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節 分離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8 14:24      字數:6215
  正如我一直說的,我十分享受與楚紅姐姐一家相處的時光,如果可以我當然希望日子就這樣保持下去。

  生活是這樣一件事情,你以為自己每天都在重複著以往的軌跡,可是有一天你環顧四周,就會發現許多東西早已經悄悄地發生變化了。究其原因,生活從本質上來說,是一個螺旋上升的過程,像豎著的彈簧,也像上山的盤山公路。

  我和楚紅姐姐一家的共同生活,也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和平年代大約人人的生活都是如此,驚天動地的大變化是少之又少的。小的變化,則是多到數不過來的。就拿我來說吧,新排練了一個舞蹈,參加了幾場演出,發現了一位讓我眼前一亮的年輕畫家,第一次辦展和之後的幾次……也不都是讓人心情愉快的事情,比如相熟的畫家要解約,其實是被別家挖走了;比如車子壞在半道上,深更半夜在野外打求救電話……這樣的事情也是有的。當時也許氣急敗壞(不能保證不出口傷人啊),但現在回想起來,又覺得都不是多麽要命的事情。

  我對於成年人的生活是這麽看的,他們忙忙碌碌,但主要是被看不見的、亦不知實體為何的手推著在走。極少有人能夠停下來想想自己的生活,即便想了也幾乎沒法做出任何改變——誰的生活不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呢?決定生活的內容的,不是你我,而是那朝我們奔湧而來的究竟是“兵”還是“水”啊!

  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曾經很不怎麽把認識的人——不論是長輩,還是同齡人——看在眼裏,等我逐漸成熟了,才知道自己與他們並沒有什麽本質的區別。我也隻是芸芸眾生中平凡的一個。即便是,我將之視為人生榜樣的楚紅姐姐,在麵對這個問題時,也總是懷著謙卑的心承認自己的平凡與普通。歸根到底,就連那些被寫在史書上的著名人物、那些樹碑立傳的成功人士,我想,他們在自己生活中的絕大多數時間,大概也隻是個平凡的人。

  說這些話,是為了說明清楚一點:在和楚紅姐姐以及她的孩子們一起生活的那十年裏,我的生活沒有停下來,甚至可以說是相當忙碌的。但是,這些忙碌本身帶來的價值,在現在的我回首看來,卻是不值一提的。究其原因,不是因為它們作為成就本身不值一提,而是我在其中發揮的主觀能動性太少——我像是火車上的乘客,不能決定火車前進的方向和在哪裏停靠。當然,我可以選擇上哪輛車。但實際上上我已經選定了:我的一隻腳踏在藝術團的工作裏,另一隻腳踩在“他她畫廊”的業務中。

  對於很多人來說,他們人生最主要的成就,都是在中年創造的。少年時代懵懂無知,光是為了未來走哪條路就要焦慮不已,有些歸根結底還不是自己選的。青年時代隻顧低頭苦幹,但多數時候,努力的成果隻是投進水麵的石子——隻能獲得片刻的漣漪,而水麵並不見明顯的上升。中年時代的成就,才是真正地開始收獲了。對於少數了不起的人,這收獲還能向老年持續。可是大多數人,再往後,就成了藥渣子,油渣子……我對人的一生懷有這樣一種悲觀主義的論調。這種想法的結果,是使我把眼光聚焦在青少年時代——那對於我來說,還是美好的存在。這也是,我的這篇“自傳”在青少年時代著墨那麽多,而對於往後的生活工作隻願意一筆帶過的原因。

  和楚紅姐姐一家的生活,一開始是四口之家,漸漸地變成了三口之家,然後變成了兩口之家。使這個常住人口數目發生變化的,是孩子們的離家去上學。我和楚紅姐姐都感到欣慰的是,孩子們直到離開這座城市奔赴遠方去上大學之前都一直和我們一起住在家裏,而沒有要求去住校——這在我們看來,就是我們作為家長還算優秀的鐵證了。就算後兩年孩子們都上大學去了,放假的日子他們也還是很願意回來。尤其是妹妹,在電話裏常常透露出迫不及待地語氣,讓我這個“小姨”也很高興。

  孩子們的學校很遠,也都是楚紅姐姐送他們去報到的——她還是比我要更細心一些,況且孩子們應該也還是有媽媽在身邊更安心。我也和楚紅姐姐一起去看望過孩子們,在那座我們並不熟悉的城市裏(兩個孩子倒是去了同一座城市)玩耍了幾天,那也是愉快的回憶。

