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節 無邊黑暗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0 13:24      字數:5432
  直到失去了光,我才意識到光對於我的重要性。但是,我的失去又是這樣徹底,以至於,就算光幡然醒悟也不可能再回到我的身邊了。她死了!死了的人還會幡然醒悟嗎?

  隻要一閉上眼睛,光的音容笑貌就全在我的眼前。就算不閉上眼睛,看到她曾經用過的我的碗兒、我的杯子,眼前也全是是她的唇印在上麵的樣子——哥哥嫂嫂以為他們把光留下的、她媽媽也說不要了的東西處理掉就好了,殊不知就是我自己的東西上也滿滿的都是光的印跡。而在我身體裏的某處,陷入了劇烈的“地震”之中。那個某處,不知道是我的心髒還是肝髒脾髒腎髒。

  在光僅僅隻是離開而仍活在這個世上的時候,我雖然失去了力量,但畢竟還能勉強支撐。但是,等到光的離去確鑿無疑並且永遠無法挽回了之後,我成了不但電量耗盡而且永遠無法充電的機器人——我感覺不到活下去的可能性了。內心裏,我知道,我是極有可能赴光的後塵的。那段時間,時而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用眼睛盯著不遠處的沒有柵欄的窗戶——那是光最終選擇的結束人生的方式——出神,然後又想到光,眼淚徑自又跑了出來。

  我認真地想過死的問題。不管究竟有沒有靈魂這種存在,想去給光作伴。從前,是我陪著她,往後的路,不該讓她自己走。就算沒有靈魂,就算我的努力白費了,也沒有關係,好賴是我的一片心。

  我想到有哥哥在,爸爸媽媽是不需要我擔心的,他那麽能幹,而且已經成家立業了,自然能照顧好他們。我還想到,原本這個世界上就可以沒有我的,要不是爸爸的一時興起。我想到了很多,想得零零碎碎的,都覺得追隨光的腳步是我最該做的事情。那個時候的我,已經鑽進了思想的死胡同裏麵,憑自己是出不來了。

  在死之前,我想先退學來著。

  為什麽會這樣想呢?大概還是出於一點兒念舊的心理。雖然光是在這裏斷送的——她最終被接近豢養的地方,竟然離學校不遠。但就隻隔著幾條街,或者說幾排房子,我就是一點兒沒有察覺。但這也是我和光走到一起的地方,兩個人好得像一個人似的那些回憶,不是在別處,而是在這裏,這所校園裏。光是沒有選擇的,但我可以選擇,我情願不再給它抹一次灰,我要先脫離了和它的關係。

  但退學不是一件容易辦的事情,它不是我說上幾句話,寫上幾遍名字就行了的。

  我的爸爸媽媽來了,我原以為他們不會來的,畢竟爸爸要做生意,而媽媽也還沒退休,仍舊是個不得不精力充沛的班主任老師。他們在我麵前出現得極其突然——原來哥哥是他們派來的偵察兵。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早已老淚橫流了的媽媽攬進了懷裏,而爸爸則將我們兩個攬進了懷裏,三個成年人抱成一團,大哭特哭,在人潮湧動的校園裏,完全不顧行人的視線。

  離家學舞蹈之後,我和光都隻在寒暑假回家一趟,短住幾天。我爸媽送我們來報到的,往後他們也就沒再來過了,這次,時隔幾年,是他們第二次出現在這校園裏,卻與上一次的欣喜雀躍有著天壤之別。

  爸媽已經知道了我想要退學的打算,但他們嘴上不說,隻是不住地對我說“太瘦了”、“要好好吃飯”、“別抽煙了吧”之類的,但語氣總是商量的。我知道他們去見了我的班主任,但在接過媽媽遞過來的精心熬的湯時仍然喝不下去。我住的地方缺乏做飯的基礎設施,為了熬這湯媽媽該花費多少心思,可是我就是喝不下去。

  去見老師,老師直接表示了不同意我的退學,認為這是我的感情用事,無論如何勸我再想想。但是,於我而言,舞蹈是因為光才得以走進我的生命裏的,當光已經不在了之後,舞蹈又還有什麽存在價值呢?

