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芳鄰芬芳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4 12:30      字數:6267
  世界上有兩種女人最可怕,一種是前女友,另一種是前妻——然而這兩種女人都是男人造就的。這句話不是我自己原創的,但是,我的腦袋裏麵,不知道於何時何地以何種方式被塞進來了這樣的一句話,且根深蒂固地駐紮下來了。

  楚紅姐姐,是某個男人的前妻,而且,她還帶著與這個男人生下的兩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還不確定,但就安全座椅上擺放著的粉紅色kitty貓毛絨玩具來看,其中至少應該有一個女孩——一起生活。

  我麵臨著苦惱,仿佛我的眼前橫亙著一條寬闊的河流。不明成分的“河水”在其中咆哮、張揚、大笑而過,仿佛無數張臉孔隔岸觀火般看笑話似的看著我,更仿佛已經看穿我、知道我遲早會一步踏空落入河中。

  這是芸芸眾生的河,我想,我終究也要接受自己不過是芸芸眾生中並不獨特的一個這現實,我逃不掉,再怎麽努力也無濟於事。完美的、可以被我視為偶像的人是不存在的。難道不是嗎?我曾那樣以我的哥哥為驕傲——他走下神壇了;我曾那樣珍視我的光,為其馬首是瞻——她墜落了。現如今,我多麽想從這位楚紅姐姐身上看到清白幹淨地活下去的可能性——但那失敗的婚姻,那作為證據無法被抹掉的兩個孩子……我還能指望什麽呢?

  從生到死,我想,不過就是這樣的過程,你也許曾經覺得自己不平凡,曾經想做出一番唯獨自己才能成就的事業出來。但是,你終究是要被現實擊敗的,你終究是隻能接受自己的平凡的。哪有什麽清新脫俗的存在?清新脫俗的隻是一麵,但生活永遠有無數個麵需要你去應對。有些人有過追求不同的過程,有些人甚至沒有,我隻不過是前者。但不管怎樣,最後,我們所有人都會以平凡的姿態接受自己重新回到出生之前的狀態裏去。

  這也許就是命,每個人的命都如此,所謂卓越,無非是短暫的一麵,生活的全貌已被命限製死了——是平凡。

  我在認命與不願意承認自己認命了之間徘徊。我意識到我不該,把所有的希望完全地押在楚紅姐姐一個人的身上——這是自我第一次見到她之後就不由自主這麽做了的。同時,我也想到,我不該僅僅因為失敗的婚姻和孩子的存在就完全地把她否認掉。我回想起了她在其他方麵留給我的深刻的印象,回想起了她的談吐和言行舉止。尤其是,她在那副讓我心動的畫前的體貼。這樣一個在這許多方麵都讓我心向神往的人,是不應該被這麽容易地一票否決的。

  我的思想,在兩種可能的做法之間反複地爭執,較之以往的任何時刻都更激烈,但我得不出一個令自己也完全信服的結論來。

  我需要做點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然我會把自己逼瘋的——這些激烈的思考總是以對光的思念作為結尾。在過去了一年多以後,在我以為已經放下了光可以開始新生活之後,我卻又那麽地想念起我的光來!我多想念純潔無瑕——即便隻是存在於我的記憶中的,因為我自動地把後麵的不愉快抹掉了——的她,與我的光相比,楚紅姐姐毋庸置疑是有瑕疵的。

  恰好那時,老師來問我,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是否可以恢複演出活動了。我於是,抓緊了這個機會,重新投身到忙忙碌碌的排練與表演之中去了。

  事情總是這樣的,你越閑,就越沒有事情做。越忙呢?排隊等著你去做的事情也就越多。我收到的演出邀請在很短的時間裏恢複到了接近於以往最高峰的水平,而強打著精神投入其中自然再不會給我任何空閑時間考慮楚紅姐姐的事情。是的,也許深夜終於得以在床上躺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想起她,會忍不住拿她去和我的光比較,可是,疲勞很快就會抓住我,拖著我的胳臂、我的腿腳把我拽進深深的睡眠之中。

  現在回想起來,在那個階段,對於不明就裏的人來說,大約看到的是,我已經完全從失去光的苦痛中走出來了——無論是誰,內心的掙紮都隻在自己的心中,旁人所能看見的唯有平靜的、一如往常的皮囊而已。