  在孩子們離開家之後,我和楚紅姐姐過上了二人世界的生活。兩個成年女人的生活,是平靜如水的,我總以為這樣的狀態會一直持續下去。但是,在我三十歲生日之後不久,我的這個想法,宣告破碎了。然而,說服我離開的仍舊是我尊敬愛戴的楚紅姐姐。

  這段對話是發生在楚紅姐姐家裏,名義上屬於我的那個房間裏麵的。

  在這個房間裏生活了近十年之後,這個房間已經儼然成了我的風格外顯。我有簡潔明快的家具——配套的原木色床、衣櫃、桌椅,都是楚紅姐姐陪我挑選的,也都是我喜歡的樣式。床上用品是最好的,舒服又健康的。衣櫃裏放著我所有的,不是很多、但質量和款式都足夠好、也完全符合我的風格的衣服,每一件都是我的心頭所愛,而且全都狀態良好——早些年的我自己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經常光顧洗衣店的人,那時的我覺得隻要有洗衣機洗衣服就是多麽簡單的事情啊。化妝品護膚品也沒有形成一望無際的瓶瓶罐罐之海洋,受楚紅姐姐的影響,我後來使用的都是適合我膚質的成套的產品,不再對嚐試名目繁多的新鮮玩意兒充滿熱情。

  另外還有幾本書擺在書桌的一角,各自夾著書簽標示我的閱讀進度。幾本書同時讀,這本讀煩了就換一本,如此螺旋上升著我讀了不少書,這種方法也是從楚紅姐姐那裏學來的。一開始我是隻愛讀故事書的,可是在楚紅姐姐的帶動下對曆史書,尤其是藝術史也有了興趣。要知道,尤其是在西方,藝術史同哲學是牽扯不清的,而科學又是從哲學中漸漸發展出來的。所以漸漸地,對其它社會科學領域,乃至自然科學領域也不排斥了。

  我的房間裏沒有書櫃,隻有幾本我正在讀的書。楚紅姐姐家裏有一個專門的書房,有占據著兩麵牆的書——居然不是止水,而是常常有新的書進來,不再看了的書出去,我也是在發現之前看了一半的書不見了之後才發現了這一點的。有一段時間,還對楚紅姐姐選擇要處理掉的書的原則很感興趣呢!總之,如果我想看哪本,借來看了,看完再還回去就好了——那感覺就像圖書館,隻不過沒有必須要還書的期限。

  實際上,我確實辦了市圖書館的借書證,隔一陣子就開車過去一次,借書還書,也挺有意思的。圖書館時不時舉辦些講座什麽的,如果有興趣就去參加。小地方的圖書館活動不算火爆,基本上都是免票入場,甚至不需要預約,就這樣還總是坐不滿。楚紅姐姐也跟我一起去過一兩次,大抵反響都不錯。總之,我們交換手頭有的各種活動的信息(不僅僅是圖書館,還包括博物館和周邊的幾所高校),然後按照各自的愛好決定各自讀的書和參加的活動,我們是兩個獨立的人格,不存在誰依附於誰的關係。對此,我還是很欣慰的。

  因為我始終保持著我自己的獨立性(我不能否認受到了楚紅姐姐的鼓勵與支持)所以當楚紅姐姐提出我應該離開的時候,我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有尊嚴地離開。

  那番對話,正是發生在當年第一次參觀“他她畫廊”時吸引了我的那幅陽光森林的畫作之下。很多年前,為了感謝我對楚教授施以的援手,楚紅姐姐將那幅畫送給了我。後來它又陪我住進了楚紅姐姐家裏,也已經在那裏掛了將近十年了。

  “我一直都很感激你,有你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安心。”一天夜裏,她走進了我的房間,手裏端著兩杯紅酒。她用這樣一句話,開始了我們的對話。我微笑著看著她,沒有說話。像這樣的話,她已經不是第一次說了,她不是那種從來不表達自己的感情的人——她也鼓勵我把自己對他人的謝意表達出來,這也是在那些年裏我雖然不怎麽回老家卻和父母比以往更親近的重要原因。當然,她也不是那種說出褒獎的話隻是為了給對方戴高帽子以便提出更進一步的要求的人(像這樣做的人,實在是很多的,在我看來,也是很討人厭的)。當她說感激的時候,那就是真的感激。

  “但我時常覺得不安,覺得耽誤了你。”這種擔憂,她之前也曾向我流露過,因為她的存在我沒有自己的婚姻,沒有自己的孩子。這兩點她卻都(至少曾經)擁有,她總覺得她是非常自私的。我總是告訴她不要擔心,我很快樂。還有什麽比快樂更重要的事情呢?不快樂可以讓人生癌,癌症可是毀掉一個人的生命呀!如果生命沒有了,那也就什麽都沒有了呀!

