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搶救室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6 17:15      字數:5562
  楚紅姐姐第一次對我說很長的話,是在醫院的長椅上。我的手被她攥在手心裏,她讓我靠在她的肩膀上閉上眼睛休息。實際上,我根本睡不著。她也知道我睡不著,溫聲細語地告訴我閉目養神也是好的。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我的耳朵裏漸漸湧進了以第三個人絕對聽不到的音量講述的故事。

  這是在搶救室的外麵,楚教授正在那邊與生命的必然結局周旋。

  這個情形是這樣發生的。

  那天下著雨,周六,小街上幾乎隻有嘩啦啦的雨聲。我可能在前一天夜裏著了涼,有點低燒。我扒拉出了家裏的藥箱,卻發現裏麵的感冒藥已經過期了。外加,冰箱裏也沒有食物了。所以早上,我強打著精神準備出門去街上采購了些食物和藥物——這顯然是獨居生活最不好的一點,即便病了你還得自己照顧自己。每到這種時候,獨居的人就會渴望擁有一段住在一起的親密關係,我也不例外。

  沿著幾乎空無一人的小街往回走的時候,遠遠看見單元樓門外地上有個白衣黑褲蜷縮在地的人形,嚇得我一下子心髒就跳到了嗓子眼。我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走上前去,才看清楚是楚教授。我更加慌了神,因為怎麽推他都不醒。慌亂之中想起了楚紅姐姐,於是給她撥了過去。再往後的事情我都記不大清楚了,似乎叫救護車之類的事情都不是我做的。等到回過神來的時候,我人已經在急診室門口,手已經被楚紅姐姐攥在手心裏了。而我的包裏,竟然也裝上了幾樣感冒藥,還都拆封了。把它們吃下去了的人,除了我,還能有誰呢?

  “該讓你回去的,但是我眼下走不開,實在沒法送你。你的熱度還沒有退,我又不放心你自己回去。所以,委屈你先在這裏陪著我吧。”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分明感到她手心裏津津的汗氣。

  我點頭,乖乖地不動,她調整了一下姿勢,讓我靠在她的肩膀上。我不敢全靠上去,怕壓得她太辛苦。“不礙事的,我這邊有扶手。”她仿佛能覺察到我的心思,輕輕地說著,並伸出手摸摸我的臉頰,幫我理了理頭發。

  “閉上眼睛吧,閉目養神也好。”她的話對我有魔力,我的身體不問過我就乖乖招辦了。

  靜下來之後,聽到她的心跳聲,咚咚咚地十分沉穩有力。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連她的心跳聲都覺得格外可愛——我這樣想。

  一忽兒之間,仿佛真有點睡著了,但是腦袋裏麵靈光一閃,出現一個畫麵,穿著粉紅色雨衣的孩子拿著藍色的園藝鐵鏟正在拚命地砍一棵芋頭的葉子,雨水滴滴答答落在綠色芋頭葉子的傷口上,你疼嗎?疼嗎?嗎?

  我驚醒過來。

  “不礙事的,別怕!”楚紅姐姐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臉頰上,輕輕地摩挲著。以那接觸的地方為中心,不可思議的溫暖的力量向周邊蔓延而去。

  “在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曾經很怕黑。我不敢一個人待在漆黑的空間裏,如果半夜醒來發現周圍一片漆黑也會一下子大哭大鬧起來。”楚紅姐姐突然小小聲地在我耳邊說起了“悄悄話”,暖暖的氣息輕拂著我的脖頸。我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專心致誌地當一個好聽眾。

  “為什麽會害怕黑暗呢?難道黑暗中有什麽不一樣的東西嗎?開著燈的時候,房間裏的一切都乖乖地站著,難道關了燈就會變成麵目猙獰的樣子嗎?還是說,關了燈之後,就會有奇奇怪怪的東西鑽進房間裏來呢?——我爸爸當時這樣跟我說。

  他試圖牽著我的手在關上了燈的房間裏走動,他把我的手放在那些家具呀玩具呀的身上,讓我知道它們還是它們原來的樣子。

  在為我關上房間裏的燈之前,他再三確認,並且向我強調窗戶已經關嚴實了,房門等他一會兒出去也會關嚴實——不管是誰,也別想趁著黑暗溜進來。我提出抗議說床底下和櫃子裏有可能爬出什麽東西來,他也一本正經地檢查了,並且再三地拍著胸脯保證‘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會有!’

