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2 13:35      字數:5600
  在這段時間裏,有一件近乎奇遇的境遇。在那之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裏,回想起來,還覺得不可思議。不過,許多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在其背後都有必然成為這樣的原因,我和楚教授的相識就是這樣一件事情。

  該說說哥哥嫂嫂為我找的新住處了。

  說是新住處隻是針對我而言。房子本身是那種老舊的、從外表上看十分寒磣的、小城市裏常見的農民拆遷自建房,且已經有相當的年頭了。我的房間在5樓,是一居室,有單獨的防盜門,旁邊還有另一戶,門就開在我的門旁邊。這樓房總共隻有五層樓高,所以,我所住的是頂樓,有個小小的露台,晾曬的衣服可以曬到太陽。房間裏麵有一些必需與非必需的家具和家電,對我來說夠用了。

  新住處的房租不便宜,哥哥給交了半年的,也許是爸媽給的錢。我那時,隻顧著沉寂在自己的悲傷之中,自怨自艾,沒有心情過問這些,也沒有做出任何甚至隻是表麵上的推辭。

  雖說室內裝修不像樓的外在那麽破舊和寒磣,但也不至於房租那麽高才對。光與我一同住的兩居室,房租也才相當。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因為新住處的位置就在與舞蹈學校僅有一牆之隔的地方。

  我一直稱其為舞蹈學校,因為對我來說,就是個學舞蹈的地方。但其實,它的本名是“藝術學校”——藝術可不僅僅隻有舞蹈。實際上,學校裏的學習各種藝術的學生很多,隻是以前我看不見他們——我的眼裏隻有舞蹈和光來著。

  不大的校園有三個校門,開在三個方向上,另外那邊是一座乍看幾乎無邊無際的山。校園本身,差不多就是建在山的一個斜坡上,可見這山的體積有多麽龐大。學校的其中一個校門,也是平日裏最繁華的一個,作為最主要的校門出現在種種宣傳版麵上。

  這最充當“臉麵”存在的校門卻正對著一條熱鬧的小吃街。是那種幾乎自發形成的熱鬧街道,而非許多景點刻意為之的規劃成果——因為拿學生當作潛在的顧客是相當有利可圖的,所以形成了小吃街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說是小吃街也許太片麵了,總之學生們日常生活學習的方方麵麵無不被涵蓋在它的經營範圍內。是那種,新生來了之後,就會迫不及待想去看看的地方,而且去個一兩趟就能把新生活的所需一概采購齊全。

  這地方一開始還是“野生”的,後來學校方麵覺得小吃街的存在已經觸及到自己的臉麵問題了,於是出麵協調了一些規劃和改建。在光和我剛入學的那段時間裏,這改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等到第二年,在偶然翻到的新生手冊裏,我注意到小吃街已經被作為特色內容來介紹了。

  我和光以前也經常去那裏,雖然是需要嚴格控製體重的舞蹈生,但也偶爾想打打牙祭來著。就算不是為了吃東西而是打著要買什麽的旗號去了,終歸也還是要吃點什麽的。為了這些“什麽”,犧牲晚飯也是常有的事情。

  小吃街的兩側是幾乎與四五層樓房同高的大樹,平日裏將那些自建房的破敗遮擋起來,倒更顯出了不少文藝氣息。偶然看到的宣傳照,說驚豔有些誇張了,但確實漂亮。仔細一看確實是我們時不時就要去逛一逛,吃吃東西買買東西的地方,但為什麽走在那裏,甚至後來住在那裏,都並不覺得它真有多美呢?

  美也好,不美也好,總之,光走了之後我被安置在距離學校很近很方便的地方住下了,如果和同學們深入交往,這樣的住處堪稱地理優勢,但是於我而言並沒有半點想發揮這地理優勢的動力,所以一次也沒有邀請同學朋友到家裏來過。言談之間,她們有一些似乎透露出羨慕的神情,然而我也置若罔聞了。

  我扯遠了,該說回我那不甚合理的境遇了。

  在回到學校上課之後,我過上了清心寡欲的生活。(說來可笑,那一個月的淚水決堤,就發生在離我的學校、我的同學老師們如此近的地方,可是他們全都渾然不覺。總讓我想到,光在最後的日子裏被“囚禁”的地方竟然也在距離學校並不遙遠的地方。城市是多麽炎涼,人情是何其淡薄。就算知道了,人人也忙著在自己的生活裏摸爬滾打,哪有時間精力管別個呢?)