  “當然,我知道你喜歡和我們待在一起,和我們在一起你過得很快樂,這也是令我萬分慰藉的事情。你付出得那麽多,得到的回報卻那麽少。”她臉上的笑容,是我永遠的陽光,是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量來源。

  “你給我的,比你認為的,多得多。”我這樣回答她。我和她的關係是互惠互利,我得到了我需要的,她也得到了她需要的,我們同時還各有各的獨立人格,這難道不是最好的親密關係嗎?

  “你才剛剛三十歲,你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她說這話的時候抬起手來,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發。在過去的人生裏,我最討厭別人碰我的頭發——我討厭被當作小孩子。可是,對於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前是光,後來是楚紅姐姐,隻要她們觸碰我我就無比開心,根本不在乎被觸碰的是否是頭發。有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像貓,在真正喜歡的人麵前,隻顧著享受,連原則都不要了。

  “我已經52歲了,兩個孩子也都長大了很快就都要離開我擁有自己的生活了。”我試圖從她的語氣裏捕捉她的情感,說這些的時候她究竟是感到歎息呢?還是感到欣慰呢?我沒有把握。“現在孩子們都離開了,就剩下我們倆,當然也能夠幸福地生活下去。甚至有可能,比以往的任何時刻都還要更幸福。”我將酒杯輕輕放回桌上,雙手環住了她的脖子,眼睛緊緊地盯著她。

  可是,她既不放下酒杯,也不直視我的眼睛。

  “我最近發現,孩子們正在同他們的爸爸私下往來。”她以難以察覺的輕度歎了口氣:“他們原本就是父子、父女,毫無疑問有這樣的權利。孩子們長大了,有自己的判斷,有他們的自由。”我得承認,我不喜歡楚紅姐姐的前夫,雖然說在把楚紅姐姐塑造成眼前這個我喜歡的中年女人這方麵,他確有“貢獻”——但他畢竟曾經傷害過她。在楚紅姐姐懷著孕的時候,在楚紅姐姐懷抱嬰兒的時候,他是如何與更年輕的女孩暗自往來的,這些事情就算楚紅姐姐隻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我也不會不懂,也不會原諒他。況且,就算因為基因的存在我已經原諒了那些被我當作蒼蠅的男人們,對於一個活生生的、出於我的立場就應該討厭的人,我沒法做到放下偏見,當他是一張白紙。

  “孩子們大約覺得,這麽多年來我一直沒有再婚,而他們的爸爸也再次離婚了。他們可能認為,自己也要離開家了,讓父母重新聚在一起,即便隻是做個老來伴,也是好的。況且,都已經是上了年紀的人了,不再像年輕時那般衝動了。”我的腦袋裏充起血來,我喜愛的孩子們背叛了我,但是背叛本身是不成立的。因為,相對於他們的父母而言,我才是那個第三者。近十年過去了,我不相信,不相信在他們看來我隻是個“小阿姨”,他們難道不知道嗎?我是他們媽媽的戀人啊!亦或許,正是因為他們長大了,隱約懂了這種關係,才想拆散我們呢?

  “那你的想法呢?”我強忍著心中的不快,這樣問她。想把手從她身上拿下來,可是又不舍得。眼眶有些發熱,但眼淚應該還沒有流出來。我不需要眼淚,眼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要的是楚紅姐姐,眼淚不該是把她拴在我身邊的繩索。

  “我當然是拒絕了。”她認真地、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我愛你。”她終於扭過頭來看著我了,她印在我額頭上的吻依舊是那麽溫暖。

  “我唯一害怕的事情,就是耽誤了你。你年輕,所有的條件都好,是許多人心目中的‘女神’。如果你願意,隨時可以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可是你為了我,把這些都放棄了。相比之下,我是如此自私。”

  “不,你一點也不自私,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想安慰她,可是我也知道眼下的場景(從實質意義上而言,她是要把我從她家裏請出去啊!)需要安慰的是我,可是我愛她,我不忍心看她自責。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他們不是才背叛了我嗎?