  為了讓我不害怕黑暗,他把他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可是這一點兒用都沒有,關上了燈,我還是哭還是鬧。為什麽呢?我也說不出來為什麽。我就是心裏毛毛的,總覺得黑暗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總覺得有什麽正在朝我靠近,到底是什麽呢?我不知道,而且,在黑暗中,即使睜著眼睛我也看不見。我害怕極了,仿佛知道那個什麽,或許有好多個,或許就藏在我的不會在黑暗中變身的桌椅與玩偶後麵——要是桌椅與玩偶會變身,說不定還會阻擋一下那些什麽。

  爸爸沒轍兒了,每晚睡前將他的外套脫下來蓋在我的被子上麵,信誓旦旦地說會起到保護我的作用。我又不傻,隻消給想象中的那個什麽長出手來,讓它學會了揭外套、掀被子的技能。這樣一來,我失去了最後的庇護所,更是屢屢在深夜尖叫著醒來了。

  最後爸爸無計可施,答應我去大房間和媽媽一起睡,而他自己搬進了小房間,睡在了我的小床上。哼哼,這下我可再也不害怕了。”

  這意想不到的結局讓我忍俊不禁,萬萬沒想到竟然是個父女倆“鬥智鬥勇”的故事呢,我一個沒留神,笑了。

  笑了就好辦了,笑就是有這樣神奇的力量,能讓一切都一下子煙消雲散似的。

  再往後,她繼續給我講故事,仍舊是她自己的故事(不像很多年前哥哥講故事,哥哥講的都是書上讀來了奇聞怪談,別人的故事)。這些故事無一例外都是楚紅姐姐和楚教授的故事,是一個已到中年的女兒對自己的爸爸的追思。這是一種很奇妙的、也很不厚道的體驗,故事的當事人正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生死未卜,而我們卻在這邊講著、聽著那些對他來說有點“丟臉”的小故事。

  除了第一個故事印象深刻之外,其餘的故事不知道為什麽我怎麽也想不起來了。這是讓我無比鬱悶的事情,生活不是寫小說,不能隨意地胡謅。雖然要想編我多多少少還能編出幾個類似的故事,但那不是楚教授和女兒的故事,我不能胡說。我要老老實實地承認自己想不起來了,承認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這並不是什麽丟臉的事情,對吧?)。

  在那長椅上坐了許久許久,也許隻有幾個小時,但感覺比十幾個小時還要長,總之耳邊與腦內的世界並不與外麵的世界相一致,但也不衝突。我的身體好像有一層無比強悍的膜,將楚紅姐姐所講述的世界與外麵的世界相隔開。

  再醒過來時是在黑暗中,我隱約知道我已經在自己的家裏了,在我自己的床上,我的身邊躺著楚紅姐姐。我想她也累了,在安頓好爸爸之後,送我回家,徑自脫掉了外衣鑽進了我的被窩裏。這就是身為女人的好處。

  雖然是夜裏,但透過窗簾照進來的路燈光還是月光讓我能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她離我那麽近,仿佛夢一樣。我將自己盡量朝她蠕動過去,厚著臉皮鑽進了她的懷裏。還好她睡著了,還好現在是晚上,她看不見我的臉紅,也聽不到我心髒的亂跳。

  我一定是帶著笑容再次墜入夢鄉的,仿佛光又回到了我的身邊一樣。這種幸福的感覺我當然也想多多地體驗一會兒,而不忍心睡過去。可是,眼皮上好像墜了石頭似的。一定是因為感冒藥裏有安眠的成分——我還記得自己睡著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次日醒來,這次是真的醒了,身體有一種久違的輕盈的感覺,可見燒已經退了。除卻手手腳腳的關節處還有些酸痛,其餘的都好了。人也有了精神,不像前一天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不在狀態。我那時還年輕,睡覺總是最好的充電。

