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節 畫廊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3 13:14      字數:5559
  愛情這種東西,究竟是怎麽產生的呢?在我年輕的時候,曾經花了很多時間思考這個問題。

  在失去光很長時間之後,我終於能平靜地回顧這段感情了——這是一段比之愛情、親情、友情都更複雜的情感,或者說,三者兼而有之。

  我崇拜光嗎?我想,毫無疑問是的。在我的內心深處,我不能不承認,如果我能夠不做自己,我最願意做的就是光。她的獨立、她的冷淡都是我渴求的,而我要麽就是沒有,要麽就是不敢拿出來。單從做人的姿態而言,我是羨慕光的,是崇拜她的。在這一點上,她的外貌的美不是加分項,而結局的悲亦不能嚇退我。因為,我所關注的是她這個人本身。

  那麽,我和光有相似性嗎?我想是的。假如我足夠堅強,在童年時代那條桀驁不馴的路上一直不受馴服地走下去,我想我會成為另一個光。雖然事實是,我退縮了、改變了,但是我的骨子裏麵總對那一種活法念念不忘。把我的棱角補上,我便成了光;把光的棱角磨平,她便成了我——但是,補上是不可能的,磨平也失去了可能性,我們剩下的隻有相似性了。

  那麽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我們產生愛情的對象是與我們相似而又令我們仰望的人。

  在後來的許多日子裏,我試圖以很理性的方式來回顧我的過往,那些我喜歡的人、不喜歡的人(無論能不能表現出來,能不能刻意遠離),我似乎看到了一點兒什麽規律,朦朧地覺察到自己的偏好。

  這樣的思考,諸君如果感興趣也可以試試,多半會有意想不到的發現。

  我的意想不到的發現,就是楚紅姐姐。

  在那時,我還不十分了解她,對她的私生活可以說是一無所知,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具有許多我喜歡的特征——自信、有自己獨立的想法和行動等等。而且,每當想到她的時候,中學時代那種對光充滿好奇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就好像複活了。我得承認,不管事實上最後她能否與我親密,我都很想靠近她。

  主動去親近別人,還是完全不熟悉的人,在此之前,在我是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就連光,也是她主動來到我身邊的,對吧?我是幾乎沒有什麽欲求的人,想要的東西沒多少,以往對有好感的人也一概報以隨遇而安的態度。這是光的那套哲學在我身上表現出的效果,也是我自己覺得舒服的活法。

  但是,眼下,在失去光之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我的內心深處雖然竭力進行著自我修複,卻還是有大片的荒蕪——那時光的撤離留給我的空虛感和無力感。或者,這樣說也是不過分的——在那之後,我一直沒有找到往後人生的意義。

  我的眼前擺著一個機會——就是楚紅姐姐——我可以選擇抓住,或者視而不見。在以前,倘若光還在我身邊,我毫無懸念地會選擇後者。但是光已經不在了,而且,恰恰是因為她的離開,才為楚紅姐姐的出現在我生命中創造了機會。有許多人,究其一生都沒能遇到哪怕一個他真正崇拜、而且渴望成為那樣、而且在了解真相之後依然願意以那樣的姿態生活下去的人。我雖然,在猶豫不決的那時,沒有十足的把握證明楚紅姐姐對於我就是那樣的一個存在。但是,我已沒有什麽能夠失去的了,我要選擇抓住這個機會。在我的內心深處,我甚至覺得,這種選擇也是光所傾向的——雖然這與她、與我們一貫崇尚的活法是不符的。

  這些激烈的思想鬥爭的結果,在外在的表現,隻不過是我撥通了她的電話。但我之所以要花費這麽多的文字來交待我的這些思想鬥爭,在我看來,也是必須的。我並沒有背叛光,我背負著我們兩個人的未來活著。而我現在,找到了一種讓我們的人生獲得更多意義的可能性,這意義——如果果真有——也是我們兩個人的意義。

