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楚教授的“芋兒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2 13:35      字數:5364
  為我開門的正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腳踏進室內的一瞬間,另一個人存在於這屋內的氣息便撲麵而來,宛如進入蘭室而瞬間被芬芳包圍。我原先以為老人獨居的房間總是少不得有些“老人味”的——具體是什麽樣的味道簡直描繪不出來,可能跟老舊的用品、古老的習慣和經歲月蹉跎過的肉體脫不了關係吧,總之懂的人一聞便知——可是這位老者的房子裏是沒有這樣的氣味。取而代之以介於花香和果香之間的微甜的味道,讓人光是聞到就覺得心曠神怡。

  老人接過我手中的水果,略略客套,便引我坐下。他自己並不走開,坐在了我的對麵。兩張雕花的木頭椅子相對而放,沐浴在由窗戶直接射進來的光線裏。那些光線,因為費勁力氣穿越了重重疊疊的樹影,所以是溫和的、曖昧的。落座之後老者一如往常不再多說什麽——連寒暄的話也沒有說——專心閱讀手中的報紙。

  有了這樣的空檔,我開始打量老人的家。這個家的空間格局與我的房間差不多,廚房的門也好、臥室的門也好都開在相同的位置上。唯一的不同在於我的通向露台的門和分隔露台與室內的牆在這裏成了一扇玻璃的推拉門,而露台那種東西自然也是不存在的——成了一個完整的封閉式的陽台。這唯一的一點不同,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我住的地方是頂樓嘛。

  室內的裝修也差不多,雪白的牆壁在從陽台投射過來的光線下發著柔和的光。因為樹的關係,室內的光線不算特別明亮,加之已是傍晚,還有變得更加昏昏沉沉的傾向。

  家具大抵很簡單,同我所住之處由房東提供的一樣的長方形的、毫無任何裝飾的餐桌,一樣的靠背椅子擺在餐桌兩邊,沒有我屋裏那張花色過於繁雜而顯得俗氣的布沙發,亦沒有沙發前那幾乎就是切短了腿的餐桌的略顯不倫不類的木茶幾。取而代之以兩張相對而放的雕花木椅,正是我與老人眼下坐著的這兩張。

  屋子裏沒有電視機,對於一個老人獨居的環境來說確實有點奇怪——我以往見過的老人都是離不開電視機的陪伴的,即便他們在忙別的,也願意放著那玩意兒在自說自話。說到打發時間的工具,隻有不遠處的一個書架,上麵擺著不少一看即知古舊的書,書脊大多是深顏色——深棕色居多,有些幹脆就是黑色——的。書架上還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像個新娘子一樣蓋著紅頭巾“坐”在那裏,仔細地觀察過之後,我覺得那有可能是一個收音機,也有可能是一個錄音機。不過我更傾向於前者,因為一來我並沒有看到成堆的磁帶那樣的東西,二來,邊聽收音機邊打盹或者散步,就是我所理解的老年生活了。不管那蓋著紅蓋頭的東西是什麽,我認定它很有可能是老人重要的信息來源。

  老人的芋兒,現在正在廚房做飯,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從關著的廚房門裏悠悠揚揚地傳出來一些音樂的聲音。音樂的聲音像隱藏在樹林深處的泉水,並不真切,隻是若隱若現。至於大多數主婦做飯時那種鍋碗瓢盆協奏曲的熱鬧感覺是完全沒有的——我無法想象一門之隔的那邊正在發生著什麽。

  就在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扇門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一個中等身材的女人從裏麵走出來正迎上了我的視線,莞爾一笑,我的臉徑自唰得一下紅了。

  平常人看人,總是先看到衣服,俗話說“人靠衣裝”講的就是衣服作為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但我看她,最先注意到的卻是她的儀態,她的臉頰。如果你刻意觀察就會發現,隻有對於早就認識了的人,人們才會排除衣服的影響而先看人。這也是,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之一。