  醒來時楚紅姐姐已不在床上,屋子裏她來過的痕跡一絲沒有,我又懷疑昨晚的記憶究竟是夢還是真的,畢竟楚教授的家就在樓下,她大可不必與我擠在一張床上。我這樣想著又很鬱悶,覺得自己感覺到的幸福都是海市蜃樓。

  但我又想,她不下去睡而是睡在我的身邊,這樣的理由也是有的。我正發著燒,在她眼裏未嚐不是需要照顧的。想到這裏,我又覺得很幸福,而堅信昨夜的感受並非幻象。人總是這樣的,寧願接受自己更傾向的“現實”,而把它包裝成一副貨真價實的樣子。即使到了現在這個歲數,我也常常猛然發現自己正在做著類似的事情。

  然後洗漱完、吃了點東西,振作了精神之後,才願意承認自己真的愛她。以前不願意承認,也許是因為光,並拿她的兩個孩子做借口,借口終歸是借口。想清楚了,決定正視自己的感情,不試試怎麽知道呢?萬一她也愛我呢?

  於是又去醫院看她,倒不是看她,是看楚教授。隱約記得他的手術還算成功,不過是否脫離了危險期並不一定。要去醫院陪著她的,現在不陪著她,什麽時候陪著她呢?現在難道不是她最需要陪伴的時候嗎?

  按照記憶試著找了一下,最終還是問了護士才找到,隔著窗玻璃看見她坐在病床邊上,像昨晚攥著我的手那樣攥著楚教授的手。不知道為什麽,仿佛就是一瞬間的事兒,我的眼淚一忽兒流下來了。

  出現在她麵前時我已擦幹了淚水,還補了妝,對著衛生間的鏡子照了又照再三確認自己還是美美的。楚紅姐姐的臉上兼有疲憊與歉意,但一看到我還是朝我伸出了手。

  “你來了。”她這樣說著,我卻瞥到了她幹裂蒼白的嘴唇,心裏一緊。

  我在楚紅姐姐身邊坐下,她右手拉著我,把我的手放在她自己膝上,左手一直都沒放開楚教授的手,那蒼老的、布滿了老年斑的、皺巴巴的皮膚上如今還插著點滴的針,把藥水當作生命力注入他的體內。

  “他已經度過危險期了。”楚紅姐姐輕聲地告訴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醫生說要是送來的再晚半個小時就危險了。”對於前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我的腦袋裏一團漿糊(以往我總嘲笑別人大驚小怪,沒想到臨到生死大事,我自己也慌成了一團,高明不到哪裏去),我什麽也不好說,隻用空著的手輕輕拍她的右手背。

  我們都把視線放在那無力地癱軟在床上的老者臉上,他的皮膚有些凹陷,眼眶深深地陷了下去。大約以往總覺得盯著別人的臉看不禮貌,而如今的直視這張臉,看清楚了那些皺紋、老年斑、許許多多的黑痣,又覺得不是我平時認識的那個人,甚至連這張臉都覺得很陌生——怎麽會這樣呢?

  還有能不能看的問題,為什麽以前不能看,現在就能了呢?還有——這樣想是很不對的——倘若老者就此死去,是什麽離開了他的身體而使他變得不一樣了呢?

  我是糟糕的陪伴,隻出了一隻手由楚紅姐姐握著,而我的腦袋裏卻在天馬行空地亂想著。

  這個當兒,一個中年男人走進了病房,朝我們走過來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就是那個人,那個前夫。敵意瞬間湧遍了我的全身,我的身體一下子站立了起來,手也從楚紅姐姐手裏掙脫了。

  來人看到我,本已張開不知道準備說些什麽的話嘴竟然愣住不動了。他似乎對在這裏看到我這樣一個人感到驚訝,我當然,也對看到他感到驚訝——雖然算起來,他比我更有道理出現在那裏。這男人的樣貌並不討人厭,既不大腹便便、也不油膩禿頂,穿著也一板一眼,大抵算是個保養的還不錯的中年男人——但是他打量我的眼神讓我難受,讓我想到害死光的蒼蠅。

