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十年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7 12:54      字數:5516
  十年,我和楚紅姐姐一起生活了十年。對於整個人類的曆史而言,十年隻是微不足道的一瞬間,但對於個人來說,它可足夠漫長了。而我的這十年,毫無疑問又是我最美好的芳華,成為了我記憶海洋中永遠不會褪色的珍寶。

  十年裏,發生變化最明顯的無疑是孩子們,他們長得很快,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高考後去上大學,這些都一氣嗬成。尤其對於這兩個孩子,他們都那麽優秀,那麽讓人省心(我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因為我不是一個生理學上的母親,所以有許多細節我是注意不到的)。

  這十年時間裏,楚紅姐姐從四十多歲變成了五十多歲,但是樣貌並沒有什麽變化。至少在我看來,直到我離開時,她的樣子仍然同我第一次見到她時沒什麽分別。

  而我呢,從二十出頭走到了三十出頭,我自己的變化在我看來倒是十分明顯,從少女變成了熟女:樣貌也好,身材也好,穿衣打扮也好,都實實在在地變化了。不過,我也不能否認這種可能性,那就是人對於自己的關注總是要多過對別人(哪怕是最親近的人)的關注。尤其是,我有時候發現,對於熟悉的人,他/她與你見麵時穿了什麽衣服,做了什麽樣的打扮,你是可以視而不見的。這其實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有那麽多時候我們為了心愛的人好好裝扮自己,花了許多時間在鏡子前麵反複考量,非但這些努力的過程,就連這些努力的結果,他們也是看不見的。

  那段時間,我以舞蹈演員和畫廊合夥人的雙重身份生活著。

  舞蹈是青春飯,這有兩個方麵的寓意。

  一來是對自己,在體力方麵,我已經漸漸不那麽吃得消了。每次做完一係列的排練都要氣喘籲籲上半天。這不是因為我的身體變得虛弱了,而是因為人的身體在到達了一定的巔峰狀態之後,要走下坡路是必然的。

  二來是對別人,我是小小地紅過的,這是在舞蹈這個小小的圈子而言。也出過這個圈子,去友鄰的地段尋求發展,但是這些努力的成果並沒有如預期的一樣顯現出來。再加之,觀眾永遠是希望看到新的麵孔的,所以我作為舞蹈演員也漸漸成了“明日黃花”。不過,就像對於前頭那條的坦然接受那樣,事業撞到天花板上再無起飛之可能這件事情,我也平靜的接受了。我每天朝夕相對著一位年長而優雅漂亮的女性,有她做榜樣,有什麽我不能欣然麵對的風雨呢?

  楚紅姐姐對於我在事業上遇到的瓶頸知道得很清楚。她也是舞蹈生的出身,在轉行之後,還和舞蹈方麵的人士有不少聯係。前麵似乎提到過,我的工作就是她幫忙安排的。在私底下,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她一定囑托過不少人照顧我的。

  某一年楚紅姐姐過生日的時候,她說想要一樣生日禮物,希望我以後分一些精力來畫廊幫她。她的理由是,她自己的年紀有點大了,而畫廊的生意也一直都蓬勃發展著,使她越來越感到吃力了。她的神情是如此認真,以至於除了我以外的旁人可能完全看不出來她隻是為了贈予我畫廊的股份。

  在此之前,我們的財務是分開的。一開始我還總是塞錢給她作為我在她家裏吃住的夥食費住宿費,但她總是想方設法再塞還給我。後來,等孩子們離開家了,她就挑明了說不要我的錢了,她比我賺得多得多,她甚至覺得應該由她供給我些零花錢,但顯然,我也拒絕了。

  這次“贈予股份”就在我拒絕之後不久,也在我自己的事業已經看不到什麽新希望了的時候,可見楚紅姐姐是多麽為我著想,又不想讓我有負擔感啊。她知道別的女人還有丈夫和孩子可以依靠,唯獨我是沒有的。她總覺得依靠錢也未嚐不行,隻是得自己派遣孤單。早在那時候,她就開始為我的餘生做考慮了。因為她的提前考慮,我才能毫無後顧之憂地活到現在,生病了也能住院接受治療,這都是她的功勞。