  她乍看並不是一個美人,初見之下與我的光簡直有天壤之別。她也不特別骨感,雖然我也知道要求中年女人瘦削是很高的標準(代謝率那種東西,終歸是要下降的嘛,而作為它確實下降了的重要表現,體重也好腰圍也好就會自顧自地上漲起來),但我作為一個舞者,自然而然地總是用嚴苛的標準衡量人的身材。但即便如此,腦袋裏的神經還是馬上報了警,因為她的舉手投足之間顯現出了超乎尋常的舞者氣質(跳舞的女孩氣質好——大家不是都這麽說嘛)。

  她微笑著朝我走過來,我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著的套裙,沒有係圍裙也無半點汙漬,我想她的圍裙應該在打開廚房門之前就摘下了。走到跟前,她朝我伸出了手,熱乎乎的軟軟的手,不濕也不黏。對於自己是什麽時候站起來的,我竟然一點知覺也沒有。我也許正是以這種目瞪口呆的神情被她拉到身邊的,亦或者,她的本身對我即有那樣的吸引力。

  “妹妹,”她從第一次見麵起就這樣叫我,她的聲音屬於女中音,溫和而有溫度,自帶讓人卸下武裝的柔軟感——雖然武裝那種東西原本就不存在於那時的我身上。“已經餓了吧?現在就開飯可好?”我隻覺得自己的身體裏麵仿佛有許多的語言想要探出頭來,但實際上隻有點頭的份。

  被她牽著手朝餐桌走過去的時候,我還覺得納悶,仿佛應該有的許多流程,譬如,老人不該介紹一下我嗎之類的,一下不見了似的,但是,即便不見了,也不覺得奇怪,好像原本就不需要似的。我回過頭,見老人仍坐在雕花木椅上,正在不緊不慢地折疊報紙,似乎馬上也要走過來了。我安下了心,順從地坐了下來。

  往後的氣氛,就像一場最和諧友好的家庭聚會,被稱為“妹妹”的我,好像真的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不是一個突兀來訪的客人——似的。咀嚼的時候,我的腦海裏有太多的問題縈繞來回,但我不能發問。這飯桌是如此地寧靜安詳,除了簡潔扼要的招呼幾乎不再有誰說什麽。光是這一點,又是多麽不同尋常。

  如果我說飯菜特別好吃,那大概是我在故意美化她,實際上飯菜的味道僅僅是不難吃。他們的口味大概是很清淡的,整桌四盤菜葷素搭配、顏色豐富、營養均衡——是那種老少鹹宜的健康餐。因為餐桌上有老者,所以這大約是出於對老者的照顧——我當時是這樣理解的,後來才知道她即使在平日裏也是這樣吃飯的。一定是我平時辣的吃太多了,導致味蕾已經遲鈍了,所以才覺得眼前這些漂亮的飯菜味道寡淡來著——想問問主人有沒有辣椒醬,但是思來想去又覺得很不禮貌。把注意力集中在口中的飯菜之上,又隱約感到確實有一些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清香,但又沒有把握,覺得這被我當作清香的味道也許是不存在的。總之是在這種糾結的情緒之中把飯吃完了。

  飯畢我提出要幫忙洗碗,這也不怎麽尋常,但我覺得雖然是客人但我畢竟年紀最小,所以也是應當的。結果她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回椅子上了。“有洗碗機,不礙事的。”她腳步輕快地把空了的碗盤用托盤托著端到廚房去了,並再次關上了門。

  老人仍不做聲,不知何時已溜達回了他的雕花木椅上,我不知道該做什麽好,瞥到了桌腿旁邊掛鉤上的抹布,取下來,以乖巧懂事的姿態擦了桌子。擦完桌子再又無事可做,於是站起身踱到了那大書架前,一邊豎著耳朵聽著廚房的動靜,一邊心不在焉的打量那些我絲毫不感興趣的書。

