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新生活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6 17:15      字數:5329
  楚教授住了差不多一個月的院,我倒是去看了他幾次,他也喜歡看見我——不是我自我感覺良好,而是他真的滿眼慈愛、滿臉笑容——大約楚紅姐姐已經告訴過他是我救了他。

  隻是,因為他的耳朵的緣故,我們都不怎麽說話。這其實也挺好的,為了避免尷尬而不停地沒話找話是我不喜歡的相處模式。比如,為了我的那位鄰居芬芳小姐姐,我就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讓她知道我並不介意沉默。因為我覺察到了她對於沉默的不自在,而安撫了她好多次,後來我們終於能非常舒服地相處了。

  我有時帶著書去看楚教授,就坐在他的病床旁邊看書,他也就靜靜地坐著,有時看書,有時合上書發呆。就這樣安靜相對的時光,我居然非常享受,幾乎像是給心靈放了一個短短的、愜意的假期。老實說,在此之前已經很多年不曾有如此安心的感覺了。

  有幾次在楚教授的病床前坐著的時候,楚紅姐姐來了。也有幾次,我去的時候正好她在。“大家也許都覺得我們倆都是我爸爸的女兒呢!”楚紅姐姐有一次這樣笑著說。

  “年齡差距也太大了些呀!”我並非對此耿耿於懷,隻是出於想證明什麽的心理,至於什麽究竟是什麽,我自己也不清楚。但是話說出口,後悔的情緒又立刻蔓延上來了:難道我的言下之意,不會顯得是,說她看上去很老了嗎?

  “可是你怎麽看也不像我的女兒嘛!”她用食指輕輕刮我的鼻梁,是溺愛的動作,不著痕跡地把我窘迫化解了。

  “那就是咱們的爸爸再婚了,咱們是同父異母的姐妹咯!”我發揮出一個常年聽故事、讀故事的藝術生的浪漫氣息。“不過同父異母的孩子,少有感情好的呢!”不無悲涼地又補充了一句。

  “說來也是,到底媽媽還是對人際關係左右得更多些。”這段對話到此為止,往後與楚紅姐姐的孩子們相識了,知道他們也是與媽媽的親戚更熟絡些。這個世界上有這麽多的人,看似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是大家相似的地方又那麽多。

  在楚教授的病房相遇之後,楚紅姐姐總是領我去吃飯,再送我回家。在病房裏,我們都不怎麽說話,但是隻有我們兩個的時候,就都變回了嘰嘰喳喳的少女。許多關於楚紅姐姐的事情就是在那時知道的,除了她自己過往的經曆,她的前男友的一些點滴,她的前夫的許多小習慣,總之,是各種各樣曾經塑造過她的精神世界的人和事,現在也經由她的轉述為我所知道了。在潛移默化中,也許正悄悄地打磨著我的思想。

  關於一個人,你總是越了解她就越愛她。那時的我就在這樣的心境之中,心裏想的全是她。她是溫柔體貼的,又是剛強獨立的,她是有想法有幹勁的,又是懂生活會享受的——在我看來,她的方方麵麵如此平衡如此美,如此令我向往。

  往後的進一步接觸是自然而然發生的。人與人的往來總是這樣的,越是親密就愈加親密,越是疏遠就愈加沒有變的親密的可能性。

  大約是,她在與我一起時接了個電話吧,然後征詢我的意見問我是否願意跟她一起去接她的孩子。她可能是把孩子交給誰照顧了,而那人臨時有了別的事情,需要提前“交班”。以此為契機,我以“小阿姨”的身份出現在她的孩子們麵前——其實隻是孩子們在進到媽媽的車裏之後發現副駕駛的座位上坐著一個不認識的人。在此之前,我自己從來不覺得孩子可愛過,也從沒像別的女孩——我猜想是這樣的——那樣渴望孩子過。我的過往的人生裏,甚至連一次小女孩們都愛玩的過家家的遊戲都沒有發生過,不知道這究竟是我不喜歡孩子的原因,還是結果。好在楚紅姐姐的孩子都已經長到了懂禮貌的年齡,也很講規矩,是那種即便不特別喜歡也完全討厭不起來的孩子。