  接受了股份之後,我成了名義上的合夥人。這樣我便有了合適的身份去介入畫廊的生意,在楚紅姐姐的指導下我也試著自己挖掘一些新人畫家。在音樂和舞蹈方麵,我還算有點知識。但對於同樣是藝術的繪畫領域,隻能說是“隔行如隔山”——在這些嚐試的過程中,我也算是理解了楚紅姐姐將兒女托付給婆婆照顧的那兩年裏經曆了怎樣的艱苦。當然,我最終還是缺乏楚紅姐姐那樣的“伯樂能力”,沒有成功地捧紅過誰。

  在從少女步入熟女的這個過程中,我的身邊亦不乏追求者。曾經的我是很討厭他們的,因為在我看來他們與害死光的蒼蠅是一樣的存在。但是現在,在楚紅姐姐的開導下,我的想法變化了,我居然能包容他們的存在了。雖然我不會像別的年輕女孩那樣對他們若即若離,把他們變成仰慕者,變成提款機和備胎,但我也不會再對他們冷言冷語、怒目而視了。

  正是在這件事情上,我領略了楚紅姐姐的大智慧。

  “你覺得我們人類是怎樣一種存在呢?”有一天,在我們最喜歡的輕食店裏,晚飯過後最愜意的閑聊時間,楚紅姐姐突然這樣問我。

  “萬物之靈?星球霸主?”我的語氣很不確定,但冷不丁地,出現在我腦海中的就是這個詞,這也需要怪那陣子我在看的關於恐龍曆史的書。

  “我們所能看到的各種生物,人類也好,小貓小狗也好,花花草草也好,甚至你正在吃的卷心菜也好,之所以存在都是因為各自體內的基因。說得專業點兒,叫核糖核酸,在我們體內起主要作用的是脫氧核糖核酸。

  這些你肯定都是知道的,因為中學的課本裏麵就有寫。”

  我點了點頭,靜靜地等著她接著說下去。中學的時候這些理科的知識我的學的不好,早就忘光了。之所以還能有印象完全是和楚紅姐姐一起生活之後受她影響讀了不少以前不會讀的書——真讀起來其實挺有趣味性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呢?究竟生物是基因的主人,還是基因是生物的主人呢?”她的清澈的眼睛看著我,她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懂,可是合在一起我就一點兒也不明白了。我的臉上一定寫滿了無聲的困惑。

  “植物會開花結種子,種子又會萌發生長出新的植物。動物會配對,人會結婚,都會生下新的一代。卵生也好,胎生也好,變態發育也罷,不變態發育也罷,總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目標隻有一個,就是生下下一代。”

  我得承認那時我的生物學知識是欠缺的,所以當她說到“變態發育”時我腦海中出現的並非一隻青蛙,而是一個猥瑣男的形象,我甚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楚紅姐姐的一個最大的優點就在於,當她認真說事情的時候,對她的聽眾並不會有多高的要求,絕對不會因為你不能領會她的精神內涵而生氣。這一點,雖然我也一直在努力修煉著,但是直到現在我還做得不好。

  為了表示我確實理解了她前麵所說的話,我鄭重其事地說:“是的,都是為了繁衍。”一言既出,馬上得到了楚紅姐姐的眼神認可。

  “但是,生育下一代對於當前的個體來說並不是必須的,不開花結種子一樣可以活著,不生小貓小狗小孩子一樣可以活著,對吧?說到底,植物為了活著,要用根吸收水分和營養,要用葉子去光合作用,也就夠了。動物和人呢,隻要有吃有喝有空氣就能活了。那為什麽,為什麽要那麽費勁地去生育下一代呢?”