  她很快就從廚房出來了,大約將碗筷放進洗碗機裏就可不理了。再次出現的她仍舊端著托盤,裏麵是一個果盤,三杯茶水,杯口之上氤氳地冒著熱氣。

  “這些書,恐怕你不感興趣吧?”我的心裏一咯噔。

  “過來喝茶聊天可好?”這是我所期待的,我趕緊走了過去。“不叫一下爺爺嗎?”話一出口我又羞紅了臉,她叫我“妹妹”,我叫她爸爸“爺爺”——這是多麽不合理。這句話一出口,我簡直懷疑自己是個弱智。我的腳本準備了兩套,卻完全沒考慮到她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存在。這本來就夠讓我忐忑了,臨到現在,又發現我在稱謂這麽重要的事情上竟然一點兒沒有考慮,我真懷疑我自以為是的腳本不過是一場不切實際的獨角戲。

  然而,她並沒有糾結這些,將手輕輕覆在我肩上,使我坐下,同時小聲地說:“我來,他耳朵聽不見的。”

  我吃了一驚!老人的耳朵聽不見嗎?那他怎麽能與我對話呢?雖然這些對話,好像本身沒有任何重要信息,但是簡單的問答之間似乎也沒有什麽明顯的違和感啊!她仿佛猜到了我的疑惑,繼續小聲地解釋道:“如果是簡單的句子,他能讀些唇語,大致大差不離。結構複雜的長句子就少不了要混亂了。所以,說話要當著他的麵說才行,像收音機就完全聽不了了,電視機也不怎麽能看得來。他本人對此,有一段時間是相當惱火的,如今也算是接受現實了,大約是年紀大了脾氣也溫和了。不管怎樣,還是不喜歡別人拿他當個聾子看的,唇語也是為此才學的,不過與旁人的溝通還是越來越少了。”她似乎以敏感如我也僅僅是微微感覺到的氣息歎了口氣,緊接著說:“對於你,我是發自內心的感激。他向我說起你,並說要請你來家做客,我實在是由衷地高興。我們不怎麽說話,請你不要覺得不自在。對於我剛剛告訴你的,假裝不知情,仍像之前一樣即可。”說完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朝雕花木椅那邊的老者走過去。而我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站在門後等我的老者,說不定為了感知振動而將手放在了冰涼的鐵門上,並時不時透過貓眼向外看去。我的心裏,油然而生了一股暖意。

  往後的聊天大體上來說也很安靜,像一本正經的、嚴肅認真的品茶。茶我是一點兒也不懂的,並非出自那種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家庭。閑談之中約略了解了一些她的情況,得知她正經營著一家畫廊,我表現出了由衷的向往。她亦主動邀約我有空去參觀,並拿出了一張名片給我。我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楚紅”,在我看來這個名字很襯她。我也告訴她我的名字,因為那個罕見而又不好描述的姓,專程從隨身帶著的小包裏拿出筆和便簽紙寫給她看。寫的時候,心裏又打起了鼓,覺得自己的字太難看了,後悔小時候沒有聽媽媽的話好好練字,想在這一瞬間把哥哥的手借來一用。

  “春花,”她把我的名字大聲地念了出來,“可惜我不叫‘秋月’啊!”緊接著一邊打趣,一邊聳聳肩笑了。我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老人也露出了笑容,大約他也從芋兒的演繹中了解了我的名字。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老人突然吟起了一首廣為流傳的古詩詞。他的語調,一開始還帶著疑惑,等到詩句的前幾個字露出頭來,仿佛自己有著鼓動人心的力量。等到他把整首詩吟誦完了,語調裏就盡是自得其樂的搖頭晃腦了。在我的少女時代,曾經也有不少人對我吟起這一句,可惜,那時的我隻有尷尬——畢竟這個名字,在那時的我看來是“土氣”的,是不夠“小資”的,是需要藏拙的。而如今,在這對有些奇怪的父女的家裏,我的臉上竟然不由自主地流淌出了幸福的笑容,連心裏也是甜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下有涼風冬有雪。莫將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待老人一首吟罷,溫軟的氣氛少少冷卻之後,楚紅姐姐也接上了一首。我的臉頰大約再次潮紅了,熱熱的,像水汽那麽氤氳。