  那是在登門拜訪楚教授之後那個星期的周末,打電話過去詢問能否去畫廊參觀,時間拿捏得很好——既不會顯出我迫切與她親近的願望,又表現出她在我心裏的重要性——我是這樣認為的。而實際上,隻不過是我猶豫了那麽久,終於下定了決心。

  電話接通之後,我用故作鎮定地語氣表達了自己的願望,心裏卻咚咚咚地敲著小鼓。她很愉快地答應了,告訴我她周日整天都在,如果我要去,可以下午去,這樣她就能和我一起吃個晚飯再送我回來了——如此貼心的安排,甚至沒有明顯地停下來思考的間斷,也不包括任何若有所思的支支吾吾,被做出來隻在談話的幾秒鍾之間——這至少證明她是一個頭腦十分清晰的人——我愈發堅定了對她的好感。

  待到第二天,我精心地打扮了一番,用了一個小時化了裸妝,又用了半個小時搭配衣服、收拾頭發,總之,那天走出家門時的樣子一定是我在失去光之後近一年時間裏最美的樣子。

  我在主幹道上打了車,道出地址,任由駕駛員操縱著鋼鐵巨獸拖著我飛奔在我不熟悉的路上。其實,打車是不常打的,然而此時此刻,倒不是覺得美麗的我不該被放到擁擠的公共交通工具上去蹂躪,而是擔心精心的打扮不能在見到她時保持最好的狀態。人總是這個樣子的,心裏越看重誰,在見誰之前反倒越是忐忑。但長久的好關係需要以舒服的狀態才能持續,光靠忐忑不安是不行的,因為太累了。這些道理,在我都是在後來與楚紅姐姐的相處中慢慢悟出來的。

  到的時間,比我的預期早,出租車停在了畫廊的門口。我猶豫了一下,又讓司機往前開了約一百米,才付了錢下車。陽光灼熱,我馬上鑽進旁邊的一家冷飲店裏消磨時間。然而,即使是冰涼的冷飲,也無法使我激動和焦灼的情緒平複。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產生愛情,究竟是因為對方,還是因為我們自己呢?使我與光親近的,究竟是光的第一個吻呢?還是被吻之後的我的心情呢?假如我習以為常,而將它視作正常的打打鬧鬧,往後的一切,也許皆不會發生。就算是變成朋友之後,假如不是我每每以想要靠近的心情貼上去,我們果真會成為實至名歸的戀人嗎?

  等事情過去了之後再回頭去看,那個時候自以為高冷、故意擺出的“施舍友情”的姿態,在明眼人看來難道不是欲蓋彌彰嗎?何必要否認呢?我喜歡光早在光喜歡我之前就成為現實了。而楚紅姐姐,在我的崇拜之情的澆灌下,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光呢?

  時間走得很慢,我想了很多。

  在距離我約莫百米的地方,楚紅姐姐也許正在忙碌著,也許在布置展廳,也許在為潛在的客人做介紹——我那時能想到的就隻有這些——她自然完全不知道我正忐忑不安地坐在這裏。我這份心情,終究隻有我自己知道。而且,與其說我是因為喜歡對方才忐忑,倒不如說是這忐忑使我喜歡了對方。

  人難道其實是這麽缺乏自我控製還自以為自主性良好的生物嗎?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包裏的手機響了,是楚紅姐姐打來的。

  “妹妹你到哪兒了?可需要我去接你?”她的語氣輕快,完全沒有責備的成分。

  我馬上解釋說我就要到了,隻需要幾分鍾時間就到她的店裏,所以完全不需要她來接我。掛掉電話,我一路小跑,到了門口又盡量平複自己的呼吸,裝作輕輕鬆鬆的樣子踏進了楚紅姐姐的“他她畫廊”。