  這個問題一出,我就立刻覺察到了它的不同尋常,它出自兩個孩子的母親之口,問題乍看不值一提,而細想之下又似乎從沒有人給過它一個有說服力的答案。我不知道麵對這樣一個問題,我能說什麽。

  “就拿植物來說好了,一粒白菜種子,隻要擺在合適的環境裏,它就忍不住要發芽,然後生長開花。一個切掉了葉子剩下的菜根,放在水裏養著,它的當務之急明明應該是生根保命,卻不這麽選,而是急慌慌地抽薹,拿最後的力氣開花,想留下點種子。到底是什麽,讓它們做出了這些選擇呢?”

  “如果考慮到基因的存在,這個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楚紅姐姐略作停頓,似乎是為我留出“轉彎”的時間。“所有的生物都想繁殖,但繁殖對於生物體本身沒什麽好處——從爭奪生長的空間和有限的養料來說,甚至有壞處。得到好處的,是生物體內的基因,它們被複製而傳遞下去了。”

  “父母與子女,就算有少許相似之處,但終究是完全不同的人。但是基因就不一樣了,雖說也有變異和重組之類的情況發生,但不考慮這個時,就是高保真的複製。這讓你想到什麽呢?會不會想到《X戰警:天啟》[1]裏麵那種永葆青春的魔法呢?或者《逃出絕命鎮》[2]的更換身體?《萬能鑰匙》[3]裏麵的轉移意識的巫術?”

  楚紅姐姐一下子說出了好幾部電影的名字,都是我們窩在一起看的。我以前是不怎麽喜歡看電影的,和楚紅姐姐在一起之後倒是成了電影院的常客。電影的情節從我的記憶深處跳了出來,我不能否認,如果把基因本身當作那個被傳遞的東西,繁殖確實與以上三部電影的相關情節是相似的存在。這樣想來,通過繁殖,基因得以從衰老的肉體之上複製到年輕的軀體之內,隻要繁殖的行為不停歇,基因就得到了永生。

  一想到我們——包括人類、其他動物、各種植物、甚至真菌、細菌等等——從本質上來說都隻不過是裝著基因的一個個容器,我就不寒而栗,而且,雞皮疙瘩一下子爬滿了手臂。

  “說到這裏,你該明白了。當動物想要繁衍時,並不是它們自己有這樣的訴求,而是體內的基因在操控著它們。操控的方法,我想你也略有耳聞,有許多的激素、信息素都是因此而存在的。

  你看,我們都是自以為有自我意識、有主觀能動性的‘萬物之靈’,通過發展科技成了當之無愧的“星球霸主”,但是你能控製你的激素和信息素嗎?你不能,我也不能。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我們都是被基因牽著鼻子在走啊!”

  同樣的悲涼感亦在我的胸中回蕩開來。

  “所以,當你看到那些圍著你轉的男人的時候,你該明白一點,他們也是被各自的基因牽著鼻子的公牛。至少在求偶這件事情上,雄性較之雌性更受脅迫於基因——我的理解是,基因為了讓雌性擁有母性,照顧好對它們來說極重要的下一代,而削弱了一些在情欲方麵對雌性的控製,如果你感興趣,我們待會兒可以再進一步地討論這個問題。基因在他們的體內種下了情欲這種東西,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當之無愧的特洛伊木馬。你該憐憫他們,雖然你的憐憫可能有鄙夷的成分。”

  這番話對我幾乎有醍醐灌頂的功效,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一點。在過去的我看來,任何事情擺在我們麵前,做或者不做,這樣做,還是那樣做,毫無疑問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直到楚紅姐姐的這番話點醒了我,讓我感覺到“身不由己”這種可能性。我們都不是男人,沒法設身體會所謂的煎熬,但隻是意識到這種可能性的存在,聯想到他們被基因用鞭子抽打著脊梁——確實是憐憫又鄙夷。

