽嫂子的嘮嘮叨叨,但對小侄子確有發自內心的喜愛。侄子的表情、神態甚至姿勢,有太多像年輕時的哥哥的地方。作為中學生,是陽光帥氣的存在,這一點也像以前的哥哥——是嫂子的得意之處,一旦自誇起來,就沒完沒了。

  病中哥哥嫂嫂自然也來看望過我,他們是我在這世上最後的至親了。但實際上,照料我的大抵還是楚紅姐姐與她為我安排的護理人員。哥哥與楚紅姐姐(據我所知)僅打過一次照麵,估計他心知肚明,不過既然他什麽都沒說,那我也就什麽都不挑明了。

  身體康複之後增加了與親戚之間的走動,是因為楚紅姐姐的勸說,其實也是因為我自己確有這樣的需要。一旦身體開始不濟,孤獨感總是伴隨著吃力的感覺產生。換成別的老太太,抱怨幾句丈夫與孩子,也便過去了。然而我沒有可以抱怨的對象,隻好自己忍著。就算見到了較之人海中的其他人應該與我更親密的所謂的“親戚們”,硬生生地參觀著他們的生活,名為孤獨的那種感覺,也並非就此煙消雲散了。

  我是帶著這樣的矛盾的感覺在走親訪友的,想必大家都覺得我是因為經曆了生死之事,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的冷漠,下定決心痛改前非。當他們用悲憫的眼神望著我,有些甚至不敢與我有直接的眼神接觸的時候,我覺得可憐的是他們而不是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看起來光鮮也好,看起來寒磣也好,都是自己的活法,都是自己的自由,旁人是不應該置喙的。

  除了親戚,也見了一些朋友。這其中,走得最近的就是張東梓。這固然是一種令我欣慰的關係,但也是一件充滿遺憾的事情,好在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我仍記得與他再遇那天發生的事情。

  我坐在小飯店裏,我經常坐的座位上吃飯。一個人吃飯是一種頗神聖的事情,尤其是對於像我這樣有著許多空閑時間,可以細心咀嚼每一口食物的人來說。小鎮上的飯店是很多的,但是好吃的確實不算多。這家小店算得上是其中的一家,老板娘與我也熟絡,每次都“毋老師”長“毋老師”短的,熱情得不行。這麽說來,她家的女兒還曾經是我的學生呢。

  那天,我仍舊坐在玻璃門後麵的座位上,一邊細嚼慢咽著吃飯,一邊眼神並不聚焦地看著外麵馬路上過來過去的行人與車輛。當然並沒有在注意看什麽,大抵處於一種放空狀態。

  玻璃門那邊,一個路過的男人重重地打了個噴嚏。過了一會兒,另一個走過那裏的男人也打了個噴嚏。再往後,又有一對母子經過,媽媽一手撐著陽傘一手牽著背著小書包走得蹦蹦跳跳的孩子。在相同的位置,媽媽打了噴嚏而小孩沒有。我的好奇心逐漸燃燒起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矮胖男人出現在那裏,毫無疑問的打了個地動山搖的噴嚏。然後,他一扭頭看見了玻璃門這邊的我。據後來張東梓說,他一眼就認出了我,因為我“幾乎和以前一模一樣,一點兒都沒變。”但是,我得承認,我確實沒能一下子就認出他來,我那時可能嚇了一跳,懷著不該偷看別人的愧疚心理,以為自己惹上麻煩了。畢竟,那麽大的一張臉一邊敲著玻璃一邊湊近,一開一合的嘴就像魚缸裏的金魚們,誰不害怕呢?

  張東梓見到我,顯然十分激動,但我花了好幾分鍾時間才想起來他——他比小時候更加圓潤了,整個兒就是《飛屋環遊記》[1]裏老爺爺稍微年輕時的樣子。他很快原諒了我的健忘,熱情地問了我許多問題,在那家店裏耽擱了好多時間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老板娘比我還激動來著,據她說張東梓也是她店裏的常客,怎麽以前就沒遇到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有時候,就算住在同一棟樓裏,也可能一次照麵都打不上的。掌管著這一切的那種東西,大約就是所謂的緣分吧。

  有了這樣的再遇,往後的往來也就變得順理成章了。楚紅姐姐不在的時候,張東梓儼然是我最親密的朋友。實際上,楚紅姐姐不在的時間是很多的,她的年齡也大了,也有了孫兒孫女,自己的感情已經被擠到了不甚重要的角落,該是漸漸落上灰塵的時候了。

  和張東梓說了許多話,也坦白了我的取向問題——不知道為什麽會說這些,大約人天生就不怎麽能夠保守秘密。張東梓也對我說了許多話,他的婚姻、他的家庭、他的責任之類的,從這個男人身上明顯地看得到許多男人共有的悲情——在責任麵前,自己的夢想是微不足道的。結了婚當了爸爸的男人,慢慢就成了藥渣子——跟體型什麽的沒有關係,是從一種更深刻的意義上而言的。

  我完全知道張東梓喜歡我,小的時候也許不知道,慢慢長大的過程中就什麽都明白了。現在我們都到了中年奔老年的路上,有許多話自然也是無需說出口就心知肚明的。我也明白,自己在他麵前,多多少少有點仗著他喜歡我這樣的心理。人是這樣的,知道某人喜歡自己這件事情本身就使得這個某人成為了與旁人不同的存在。實際上,我有時候想,我們真正喜歡的隻有自己,因為某人也喜歡我,於是覺得“英雄所見略同”,覺得某人“真有眼光”,不自覺地就把某人拉入了“我”的同好會。