  “我還有事,先走了。”忙不迭地向楚紅姐姐道了別,她輕聲囑我路上小心,然後經過那男人身邊——他已經將病房的門堵住了一大半——側身走出去,出於禮貌側身時還得用臉而不是背對著他,我明白楚紅姐姐的視線正落在我們倆的身上。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惡心的感覺還是加倍了,我於是加快腳步逃走了。

  從病房逃出來之後,隨著窒息感的平複,我又覺得楚紅姐姐也許是想阻攔我的,隻是她根本沒有立場。並且安慰自己,前夫終究是前夫,因為曆史是沒有辦法改變的。在曆史問題上吹毛求疵,無疑是最不明智的選擇。我把自己看成了楚紅姐姐的將來,這種自信在她數度握緊我的手之後膨脹了起來。這樣想著,我又覺得自己是不該從病房裏逃出來的,但已經出來了,又沒有回去的理由,隻好懊惱地往回走。

  因為我的這次逃離,那位前夫為什麽前來,和病房裏接下去的談話究竟如何,我是不得而知的。不過,很多年之後當我回想起那次那個男人的突兀出現,又覺得這其實也是關於結局的一種昭示。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是複雜的,不能隻聽信一個人的一麵之詞。隻要換一個角度,對事情的理解可以是完全不同的。我那時太年輕了,把好人與壞人之間真當做有一條明顯的分界線。現在回想起來,就連世界上是否果真有好人或壞人這種劃分,都吃不準了。

  後來楚紅姐姐也問起過我為什麽逃走,我把我那時的感覺簡單講給她聽,她聽了沉默了片刻,說我是對的。再往後她給我講了她和前夫的故事,其中有些關於她前夫的、現在看來不失捕風捉影的片段,在那時無不提醒著我害死光的蒼蠅,而不知不覺中把那位長相姣好的前夫放進了那些禿頂大腹的大叔的行列中——關於一個人的壞印象一旦形成,想要改變它肯定是很難的。

  而我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討厭那個男人,毋寧說是他真的令人討厭,倒不如說是站在我的立場上有討厭他的需求——我的哥哥曾經戲謔過這種“屁股決定腦袋”。

  在表麵上,我慰藉自己,那男人再不好,也是楚紅姐姐以前的愛人,是她孩子的爸爸,這些都是改變不了的事情,我何不隻是淡忘呢?敬而遠之就是了。

  至於楚紅姐姐與前夫的故事,我想在這裏提一提也無妨(雖然這些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因為我的了解渠道僅限於楚紅姐姐這一麵,所以難免有偏頗之處)。

  楚紅姐姐在大學時代(她也曾是舞蹈藝術生啊)是有一位戀人的,相戀了很多年卻從沒談婚論嫁。因為是異地戀,許多誤會往往不能好好化解。在男孩誤以為楚紅姐姐劈腿,而楚紅姐姐也冤枉男孩有了新歡的情況下,他們分手了。後來成為前夫的那個男人,恰是在那時趁虛而入的,兩人走進婚姻的殿堂完全是因為不慎有了孩子。曾經是楚紅姐姐婆婆的闊太太對這兒媳婦並不滿意,想花錢打發來著,但那花花公子不知哪來的強勁吃了秤砣鐵了心,硬是爭了一口氣——在外人看來倒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和和美美的大結局。

  這段婚姻的影響,是楚紅姐姐由舞蹈演員成了獨立的畫廊主人,有了兩個孩子,建立了一些至少在本地相當能派上些用途的人際關係。因著歉疚的心情(兒子後來的所作所為到底把闊太太的臉丟盡了,外加新兒媳婦兒較之楚紅姐姐簡直相差十萬八千裏)曾經的婆婆倒是更加喜歡楚紅了,畫廊的事業也多多得到了她的幫襯。

  嚼舌根終究不好,所以我隻簡單介紹一下楚紅姐姐的情況。在我看來,她不是豪門的棄婦,倒像是帶著孩子從中脫逃出來的。但我不能否認,感情立場時時刻刻左右著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事情的真相未必全如我所看到的。真相本身,亦是因人而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