  那段時間,哥哥來看過我一次,是出差經過我所在的城市,特意抽了半天時間出來見我。哥哥已經成了最尋常的那種哥哥,表達關心的方式無非帶妹妹去吃飯、給妹妹零花錢,經由哥哥之口知道了一些親戚朋友的事情,也隱約拚湊出了一些他自己的小家庭的事情——就像很多年前聽哥哥講故事一樣,雖然生動有趣,但大抵是離自己很遙遠、與自己幾乎沒關係的事情。聽這些故事的時候,仿佛從哥哥身上看到了媽媽的身影,這是第一次,但也理所當然——他是她的兒子嘛。要在以前,我也許還要幻滅一次,但這時已無所謂了。大言不慚地說來,彼時才二十出頭的我,已經自認為是曆經滄桑的“老人”了。

  楚紅姐姐的事情,我自然沒有透露給哥哥。說沒有透露也是不嚴謹的,我略微講述了受到樓裏一位退休老教授的邀請去他家吃飯的事情,提到了他掌廚的女兒。至於去楚紅姐姐的畫廊參觀的事情,則隻字未提。我知道哥哥需要一些關於我的“新消息”報告給爸爸媽媽,我有義務供給他。這故事為我含糊不清地貼上了“受歡迎”的標簽,況且“老教授”三個字也相當有分量。總之,哥哥的反應如我所預料的,十分欣喜。甚至少不得自誇幾句他當時找到我現在所住的房子時是怎麽一眼就看上了它,誇讚它具有對我很好的氣場——不是我愛聽的話,但我已能夠笑著聽下去了。

  另一方麵,他更關注的,是我是否在禮儀方麵表現得完美無瑕——對於我們家並不是書香門第這一點,我媽媽是很介懷的,而這一點如今在我哥哥身上也清晰可見了。我隱約知道一些哥哥在新婚生活中由於這出身問題而少不得被嶽父母挑剔的細節,當然都是我媽媽在碎碎念中報告給我的。與這有關的一切,當然不可能讓我變得更喜歡哥哥。

  如果說到那次的探親中哥哥告訴我的最重要的事情,我想隻有一件,即我的嫂子懷孕了。對此,哥哥既有欣喜也有擔憂——欣喜是他的嘴上說的,擔憂是我從他的神情中解讀出來的(從小就當哥哥的跟屁蟲,在這方麵我自然功力深厚)。我有我自己的煩惱,況且一如所有處在煩惱中的人一樣覺得自己的煩惱是天底下最無解的那個,我無暇理會哥哥的擔憂所為何事,由著他裝模作樣仿佛有多期待一般滔滔不絕,講述他們為布置嬰兒房做出的努力,講述他們如何在胎教方麵用心良苦。

  現在回想起來,就是這個孩子,這個他會叫我“姑姑”、而我卻對他即將出生的消息表現冷淡的孩子,在很多年之後成了整個家族裏麵最親近我的一個。

  想一想啊,這是一件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要知道,我哥哥新家所在的城市就是我嫂子的老家所在的城市,那裏有這孩子母係方麵盤根錯節的許多親戚,有舅舅、有姨媽,自然也有舅媽、有姨夫,還有許多堂的、表的親戚,簡直多到頭皮發麻。我從小就知道,因為主要是由媽媽在維係著與親戚之間的關係,所以世界上大多數孩子都是同媽媽的親戚關係更密切些。(看我的姑姑們就知道,而我們家之所以是個意外,完全是因為我媽媽的背井離鄉、單身赴任,要知道這種情況在我嫂子身上可是完全不存在的。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哥哥像是“入贅”進了我嫂子家,失去了包括話語權在內的許多權利。)

  雖然我是那孩子唯一的至親的姑媽,但作為姑媽的我並不盡職盡責,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幾乎不怎麽把那孩子放在眼裏。哥哥已經離我遠去,早就失去了他的光芒,而成為了人海茫茫中一個平凡的中年男人。對於這孩子,我甚至是天然地帶著失望與疏遠的。甚至有時候,帶著這樣的錯誤的想法冤枉他,仿佛是——因為他在冥冥之中想要出生這件事情,我哥哥才被從雲上拉入灰塵裏麵的。這種奇怪的想法,我亦不知道是從哪裏來的,也沒有對另外的任何一個人說起過。現在,這是我第一次將這種想法以語言文字的形式明白無誤的表達出來。大約所有的孩子,歸根結底就是這樣的存在吧,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都是由基因駕駛的“機器人”,而基因,幾乎隻關心繁殖著一件事情——孩子,就是它們一代又一代的終極目標。