  不過捫心自問,我也敢說自己從未做過傷害張東梓的事情,不但沒有試圖破壞過他的家庭,還總是勸他放寬心來著。我知道張太太的憤怒,但這對我來說確實是莫須有的罪名。“我還從來沒給哪個男人當過情婦呢!”——有一次我這樣跟張東梓打趣。他是個不小的家族企業的繼承人,生意做得比我爸的靠譜,工人也多,像他這樣的存在,即便真的有一兩個情婦,也不足為奇。然而,據我了解,他是沒有的,他自始至終都是個甘於奉獻的好丈夫、好爸爸。

  喜歡和張東梓待在一起的原因,一方麵是因為他喜歡我,另一方麵,我喜歡他老家的小院子來著。種滿花草的小院讓我想到很多年前的那個叫芬芳的有點神經質的小姐姐(雖然在我的生活裏所占據的份額不多,但她確實是那種能讓我特別輕鬆地與之相處的存在。前幾年她還來看過我,後來聯係也漸漸少了,想必像她那樣溫柔的人,應該能過得極幸福吧),但除此之外還有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親切感。

  我不懂園藝,也沒多大興趣去搞懂它們,我連我自己都不敢說照顧得很好,更不要提把花花草草們養得好好的了。況且,我經常外出,總不能把它們不管不問地丟在家裏。

  但我很喜歡待在那小院裏,它確實能讓我安心,有時甚至情不自禁跳起舞來。為此,張東梓給了我那裏的鑰匙,讓我可以隨時自由進出。在旁人看來,那兒恐怕成了他“與情婦幽會”的地方。

  開始走親訪友也好,再遇張東梓並邂逅了他的小院也好,都是在第一次手術之後幾年裏發生的事情。那時,確實以為自己已經沒有大礙了。

  手術的時候,毫無疑問從身上割掉了一些東西,但是,總感覺精神深處的什麽也一並被拿走了。空虛的感覺一開始還算明顯,尤其是夜深人靜獨自失眠的時候。但是愈往後,較之空虛更多的則是輕快,是騰出了許多空間的輕鬆自在。當我把這種奇妙的感覺講給張東梓聽的時候,他打著趣說:“因為我是個胖子嘛,不空一點實在擠不進來。”

  快樂的日子並不長久,我沒能成為那90%的患者中的一員,在第一次手術的五年之後,一些似曾相識的感覺提醒我,那東西又回來了。

  再往後,是一次又一次地拉鋸戰。

  就像一場拔河比賽,這頭是醫生、護士、還有我最愛的楚紅姐姐、哥哥嫂嫂們,那頭是那東西。那東西想讓我離開,我雖然也覺得離開似乎也無妨,但終究也覺得留下來似乎更沒有過錯。

  我是個好病人,乖乖聽醫生的話,盡一切地努力配合治療。至於心態方麵,第二次手術時我已比之前成熟了許多,覺得贏也好輸也好都沒有關係——世界上並不存在需要我也隻有我能往前拖動的馬車。

  沒想到第二次手術還是順利地匪夷所思,雖然身體是不如以前了,但大抵還是個可以隻靠自己的雙腳雙腿站立行走的人類,沒有退化,甚是欣慰。

  往後舞蹈教室進入了一種停滯的狀態,學生也都帶著悲憫的表情離開了,有些還抹了眼淚。舞蹈教室開在自家的房子裏(我那從事建築行業的爸爸,確實囤了幾套小房子來著),沒有租金之類的約束,所以一直就那樣放著。我想尋一個別的舞蹈老師來接管這一切,終究沒找到——小鎮到底還是太小了。退而求其次,想找個畫畫也好、唱歌也好總之是學業以外的項目的培訓班來接手,一樣找不到合適的。然後一天一天的,就這樣過去了。

  再往後又活了這麽多年,實在是我自己也沒有預料到的事情。況且,我還隻有自己一個人,不在醫院的時候都獨自生活,自己照顧自己的飲食起居。這樣想來,又覺得自己相當了不起。在拚命想把我打倒的那東西之前沒有認輸,在日日夜夜的孤獨麵前也泰然自然。

  來看望的人也是不少的,畢竟曾花了那麽多時間精力重塑親友關係來著。況且,還曾經做過許多年小鎮上唯一的舞蹈老師——在做老師這份事業上,我雖然是半道出家,卻因為願意與學生深談而收獲了比我媽媽更多的學生的愛戴,這也是我沒料到的。在楚紅姐姐去世前,最想看到的自然是她——每次見麵合影一張,記錄著我們一同變老的過程。現在拿出來看,回想見麵時的場景,仍覺得溫暖。

  再往後,喜歡見到的是我的侄子,大抵總是在聽他說話。即便我躺在病床上,外麵的世界也還是經由此渠道為我所知。他也說自己的事情,感情方麵的,工作方麵的,零零碎碎,幾乎傾囊相授。

  至於張東梓,自然也是常往來的,但我不許他來醫院看我——原因我也說不清楚,總覺得自己在醫院時格外憔悴。我終究是個女人,愛的是女人也好,漸漸不那麽女人了也好,對喜歡自己的人,總想保持盡可能美的印象。

  [1]2009年上映的美國動畫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