  我永遠不能否認的一點就是,楚紅姐姐將我看得很透,我猜想她把別人也看得很透,隻是她不會說出來,所以我也就不知道。在對我起到深遠影響的幾次談話中,她的言語之間充滿了仿佛X光般將我照得通透的力量,在這種力量麵前,我手無縛雞之力,唯有頂禮膜拜。

  “有很多事情,如果從基因的角度去看就都變得很容易理解了。比如,比起女人,男人通常更花心——因為基因很貪婪,想盡可能多的複製傳遞自己。對於孩子,女人比男人付出得更多,投入的也更多——這是為了保障成功的複製傳遞,而用激素做手段在女人的身上種下了‘母愛’。男人不管在哪個年齡段,永遠更喜歡25歲左右,也就是生殖旺盛期的女人——這毫無疑問是基因的喜好。女人呢?通常很在意男人的財富與社會地位——因為這兩樣毫無疑問對於下一代的成長,也就是基因的成功複製傳遞,是一種極有力的保障。

  如此這般的事情有許多,幾乎滲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麵麵。歸根結底都是因為,我們是由基因駕馭著的。”

  我既沒有反駁的立場,也沒有反駁的能力。我想到我的光,想到我對楚紅姐姐的炙熱的愛,我想說這些不是以繁殖為目的的,但是,話還沒有出口,我又想到前不久在哪裏看到的,同性的性取向本身,也是由基因決定的。我無話可說了。

  “這樣闡述這個問題,也許會讓你感到絕望,仿佛我們在基因的麵前毫無勝算似的。”楚紅姐姐話鋒一轉,我亦仿佛從頭頂之上的烏雲間隙看到了一束陽光。

  “就拿我們人類來說好了,基因雖然老想攛掇我們去戀愛,但也是我們必不可少的後勤專員。想想看哪,就在此刻,你的肺在呼吸,你的心髒在跳動,你的細胞能獲得氧氣與營養物質,這些有哪一個是你在主動控製著呢?沒有,一個也沒有。這些全都是你的基因在盡心盡力地協調著,要知道,它沒有手腳,不能拔腿跑掉,你的身體是它唯一賴以生存的土壤,你的利益也是它的利益,再沒有誰比它更盼望著你好好活著了。也再沒有誰,比它在使你活著這方麵功勞更大了。

  就連此刻,你我坐在這裏說著它的壞話的時候,它也沒有罷工、撂挑子不管,是嗎?你看它多偉大,多隱忍!”說到這裏,楚紅姐姐停下來笑著看著我。

  我也忍不住笑了,或許,把基因當作住在我們身體裏的“小小人”這一點,本身就挺奇怪的呀。怎麽想都覺得它們是沒有意識的呀,又不會聚在一起說我們的壞話,策劃武裝起義之類的。說到底,它們也隻是我們身體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嘛。這樣說來,人體就像工廠,而基因宛如工人。它們有自己的訴求,也有自己的工會,工廠的利益與工人的利益有相同之處亦有分歧之處。但工廠不能沒有工人,(沒法跳槽的)工人也離不開工廠,就是這種求同存異的相扶相持、互惠互利。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工廠應該占到上風,管理工人,而非被工人挾持。

  這場乍看莫名其妙,細看駭人聽聞的對話發生在我二十五歲左右,正是從那時開始,我看待世界,尤其是他人和他們的所作所為時,增添了新的角度。

  我不僅從楚紅姐姐那裏學到了許多實用的技能,比如打點店鋪、照顧家人的方法,也從與她的交談中學到了許多看待事物的新的角度。與她相處的每一天,我的愛都在生長,這是毫不誇張的。

  [1]上映於2016年的美國科幻動作電影。根據年份推算這些顯然不可能是毋春花老師25歲時看過的,而應該是後來看的。但這裏為了忠實於毋春花老師自述的原文,所以未做修改。

  [2]上映於2017年的美國恐怖驚悚電影。年份謬誤同上。

  [3]上映於2005年的美國恐怖懸疑電影。年份謬誤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