  可是後來,就這個我甚至不怎麽喜歡的孩子,是什麽使他靠近我、親近我呢?血緣關係果真有這樣神奇的作用嗎?如果是血緣的關係,是否本質上亦是有著相似性的基因的彼此的好感呢?這太複雜了,我一直不明白,隻能認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但是世界上所有“後來的事情”都有根,我沒有大智慧,不能將關於我的一切條分縷析到清楚明白,但回顧過往,又每每發現“原來如此”和“就該這樣”之處。以故作的超脫寫作我眼前的文字大約不乏令人生厭的語氣,但這是我的人生,想怎麽闡述它終歸是我的自由。

  寫了很多不相幹的事情,並非那時二十歲的我想了那麽多事。那時的我每天所想的,不可能是我眼下正在寫的這些,況且,也還不知情。以六十餘歲的我來寫這些則正合適,看的多了,不會大驚小怪。

  在那段時間裏,除了順道來看我的哥哥,我還交到了新朋友。

  她的名字叫芬芳[1],就是住在我家隔壁501室的那個女孩,也就是楚教授第一次同我講許多話時提到的那個女孩。我們的第一次接觸,即是源自以端莊淑女自居的我總是刻意避免的“大驚小怪”。

  首先該介紹一下我們這座房子的神奇結構了。從單元樓上去,每層有兩個房門,房門麵對麵地站著,遙遙相望。站在上行樓梯一側的是“X01”而站在下行樓梯一側的是“X02”,我的小屋位於5樓,算是頂樓,再往上還有樓梯經由一扇木頭的小門到達樓頂——我可以踩在我日日生活的空間的頂上。

  以501與502為例,雖然門認認真真地開得那麽遠,但其實距離遠比想象的近得多。共用很大的一麵牆不說,最重要的是,兩個浴室的窗戶是相對而開的,雖然各有鐵柵欄,但距離絕不超過一米——這是設計時為了鋪陳水管的方便而投機取巧的可惡之處,帶來了許多的不便與內心的不快。

  與芬芳的第一次見麵恰在這種令人不快的環境之中,起因也是令人不快的“大驚小怪”。

  除卻楚教授說過的那些,我對這位芳鄰幾乎沒什麽印象,隻極少地在樓梯上遇到她。她穿著極不顯眼,長相也普通到扔進人海就不容易撈出來。一看即知她的年齡比我大,大多少不能確定,想必不到十歲。除此之外,再沒別的印象,估計她的生活很規律,而且多半是早睡早起,因為我從未在晚歸時遇到對麵的衛生間還亮著燈的情況,被迫早早起床參加排練的時候倒是總見那溫暖的黃光亮著。

  那天我結束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演出,以精疲力竭的狀態回到了家,打算好好睡一覺使自己恢複體力與精力,那是夏天,天黑的晚。在衛生間洗漱時,我聽到了仿佛就在身邊不遠處的尖叫——正是芬芳所為,她的樣子可謂大驚失色,穿著睡衣、頭發披散著,右手裏攥著一個充氣梳子,兩隻手握拳堵在自己嘴邊,而尖叫聲仍然從她口中源源不斷闖出來。

  順著她的視線,我看到倒掛在她那邊窗框上的一隻蝙蝠,黑漆漆的,是那種女孩子看見了就會尖叫的樣子。

  我的初衷大約是想讓她閉嘴,但回過神來已經來到了501的門外,我敲門,她放我進去,我拿起掃帚去她的衛生間對付那(無辜的)蝙蝠,她抓著我的胳膊躲在我的身後。我嫌她掣肘,她十分乖巧地抽身躲回了牆後——蝙蝠一拍翅膀飛走時我才明白,她是想陪著我來著。

  麻煩順利解決,我放下掃帚準備回去,她不住地道謝,臉上卻還是驚魂甫定、欲哭無淚的表情。我叫她早點休息,其實是我自己想休息了。路過她的陽台,在昏暗的光線下很不真切地掃了一眼,終於知道我屋裏那些時不時變換的香味是從哪裏來的了——那是一片小小的花園——距離我僅一牆之隔而已。

  回到家,發現剛剛趕走的蝙蝠鑽進了我的客廳,正像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竄,甚至傻兮兮地撞到了牆上“咚咚”響。回想起小時候聽哥哥講過蝙蝠超聲波的工作原理,想必這家夥現在既無比難受又無比鬱悶——如果有思想的話,可能會埋汰自己“我這聲呐難道是地攤貨嗎?!”