  該說說她的兩個孩子了,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通俗意義上的兒女雙全,可惜這個家裏缺少了一個爸爸,要不然在外人看來該是多麽和和美美。兩個孩子在父母剛剛離婚時,曾經有一年多近兩年的時間是由奶奶在照顧的,就是那個之前對楚紅有頗多不滿的富太太婆婆。那段時間重獲自由的前夫將自己的生活謔謔得一團糟,使他的媽媽傷透了心,而照顧兩個孩子的任務雖有保姆的幫忙也不會很輕鬆——彼時,他們倆一個三歲,另一個才一歲多。

  爸爸是靠不住的,奶奶是不開心的,媽媽又不知道在哪裏——我猜想對於兩個孩子來說,當時確是如此悲涼的境遇。他們倆之間有那種很強的“戰略同盟”的感覺,這是我也能一下子發覺的。我想,這大約就是他們曾經遠離母親而在奶奶家“寄人籬下”留下的印跡。

  在廢寢忘食地拚命了兩年之後,楚紅姐姐的畫廊已經站穩了腳,她挖掘出來的新人畫家逐漸取得了業界的認可,給她帶來了穩定的收入來源。楚紅姐姐去找以前的婆婆,提出要把兩個孩子接過來歸自己撫養,已人仰馬翻的闊太太看著大變樣了的前任兒媳婦,不由得老淚橫流。就這樣,以兩年的分離為代價,楚紅姐姐贏回了自己的孩子,也贏得了前夫一家的尊敬。

  不過,就我看來,曾經寄人籬下的痕跡仍舊在孩子們身上若隱若現——妹妹還要好些,哥哥有時簡直是驚弓之鳥。楚紅姐姐和我都知道,孩子們害怕媽媽會再次“拋棄”他們,為此他們必須乖巧懂事。但是,有些事情是他們左右不了的,比如,媽媽有了新的家庭,也許生下新的弟弟妹妹,那麽,他們又該何去何從呢?孩子們噤若寒蟬的眼神一不小心就會流露出來,這也正是這麽多年來,楚紅姐姐拒絕了許多男士的邀約而一直保持單身的一個重要原因。

  現在你們懂了吧?這樣的一個家庭,所欠缺的,不就是一個我這樣的存在嗎?自然而然地,我以“小阿姨”的身份介入了孩子們的生活,成了另一個像他們的媽媽一樣愛他們的人。而且,他們兩個——也隻有他們兩個,而不會有別人——永遠都是我們的小寶貝,對不對?

  我非常順利地融入了楚紅姐姐的家庭,成了孩子們都喜歡的角色。那時我才二十二三歲,對他們既像對自己的孩子,又像對自己的小夥伴。

  往後,我與他們一起經曆了許多事情。

  在距離那次突發的暈厥一年之後,楚教授去世了。我陪著楚紅姐姐一起收拾他的住處。深愛著彼此的親人,在收拾對方遺物的時候,沒有不淚流滿麵的。因為許多,哪怕平時完全看不進眼裏的小東小西,都藏著那麽多催人淚下的回憶。往後,在她回老家打點上下期間我搬去了她家住並且負責照顧兩個孩子(就是在那段時間,聽到了芬芳小姐姐將要結婚的消息,還去參觀了她的新家。她的丈夫是個戴著厚眼鏡的學術男,在我們坐在客廳裏聊天時,悶在廚房裏燒龍蝦燉豬蹄給我們吃——我深深地為芬芳小姐姐有了這樣的好歸宿而高興。聯想到楚教授的溘然長逝和楚紅姐姐的黯然神傷,又覺得世界是那麽大,無論何時都有人歡喜有人愁)。