  “我做了一番這樣的安排。”她語氣中的沉穩又回來了:“想必你也聽到了一些風聲,你所在的藝術團可能將要解散了。有一份待遇很好的大學舞蹈教師的職位,現在空在那裏等著你。但是,它不在我們這座城市,而在你的父母所在的地方,那裏新開辦的藝術學校,比起你我的母校還要大。這十年裏,你幾乎沒怎麽回去看過你的父母,這也是我感到愧疚的地方,電話也好禮物也好終究替代不了活生生的你。我想你該回去,回到你父母的身邊去,找一個好男人嫁了,生自己的孩子。”她的眼角閃著光,是如我一般隱忍著的淚水:“我是舍不得你,可我不能束縛你,因為再繼續留在我身邊,就是害了你。”

  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我想起她的相當有些手腕的前任婆婆,想起了她的算不得正人君子的前夫,我又想起了那兩個當麵一套背後一套的小混蛋——我想,此時此地,我竟然成了她的軟肋。我如何能夠接受呢?成為別人用來傷害她的武器?我寧死也不要。

  “你說的對,但我需要些時間。”我恢複了以往的平靜,收手優雅地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當酒杯離開我的唇的時候,我的理智戰勝了我的情感,往後我所考慮的,都是如何“好聚好散”了。

  很多年前,當我與光在一起的時候,曾經覺得即便與全世界為敵也是不足為懼的。但從年少輕狂中走出來之後,我終於懂了,順勢而為,比之強硬魯莽,要好得多。

  後麵的事情,自然是我接受了楚紅姐姐的安排。從搬家到新家,隻要有她在就一切井井有條。我帶著尊嚴體麵地離開了,像是從一段刻骨銘心的學業中畢業了。

  而實際上,在那之後的很多年,我們依舊見麵,依舊是彼此最親密的朋友,依舊是秘而不宣的戀人。我們放棄了住在一起的朝夕相對,換來了平靜如水的長治久安。

  離開楚紅姐姐一家(其實那時她的家裏幾乎隻剩下她自己這一個常住人口了)之後,我回到了老家的城市,在簇新的校園裏接受了教職。在教職工公寓裏,有了一個供我使用的小房子,裏麵的陳設,幾乎完全是從楚紅姐姐家裏那個屬於我的房間裏搬來的。就連那幅畫,也是楚紅姐姐親手掛到了公寓的牆上。

  關於作為教師的生活,如果要詳細地去說,自然有很多的故事可以講。但我總覺得我自己已經成了小溪底下的一塊石頭——任溪水如何從我麵前流過,我已不會改變了。縱使經年累月,那溪水任性地磨平了我的棱角,我身為我的核它卻是完全無能為力的。這也是我決定不詳述這部分故事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我的這份“自傳”已經寫了太多東西了,以我現在的體力,每寫上半個小時,就要歇上一個小時。如果再把後麵的故事進一步展開,我十分懷疑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完成這項工作。

  因為這兩個理由,我要將作為教師的那幾年的工作和生活一筆帶過。說到底,我也隻是一個普通人,在茫茫人海裏做著兜售自己時間的工作,換來一些自己未必真的需要的東西。雖然後來我離開了,但“教師”這個名號,卻伴隨了我的餘生,這是我沒有想到的。

  我三十六歲的時候,爸爸去世了,留下我媽媽一個人。爸爸健在的時候,媽媽是個嘮叨的小老太太,可是爸爸走後,媽媽卻仿佛成了失去了核反應堆的核電站。她早就不再是以往那個似乎有著無窮無盡能量的小學班主任了,她在很短的時間裏成了一個幹癟的小老太太。哪怕隻是相隔很短的時間見到她,我也常常驚訝於她衰老的速度。於是,我決定辭掉大學的工作,回到小鎮搬回家裏來陪媽媽一起住。雖然我已經有了不菲的積蓄,爸爸也留下了不少財產,但我還是決定就在自家的其中一套房子裏辦一間自己的舞蹈教室。在這創業的過程中,楚紅姐姐又無私地幫助了我。

  楚紅姐姐和我是一輩子的密友。她去世前,還曾照顧過因做了手術而昏睡在病床上的我。我那時總覺得我會是我們兩個當中先走的那一個,沒想到我還是錯了。

  若在天堂聚首,願我們不必再以姐妹相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