  我歎了口氣,關上衛生間的窗戶,費了半天功夫把迷路的蝙蝠從陽台趕出去了。要是它又跑去鄰居的陽台上了,可不能怪我咯。誰讓她種那麽多花呢?小動物終歸還是更喜歡有植物的地方嘛。

  以此“大驚小怪”為起點,芬芳與我熱絡起來。她先是送了一盆花給我,叫天竺葵還是什麽的,花倒是好看,就是花瓣掉得到處都是。往後,以“教我養花”和“借書還書”——其實我真沒有多少書,反倒是她有一整書架的書,還在不停地往回搬。所謂的“借書還書”幾乎總是她熱情地把最近讀到的好書塞進了我的手裏。想起來倒是要感謝她,我已中斷多年的閱讀的習慣,就這樣被找回來了——為理由,芬芳頻頻出現在我家,我想,十有八九,我也成了她在這個城市裏的慰藉吧。世界這麽大,誰不需要點慰藉呢?

  雖然“大驚小怪”本身是我嫌棄的,但是熟悉了之後,我發現自己還挺喜歡這個小姐姐的。正如楚教授猜測的,她在附近的小學當老師。關於她自己的經曆,她說的不多,不過我很快拚湊出了她曾經工作,戀愛後和前男友[2]一起考研離開這些事情。她雖然在提起前男友時仍有些許不自在的神情,但絕不肯否定前男友曾在她的開啟新生活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這一點。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這是她的一句口頭禪,明白無誤地告訴我這是她的前男友教會她的。

  “想做什麽就做,不會做就去學”——這也是那位我從來未曾謀麵過的男士愛說的。

  至於芬芳本人,我倒覺得她是個睿智的詩人。

  比如,她說:“在這鋼筋混凝土的城市裏,蜜蜂得飛了多久才到我的小陽台上來喲!花呀,你們拿出最好的蜜來招待它們吧!貓呀,你快收起你的利爪!”

  比如,她說:“向日葵喜歡太陽,風雨蘭喜歡風雨,植物還挺有主見的嘛。”

  比如,她又說:“我在北陽台養花種菜,長出來的植物無非高點、瘦點、節間距大一點——並沒有哪一位因為光照不足就不開花不結果子了。就好像,窮人家的孩子長大了也是會結婚生孩子的一樣。”

  有一次,我見她眉頭緊鎖,以為她遇到了棘手的難題,結果她說:“為什麽從來都說‘養花種菜’或者“種花”,卻沒有誰說‘養菜’呢?花的級別接近孩子和小貓小狗,可以‘養’,那麽菜呢?菜就不配被‘養’嗎?”

  好吧,我承認即使到了現在想起她的這些“名言”,我還是忍俊不禁。

  說起芬芳,必然得說說她的貓,身軀龐大的長毛奶牛貓,名字叫銀耳,平時的愛好隻有吃飯睡覺,才僅僅是第三次來我家,芬芳就把它也抱過來了。貓也毫不客氣,徑自跳上了我的床呼呼大睡。

  如此這般,叫芬芳的女孩自稱著“姐姐”闖進了我的生活,和她的大胖貓一起。我本就為數不多的閑暇被他們占據得滿滿當當的,就好像我的內心也變得充實了似的。我沒什麽時間思念光了,也沒什麽時間為楚紅姐姐的事情煩惱了。

  芬芳小姐姐,在往後的歲月裏還和我保持著聯係,不多不少。前麵提到過一位勸我養貓的友人,明眼的讀者——如果真有讀者的話——一定馬上猜到就是這位愛貓的芬芳小姐姐了。當然,時間不停,我們都不再年輕了,“小姐姐”裏的那個“小”字不知不覺就不見了。

  現在回憶起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有一種這樣的想法。譬如我們的內心是一片草地,每產生一個煩惱,就種下了一棵樹苗。樹苗自然會一天天長大,而開花結果之後,也有可能緩慢地孕育出許許多多新的小樹苗出來——放著不管,遲早草原要變成森林。然而,森林不好嗎?為什麽就非得是草原呢?森林的生物結構更複雜,生物多樣性更豐富,因而穩定性也越強,對吧?森林有什麽不好的呢?

  現在,我知道答案了。比之草原,森林唯一的不好之處就在於你無法一眼看穿它,你無法透過森林看見站在另一側的那個人。

  我曾經,有段時間,在我和楚紅姐姐之間種起了森林。如果放任不管的話,一定就不會有後麵的故事了。

  但是,因為楚教授,這後麵的故事,到底還是發生了。

  [1]是同作者另一本小說《從前的我為何死去》的主人公。這裏的故事發生在《從前的我為何死去》之後。

  [2]這位前男友,名字叫作“陳木”,是同作者的另一本小說《尋找車美人》裏的主人公,在《從前的我為何死去》中結尾處亦有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