  每天早早醒來,再也睡不著,於是起床洗漱,隨便吃點冰箱裏的麵包牛奶,便步行出門去上課。冰箱是爸爸在我一個月的假期結束後又來看我時買給我的,那時我正在成年之後體重的最低穀裏,他沒說什麽,就為我買了這個冰箱,並且在裏麵放滿了我喜愛的食物。爸爸儲存的食物,就算我食欲不佳,也一點一點消耗掉了,往後我自己也開始買些吃的喝的放進去,反正很方便,從學校走回來的路上,有的是小超市小賣部水果攤熟食店點心鋪子,需要什麽都能買到。

  注意到單元樓門口大樹下的長椅,是在我開始自己采購食物之後。說也奇怪,它肯定以前就在那裏,我卻好像看不見似的,徑自就走過去了。

  有一天黃昏,我在回去的路上買了半個西瓜,拎著西瓜往回走時,一個老奶奶守著最後的一小堆枇杷招呼我,說便宜點全賣給我她想趕緊回家了。我還挺喜歡枇杷的,況且這種鄉下自產的枇杷吃起來酸酸甜甜的,比水果店那又貴又大還隻有甜味的枇杷好吃。我於是,又買下了那一堆枇杷,心想反正有冰箱不礙事的。實際拿到手之後,發現分量遠遠超出我的想象,但錢已經付了,不好說不要了,隻好硬著頭皮卯足了力氣往回走。

  到了單元樓下,發現了那樹蔭中的長椅,以及椅上坐著的老爺爺。我想借長椅休息一下,因為還要爬上五樓,不蓄上一會兒力是不行的,所以到底還是朝長椅走了過去。從我走過去的過程中,到我終於把西瓜和枇杷放下而長舒了一口氣,身著白衣黑褲戴著大黑框眼鏡的老爺爺始終看著我,這種注視是經常可以從那些老年人那裏收獲到的,好像他們比起我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年輕人要對生活的方方麵麵有著更多的好奇心似的。一方麵為了緩解尷尬,一方麵為了減輕重量,幾乎是理所當然的,我邀請坐在那裏的老人嚐嚐我的枇杷。

  這位老爺爺,我並不是第一次見。他就住在這棟樓裏,但我不知道是租戶還是房東的親戚——實際上我更傾向於後者,因為我覺得租房子住的老人是很少見的,而且又很明顯地感到房東大媽對他是很客氣的。時常遇到他,不是在上下樓時,就是索性在外麵的街上。人對於看著眼熟而且經常遇到的人,總是自然而然地就卸下了警惕的心情。

  老爺爺並不推辭,當真嚐了我的枇杷。他用布滿老年斑和皺紋的手小心翼翼地撕去枇杷的皮,用指甲摳掉兩頭把籽兒扒出來。在枇杷籽兒“吧嗒”一聲被他朝後扔進花壇裏的時候,橙黃色的果肉被他塞進了嘴裏。

  這樣盯著別人吃東西也許不禮貌,我這才反應過來,於是趕緊收回了眼神,表示我該回去了。臨走之前,又從袋子裏拿出來五六個枇杷放在了老人旁邊的長椅椅麵上,算是進一步給自己減負了。轉身離開的時候,腦袋裏還想著那些被丟進花壇裏的枇杷的種子,會不會長出小的枇杷樹出來呢?實際上,好幾年之後,我真在那裏看到了枇杷樹,不過沒法判斷是不是當時的種子長出來的罷了。

  這是與老人的第一次接觸。

  再往後,見到老人的概率幾乎翻了一番,仿佛他無處不在似的。他也常常同我打招呼,我這才注意到,他時常一個人於黃昏時分坐在那長椅上,一動不動地不知道在看什麽、在思考什麽。