  往後,我學了開車,擁有了一輛自己的小車,有空了也會幫忙去接送孩子。我的學業完成了,在楚紅姐姐的幫助下順利地進入了本地最大的藝術團,很快又憑借自己的實力站穩了腳步。我還開始幫助楚紅姐姐打點畫廊裏的事情,偶爾代替她去拜訪畫家或者拜訪客戶。漸漸地,我在楚紅姐姐的家裏有了一個我自己的房間,早出晚歸時自己用鑰匙開門。

  鄰居們也許以為我是楚紅姐姐從老家帶回來的小妹妹,至少肯定是一個親戚,我有時候這樣想。心裏覺得好笑,因為我們其實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還常聽到有人說我們長得相像。又覺得這樣似乎也不錯,不過,說真的,他們怎麽想,我不在意。

  我們就這樣生活了好多年,許多人也許不能理解這是一種怎樣的狀態。但是,這個世界上不能為大多數人所理解而又確實發生了的事情是很多的。人要時刻懷著包容心,即便對於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也別立刻跳起來辱罵打壓。世界上有許多事情,隻有不同,而沒有高下,沒有唯一正確的活法。世界上也沒那麽多性命攸關的事情,大多數事情是怎麽樣都可以的,不必較真。

  和楚紅姐姐一起生活之後,發現她完全就是一座寶藏。我對她的崇敬,每一天都在增加。她絕對不是那種浮淺的女人,你知道的,有很多看似光鮮亮麗的女人腦袋裏的東西還比不過她們自己身上穿著的一條裙子那麽豐富多彩。楚紅姐姐,雖然也穿著昂貴的套裙,但是,她腦袋裏的世界絕對是你難以想象的。

  這個世界的精彩與奇妙,使我完全從失去光的傷痛中走出來了,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新生活之中。

  楚紅姐姐的知識非常豐富。她雖然是藝術生出身,但對於許多理科專業都有著深厚的興趣。比如她了解不少日常生活中的化學和物理現象的本質,使我和孩子們都萬分敬佩,以致於養成了細心觀察的習慣並且時不時就問一句“為什麽?”除此之外,她還了解許多地理與曆史的知識,據她所說,這些知識是在經營畫廊的過程中出於業務的需要逐漸累積的——最奇妙之處在於,她對於知識持有一種這樣的態度,覺得所謂的知識就是被(至少是一些人)知道了信息,準確與否甚至正確與否都有待商榷,而擁有(任何一種)知識本身都不是值得誇耀的事情。一個人比別人知道的東西多,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情。因為知道與否並不會對事情的真相(如果有的話)產生影響,歸根結底,知道本身並不是一種生產行為,它最多隻能算是一種可以傳遞的內容。就此而言,世界上多得是因為自己知道得多就沾沾自喜、瞧不起別人的人,楚紅姐姐絕對不是這樣的人。而且,在她的影響下,她的兩個孩子以及我都養成了永遠謙遜的習慣。

  而說到“生產行為”,楚紅姐姐雖然堅稱知識本身不是生產行為,但亦篤定知識是很好的生產材料。擁有了(某些)知識是可以很好地助力於生產行為的——而知識也隻有通過這種途徑才真正發揮了它的用途,而變得不再僅僅是空談。但是,所謂的“生產”又和社會上所說的“生產”大相徑庭。真正的生產出一個有形的物品,或者某種意義上的生產出一個無形的思想,隻要是原創的,都是生產。相比之下,工廠的日複一日的雷同的勞動,在我們看來,倒不是我們所說的生產。在某種程度上而言,我們所謂的生產幾乎等於是創造。

  既然提到了“生產行為”這個詞,我想再說一點楚紅姐姐關於畫廊的理念。她始終堅持,畫家創作作品才是畫廊賴以生存的生產行為。在如今的社會風氣下,炒作也好運營也好比之安心安意地創作出作品來似乎要重要得多,畫作本身很難區分出好壞優劣出來,總要觀賞的人見仁見智,真正的能讓所有人都異口同聲讚不絕口的作品又能有多少呢,是否真的存在都不一定。楚紅姐姐說,畫作是因為有人追捧才變得了不起的,反過來未必行的通。但是,這樣是不對的。