  她熱情地接待了我,詢問我路上是否一切順利,問我地方是否好找。然後,按照我出現在這裏的目的,她開始帶著我參觀畫廊裏的眾多繪畫作品,並恰如其分地做出一些講解。

  畫廊裏的作品,一開始,以人物肖像畫為主,比如少數民族的孩子與幾乎和他一樣大的狗兒並排站著,比如許多穿紅戴綠(由此可判斷亦是少數民族)的老婦紮堆說話做手工的樣子,這些畫我說不上特別喜歡,但也不討厭,私底下覺得它們可能出自同一位畫家之手。再往前走,有許多極靜謐的風景畫。靜謐,這就是我看見這些畫時的感覺,畫中的樹也好、陽光也好,仿佛都有一種高深莫測的引力,將一切的煩躁都沉到了水底,使之安靜地休眠過去了。我在這樣的一幅畫前麵站了很久,自己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完全不得而知,等到醒過來時,臉頰竟然濕濕的——這在我也是絕無僅有的一次。這期間,楚紅姐姐一直靜靜地站在我的身邊,沒有發出一點兒聲音。

  繼續往前,看到了別的種類的作品,有我喜歡的,也有無感的,但都不如那副靜謐的森林那麽令我動容。我得承認,在此之前,我對繪畫一無所知(雖然是藝術生,但藝術畢竟是很廣闊的一個領域)。但是,我在第一次去楚紅姐姐的畫廊時,就找到了最愛的畫。而那幅畫,在見證了我與楚紅姐姐的相互扶持之後,現在還掛在我的家裏。這是多麽美妙的緣分啊——把那畫作為我們的定情信物來看待,我想她同我一樣不會介意。

  參觀完之後,又在畫廊裏聊了一會兒天,等到太陽不再高高懸掛在天空中的時候,楚紅姐姐領我去了旁邊的一家輕食店。

  在此之前,我就留意到了,一種叫做“輕食店”的小餐廳正在流行起來,實際上,就在我所住的地方附近,也就是學校門口的小吃街上就新開了一家。那家店我沒有進去過,但是每次路過都能聽到裏麵播放的輕柔的音樂——總是輕柔而歡快的純音樂——踏著這種音樂行走在夏日的林蔭道上,確係令人愉快的事情。聽偶爾一起去食堂吃飯的幾個女孩說起過,褒貶不一,有人說食材有機新鮮,還原了食物本身的味道(聽到這句我就沒有興趣去嚐試了,因為我幾乎是嗜辣如命的),也有人說分量小,價格貴,根本吃不飽。

  總之,在此之前,我雖對輕食店有些許了解,但到底沒有親自體驗過。隻要沒有親身體驗過,就是沒有發言權的。

  楚紅姐姐並非一意孤行,而是向我征詢過意見再做決定的。她先說起自己步入中年之後,在體重控製方麵如何步履維艱,並表達了對我的苗條身材的羨慕(這是客套話,我固然聽得出來,也還是難掩心中的狂喜)。她詢問了我一些控製體重的注意事項,我便把課堂上學過的一些東西簡單地羅列出來。我的答案是否令她滿意,我想很難說,畢竟我自己也覺察到了其中的支離破碎。

  然後她問我晚餐去輕食店可好,我雖想起了在楚教授家“享用”的寡淡無味的飯菜,但還是禮貌地表示了同意——上下文並不允許我做出非議。實際上,就算上下文允許,我也不會那麽做。然後楚紅姐姐“失陪”了片刻,我隱約聽到了她打電話不知道是訂餐還是定位子的聲音。她回來之後,我們又聊了十分鍾左右,就由她引著我步行向那家店走去了。

  這裏是熱鬧的商業區,黃昏時分比起白天行人更多了。鎖上門之後,楚紅姐姐很自然地牽起了我的手,就好像她第一次見我使那樣,就連我的心也被她的手心溫暖了。

  晚餐大抵輕鬆愉快,店員十分熱絡,一眼可知楚紅姐姐是他們家的常客。我們被引到了店鋪深處的雙人小卡桌邊坐下,隨即端上了的食物是楚紅姐姐在電話裏點好的。全都色彩鮮豔(是食材本身的顏色),口感新鮮。我嚐了一口蔬菜沙拉中的小番茄,頓時懷疑自己剛剛吃到嘴裏的是否真的是番茄,還是說自己以往吃的並非真的番茄——這就是有機與新鮮的奧秘。當我的內心宛如波瀾一般的時候,楚紅姐姐麵帶微笑著坐在我的對麵,享用著她自己的那份食物。