  打過招呼之後也閑聊了幾句,無非是說說天氣的壞話、抱怨一下夜裏的火車鳴笛(我們學校不遠處就是一條鐵軌,不知道是因為附近有彎道還是有隧道,亦或是有行人,總之火車路過這附近時總是要鳴笛,就算是在夜裏也一樣。隻一條光溜溜的鐵軌,過來過去的火車數目卻相當多,要是對火車鳴笛的聲音很敏感的話,倒也確實是一件煩惱的事情。)之類的,沒什麽實質內容,說話的主要是我,老人並不像別的老人那樣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這也是奇怪之處,對於別人我一個字兒也不想說,對於這位老爺爺,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說點什麽,甚至沒話找話的衝動。仿佛在我眼前的老人是某種意義上的感情黑洞,能將我體內我自己也難以駕馭的什麽吸取出來似的。至於那什麽,究竟是什麽,我也說不清楚。雖然隻是聊天氣,隻是說確實影響我們但我們又確實無能為力的事情,但每每與他說完話回到自己空無一人的屋子裏總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平靜的解脫之感。

  我對於我一無所知的老人產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這種情愫,在我是絕對理解不了的。因為我是在爸爸媽媽身邊長大的,一天也沒有由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撫養過,我自認為是不善於與老人打交道的,並且認為隔代的代溝比父母子女之間的代溝還要更寬廣、更難以跨越。我不懂怎麽與老年人交往,那時的我腦袋裏也沒有“他們也曾經是年輕人”的念頭,絕對不會想到我眼前的老者也有他自己的一步一步走過來的漫長的人生路。但就是這種一無所知抓住了我,使我成了不像是我的人。這種情況,無論在多少年之後看來,我都覺得是我的“奇遇”的核心問題。

  冷靜想想(其實我那時相當冷靜),這絕非任何通俗意義上的情愫,甚至安全感、崇拜之類的不通俗的東西也解釋不了。仔細思考之後,我決定將精神某處拉響的警報置之不顧。“就當做他是我的爺爺好了”——我大約是這樣自我安慰的。雖然,從實際上來說,我對於我自己的爺爺也沒有多麽深厚的感情,甚至在他去世時也並沒有多少痛徹心扉的悲傷,隻覺得一切都是必然的。

  後來的事情證明,這位老人的出現,對我來說不但是個“無害”的事情,甚至可以說為我打開了另一扇門。但是,當時,作為剛剛從遍體鱗傷的苦痛之中抽身的我,接納他是並不容易的。彼時的我那樣敏感、那樣脆弱,就像稍有響動就會一頭紮進草叢遁逃的兔子,也像稍微遇到痛苦就會碎成粉末的瓷娃娃。而老人的身上,就是有那種令我感到不必害怕的力量——這正是我覺得不可思議、不甚合理的地方。

  以現在的我來分析,也許因為老人是一個完全與我無關的人,雖然住在同一棟樓裏,雖然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但他對我一無所知,我對他也一無所知。我們都不握有能傷害對方的鑰匙——在他看來我是個瘦弱的女學生,在我看來他是個顫顫巍巍的老者,唯此而已,除了肉眼所能看到的東西,我們都沒有任何的預先貼在對方身上的標簽。在人類的社會裏呆久了,慢慢就會發現,這種沒有標簽的人與人的相對是多麽難得了。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有過這樣的一段經曆,對我的整個人生來說都是有長遠影響的。而隨著年月漸長,能夠擁有從標簽之中跳脫出來而去就事論事的能力,又是何等難能可貴。

  話題從天氣脫離而出是老人先開的頭,“你是住在五樓吧?”有一天他這樣問我。我雖驚訝,還是點了點頭。“是502?”他又問,我還是點點頭。然後(非常突兀地)他給我講了關於501住戶的事情。

  據當時的我推測,他所講述的這些,應該也是來源於長年累月的觀察,那時的我,起初覺得有點不寒而栗,心想老人腦中也許也有一張關於我的“地圖”。但是,隨著他的講述,我的微妙的害怕消失了,取而代之以對這位細心的老人的暗暗佩服。