  她總是說,這個世界從很大程度上來說,應當隻有不同,沒有高下。有沒有人追捧不是評價作品好壞的合適標準。楚紅姐姐堅持認為畫家是這個過程中唯一的生產者,而畫廊的經營者也就是她自己和她的同行們無非能做點運轉流通的工作,說是錦上添花都有誇大的嫌疑。她的畫廊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她成功地挖掘出了幾位相當不錯的新人畫家,並且與他們建立了長期友好的合作關係。但是,楚紅姐姐從沒覺得是她捧紅了這些畫家,雖然他們自己都是這樣想的,並且都很感謝她。

  楚紅姐姐的家裝修得十分幹淨利落,簡單而有設計感的家具家裝都是昂貴的、質量好的。她喜歡把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孩子們也都學習他們的媽媽把自己的東西打點清楚。(我有一次提到了兒童座椅上的那隻kitty貓玩偶,妹妹十分嚴肅地告訴我那是代表她坐在那裏陪伴媽媽的,絕非將玩具到處亂扔)這個家裏幾乎看不到雜物,所有東西都好好地收在櫃子裏。屋子裏養著不多的幾盆觀葉植物,據說有淨化空氣的作用,長勢大抵都還不錯,照顧它們是孩子們的職責。這個家裏沒有寵物,所以沒有漫天飛舞的毛發毛球,據說妹妹之前曾經要求過獲得一隻兔子作為生日禮物,但是最終讓她當時所在的幼兒園擁有了一對大家一起養的兔子,對此我隻想伸出大拇指,對楚紅姐姐說:“Goodjob!”

  孩子們大多數時間在學校裏,早晚由我或是楚紅姐姐接送,都是輕鬆愉快的工作,並且都順路。而且,雖然有兩個孩子,但從未出現過早上人仰馬翻一團糟的場景,甚至連不小心睡過頭以至遲到的情況都從未發生過。要知道,很多年前在我們家,這樣安靜祥和的早上是幾乎從來沒有過的。單就這一點來看,我就對楚紅姐姐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周末孩子們要上興趣班,大家都有空的時候一起去公園或者去爬山、去釣魚,兩個孩子都是那種能坐得住的孩子,不至於到處跑讓大人一直操心,要去哪裏也會好好地打完招呼再結伴出發,貪玩忘記時間的事情一次也沒有發生過,所以風景也好這樣那樣的樂趣也好通通都能享受。對於我而言,和他們一起出去遊玩也不是一件苦差事,甚至不特別累——其實比我自己出門還更輕鬆,因為有台階要爬時妹妹都會拉著我上去。老實說,按部就班上班下班的日子還挺懷念在外麵玩耍的愜意的。

  一家人外出遇到麻煩的時候總是有的,譬如車沒地方停或者堵車堵得一塌糊塗之類的,我以前經常見到為這種小事大發雷霆把整個過程攪得不愉快的人,但與楚紅姐姐一家在一起永遠不會有這種情況。不論什麽時候,她都能迅速地做出反應,去解決問題而不是徒然發火。她的孩子們也是她的堅定的擁護者,從來不在情緒麵前投降。

  一開始,我不得不常常五體投地,後來,當我習慣了與他們的相處,再見到別家的孩子時多多少少有了許多的優越感——但按照楚紅姐姐的理念,這優越感也是不應當存在的。

  那段時間我也從楚紅姐姐誒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我的性格也發生了變化,感覺像是明明已經成年的自己又經曆了一次成長。我現在的許多待人處事的方式,看透事情真相的視角都是從楚紅姐姐那裏獲得的,她對於我是如此得重要,以至於沒有她就沒有現在的我。

  要是能一直那麽生活下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