  以此為開端,三個人的關係仿佛走近了許多。聊天的內容更接近於自己的情況了,就連一直不怎麽說話的老者也漸漸說得多了。

  關於楚紅姐姐的許多事情,我想留到下一次集中到一起再講。今天,姑且先回顧一下她的爸爸,那位耳聾而不卑不亢的老者的大致情況吧。

  但是,這之中有多少是第一次的家宴時得知的,又有多少是後來從楚紅姐姐口中得知的呢,甚至於其中有沒有我的推理與猜測的成分呢,我已分不清楚了。

  人的記憶,大體說來,是一種相當不可靠的存儲,一點兒要“保真”的職業素養也是沒有的。它漏掉了什麽或者憑空滋生了什麽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把誰當好人冤枉誰是壞人也是家常便飯還時常搖擺不定。我已經六十多歲了,正在講述的是四十年前的故事,就算要我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事實就是如此——哪怕沒有誰會跳出來說我胡說八道——我也不敢。

  但我又想,做不做區分也沒有什麽關係,是不是一點兒偏差也沒有的曆史事實也沒有什麽關係。我所闡述的隻是我腦海中老者的經曆,是這個我以為的經曆而不是老者的真實經曆影響著我對他的看法。再說了,不論我是怎麽理解的,老者的真實的人生都不會因為我的轉述而發生任何實質變化。

  楚教授如今一人鰥居在我家樓下的小房間裏,大多數時間獨處,自己照顧自己。對於芋兒邀約的同住,他拒絕的十分堅決。他們父女不是本地人,這座城市是楚紅姐姐讀大學、工作、結婚(就我所知有很多人是這樣的,在選擇將要就讀的大學時,就已經決定了未來的人生將在哪個舞台上展開了)的城市。楚教授在夫人去世之後(我猜想大約也有耳朵不好了的原因)才答應搬到這裏來,但是非要自己住,於是楚紅姐姐為他覓了如今的住所。如我在前麵已經說過的,治安是很好的,生活的種種也都十分便利,而房租亦很不便宜。

  楚教授是文科方麵的教授,具體是哪個學科,我也沒搞清楚(就算我曾經看過他的書櫥,也一點兒頭緒沒有)。我猜想,耳聾是極大的困擾,使得電話之類的東西都成了無用,老年離開家鄉的楚教授大約也是沒法同以往的朋友聯係的(寫信?發短消息?在我看來隻有這個手段了)。

  我對楚教授的了解並不多,他年輕的時候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我的了解相對於他過去七十多年的人生來說隻有九牛一毛,但他們似乎並不想主動說更多,而我也不好過問。那時我想到了兩點,一點是,與我有交集的不是以前的楚教授,而是現在的楚教授。雖然現在的楚教授是(部分的)由以前的楚教授決定的,但對於他的以前,我並不是非清楚不可。不清楚有不清楚的好處,我們應當減少貼在人身上的標簽,才能更清楚地看見那個人。另外一點是,對於許多人大約都是如此,生活像不斷往前爬的蟲子,任何時候都隻能看到當下的這一截蟲子,它從哪裏來、到哪裏去旁人都沒那麽關心。而且我想,不隻是對楚教授,就算是對我的爸爸媽媽哥哥、甚至我的最愛光——我們恐怕也隻是並肩爬行過那麽一段路。

  那個時候,坐在楚教授家的餐桌前,我還不知道往後自己會在與楚紅姐姐的並肩爬行中收獲那麽多、成長那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