  “501,也就是你的鄰居,也是個年輕女孩。我想,她應該是個老師吧,她在這裏住了好多年,一開始是像你現在一樣的、早出晚歸的學生,這麽多年,恐怕應該畢業了。”他頓了頓,眼睛看著不遠處打著哈欠站起來抖抖身子準備離開的肥碩的三花貓,直到那貓走遠了,他的視線又放在了我的滿是詫異的臉上。

  見我沒有說話,他才繼續說下去。“她同你一樣時不時跟我打個招呼來著,像我這樣獨坐著的老頭兒,每天還是有不少年輕姑娘笑著同我說話呢!好久之前,她還常常和男朋友一起回來來著,那是個個子不算高,身材也瘦弱的年輕小夥兒,戴著眼鏡,挺斯文的。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的,手拉著手的,仿佛總有說不完的話似的。”

  他在這裏停了下來,又看了看我,頓了一頓才繼續說,“不過,我有好長時間沒看到她男朋友了,甚至有好幾次見她眼睛和臉蛋都浮腫著,怕是分了。”

  他說到這裏,停下來歎了口氣,等了一會兒,看了看我,又繼續說:“是個帥小夥來著,個子是不算高,不過精神十足,中氣也十足,說起話來條分縷析、頭頭是道,總之我是喜歡的,可惜了。”他又停了下來,一口氣歎了一半,看見那剛剛走遠的三花貓拖著一隻大魚頭又雄赳赳氣昂昂地回來了,另一半竟自不了了之了。

  “你剛搬來時幾乎閉門不出,也是因為失戀了吧?”我正不知道該對501女孩的遭遇發表些什麽評論,老人忽將話題引回了我的身上。這突然其來的“引火上身”使我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不想多做解釋。不過,就算要解釋,隻怕也需要千言萬語,所以我隻是輕輕地點點頭。

  老人似乎很滿意,也點點頭。

  過了一會兒,繼續說道:“現在已經好了吧?”

  “大概。”

  “活到了我這個歲數,就知道什麽都沒什麽大不了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往後,不短的時間裏,他給我講他自己曾親身經曆過的地震,在兩分鍾的時間裏,身邊的一切全都麵目全非,到處是聲嘶力竭與撕心裂肺,如此種種,令人膽寒。相比之下,我等小兒女的“失戀”小情緒,確實算不得什麽。

  我對於這些,幾乎可以說有免疫力的——道理誰都懂,可是放在自己身上,誰能永遠做情緒的主人呢?無非努力把失控的次數減少,破壞力也減小——而且那時的我覺得自己已經身心都疲憊到了極點,諒失控也沒法搞出什麽大名堂了。

  但老人是真心想安慰我來著,說得自己嘴角泛起了白沫。還從沒見他一次說這麽多話呀,為了這般鼓氣,難道日日坐在這長椅上組織語言?

  感激的心情,我還是有的。沒有利益關係時,別人對你好,那就是人性中的善了,誰能拒絕善良呢?

  “明天晚上來我家吃飯吧,我芋兒來。”末了,他突然發出了這樣的邀請。芋兒?我的腦中立即充滿了疑惑。往後聽他簡單介紹才知道,恐怕是“女兒”的意思。芋兒?女兒?真可愛,直到現在想起來還是想笑。我太喜歡這個稱謂了,請原諒我以後都頑固地用“芋兒”這個詞吧。

  赴宴——姑且稱之為赴宴也無妨——之前,已經掌握了一些信息,譬如老人的住處是202,倒是比我住得方便多了。老人的芋兒,自己做生意的,具體的生意內容我不曉得,隻好揣著不曉得上門去。我在腦海中勾勒了女企業家與女個體戶兩種形象,算是兩個腳本,以便見到真人的時候再做選擇。換了幹淨漂亮的衣服,穿上認真擦過的鞋,提上預先買好的水果,頗有些忐忑地去二樓敲門了——就這樣,我認識了對我的餘生發揮了遠超乎我的想象的影響力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