  美食當前,言語似乎成了多餘的東西。

  “我經常在這裏吃晚飯。”是楚紅姐姐輕柔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店裏很安靜,雖然廚房就在不遠處,但一點兒鍋碗瓢盆的聲音也聽不到。楚紅姐姐的音量很小,但在這安靜的環境中,我聽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你經常一個人吃晚飯嗎?”我的問題裏夾著我的小心思,如果她總是一個人吃晚飯,那她就是獨自生活咯?還有什麽比發現喜歡的人身邊的位置空著更讓人期待的事情呢?

  “是。每天傍晚畫廊關門之後,就來這裏吃晚飯。吃完如果要采購些什麽,就在附近逛一逛,然後再開車回家。”不知道是輕鬆的環境還是可口的食物起到了作用,她一下子說了好多自己的情況。

  “那還挺方便的。”我附和了一句,趕快在腦袋裏搜刮接下來的話題。“你在家不做飯嗎?”我記起了在楚教授家吃到的“老人餐”——應該是出自楚紅姐姐之手,不是嗎?

  “做飯自然是要做的,一日三餐差不多都自己動手,每天晚上還需準備好次日早飯的材料,這樣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從容些。”這話中前後的矛盾之處我一下子就覺察到了,眉頭想必不受控製地擠到了一起,她似乎也覺察到了,聳聳肩十分無奈地說:“我家還有兩個孩子來著,就算我自己在這裏吃過晚飯了回家還需要給他們做飯。早飯倒是做三份,吃完之後送孩子們去學校,我就來畫廊開張啦。”她的解釋使我越發摸不著頭腦了,兩個孩子?三份早飯?那麽她的丈夫呢?孩子們的爸爸哪兒去了呢?我雖然為發現她已有自己的家庭和失望,但又為這其中的“漏洞”——感覺就像幾乎窒息的人最後的通風口、幽閉小黑屋的人在屋頂上看到的小小的天窗——所緊緊撅住,急欲一談究竟。

  她滿足了我的好奇心,進一步解釋道:“我與前夫已經離異好幾年了,兩個孩子都由我照顧。”

  “那你有再婚的打算嗎?”我問出了一個以我們的相識程度不該我問的問題,問題出口已覆水難收。

  “暫時還沒有合適的人選。”她莞爾一笑,將注意力轉移回自己麵前的餐盤,結束了這場重度涉及個人隱私的話題。

  往後,我的心情十分複雜。我已經知道了她的年齡——雖然看上去隻有三十出頭,但她實際上已年近四十了,差一點兒就是兩個我。我並不十分介意她的年齡,但我在此之前從未考慮過孩子(還是兩個!)存在的可能性。我自己以前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小孩,後來長成了一個不喜歡小孩的大人,直到現在成了個不喜歡小孩的老太太(多多少少有點怪異)。

  總之,得知關於她的這些事情,使我陷入了苦惱的情緒之中。因為她的自身,就在不遠處散發著微光吸引著我,而所謂的前夫也好孩子也好,大概是微光身後的陰影,暗藏著令我不安的不確定性。在這種情況下,我能否放下心防向她靠近呢?當然,後來我做到了,不過確實需要一些時間來積蓄勇氣和力量。要知道,我可是剛剛才從失去光的苦痛中站立起來啊!

  飯畢,她開車送我回去。她的車,單從外觀上來看也是符合她在我心中的形象的,白色的小車,幹幹淨淨的。車裏也幹幹淨淨,如果不是副駕駛座位麵前的台子上擺著一瓶香氛(桂花味的,我很喜歡),簡直就像是新買的車。當然,我越盡力無視後排那個龐大的兒童安全座椅和上麵被一本正經地捆在安全帶下麵的粉紅色hellokitty毛絨玩具,“兩個孩子”的形象就越在我鬧鍾亂轉。我的心裏亂得很,連下車之後有沒有好好道謝和道別都記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