  我和光的事情,在那時,已經傳成了一個纏綿悱惻、蕩氣回腸的校園愛情故事了。就連我走在路上時,都能感覺到不遠處的指指點點和竊竊私語。我的老師們,對於我的故事和處境,肯定也是知道的。

  與我談心時,那位老師說,“雖然我也不喜歡背負著什麽活下去這種說法,但是,除了你還有誰會永遠記得那孩子對舞蹈的熱愛呢?”她的語氣輕輕的,仿佛不是對我說,但又分明就是對我說。這是第一次,給我展開了另一種看待問題的角度。

  往後,我打消了退學的念頭,連死的打算也被媽媽的滿是淚痕的臉、爸爸的不知所措地搓手的樣子淹沒了。也許還能活下去吧?我這樣想。但我需要一段時間,把自己歸零,把碎了一地的自己重新拚起來,才能像個人一樣地繼續活下去。於是學校和爸媽一致同意我可以休學一段時間。但是,最後實際的申請,卻是請了一個月左右的假。一個月,一年的十二分之一,說長也長,說不長也不長的一段時間——我爸媽和那位老師都同意,足以使我收拾好心情重新開始了。

  那時媽媽還沒有退休,爸爸也還在做生意,都很忙碌。待到塵埃落定,他們得回去收拾自己被打亂了的生活節奏了——打亂他們生活節奏的人正是我這個讓他們不省心的女兒。媽媽還想繼續請假留下來陪我,或者力勸我跟他們一起回家,畢竟有一個月的時間,但是我通通拒絕了。彼時的我也許像個瓷娃娃,已經在退學和死的問題上讓了一大步了,在別的小事上自然可以做到說一不二——再增加任何的條件都有可能使我故態複萌,有可能碎掉。於是,二老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真的是二老,從背影看到他們的頭發——不知是經此一役的緣故還是本就如此——已經白了許多。

  我那時想,於他們而言,也許該舒了一口氣,雖然光已經死了,但“出櫃”終於不是什麽體麵的事情。父母是長輩來著,不怎麽能夠理解,也就不太能把握該說什麽做什麽持什麽樣的態度,大約他們自己也頗苦惱。

  之後的一個月時間,我完全是一個人待著。

  我用了很長時間來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拆封出我的物品和記憶。在那之前,行李們都裝在大紙箱子裏,堆在我新家的客廳裏。除了少數的生活必需品,比如洗換的衣物,牙刷牙膏之類的,剩下的全沒拿出來。

  哥哥嫂嫂曾提出過幫我整理來著,我拒絕了。現在回想起來,完全不是出於隱私這方麵的考慮,而是,我為自己安排了一場漫長地追憶之旅,借由這些或多或少都曾經被光觸碰過的、雖然以我為主人的東西。

  這場旅程,一直到我的假期結束返回學校上課時才從形式上結束。

  那時怎樣的一個月啊!那是被眼淚與鼻涕填塞的令人窒息的一個月!在狹窄的空間裏,在陰暗的光線下,在種種寫滿了以思念為墨水、隻有我能看見的文字的物品之間,我是如何地涕淚交流!

  現在回想起來,這完全是一種極不明智的、近乎愚蠢的自我傷害,而且,是一次深入骨髓的二次傷害。現在,我已經完全懂了,眼淚並不能起到釋放悲傷的作用,它甚至製造出比它看上去釋放了的多得多的悲傷。你不是因為悲傷才哭泣的,你是因為哭泣才悲傷的。

  那個時候的我渾然不覺,深陷對逝去愛人的追憶無法自拔,看似深情,實際上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哥哥嫂嫂費心費力帶我出去吃好吃的,帶我去爬山去劃船,爸爸媽媽小心翼翼陪著笑地講些不相關的事情,這些為分散我的注意力做出的種種努力全都功虧一簣。我用我自己的一廂情願在自己的身上鑿出了一個血盆大開的口子,流出來的悲傷將我自己淹沒。與悲傷一同流出的還有我自己的微弱的生命力。

  我在很短的時間裏瘦到脫了形,成天大哭的人是沒有胃口吃東西的,很理所當然。因為覺得自己的樣子太像鬼,鏡子以及能發揮類似作用的東西通通砸碎扔掉了。這種破壞而後扔掉的舉動似乎有它自己的執拗的慣性,往往牽扯到其他無辜的物品。以此作為開端,我破壞掉了許多東西,其中不乏爸爸媽媽、哥哥嫂嫂剛為我挑選采購的。

  那時,在那間仿佛暗無天日的房間裏死掉,似乎也是有可能的。然而終究沒有死掉,即便在碎盤子碎杯子的碎片之間,也一次沒有想到過用這鋒利的口子給動脈來上一下。如果是在那之前,比如爸媽沒來看望我,我的自殺的念頭尚未打消的時候,我也許顧不得退不退學什麽的,就把傻事給做了。但是,自殺的念頭已經從我腦中消失了,眼下的任務是為了追憶而盡情地拋灑淚水。現在想來,這種時空上的交錯救了我的命,使我還能坐在這裏寫下我的經曆。而從另一方麵來說,我的生命力,遠比我自己以為的要深厚得多。

  我給自己定了一個期限,一個月,就是請假的一個月,盡情地哭、盡情地鬧,不管用什麽方式,把悲傷從我的體內踢出去就好了。我已聽從了那位老師的意見,決心要背負著光的理想與熱愛活下去,在這最後的一個月裏,我或多或少,隨著眼淚也好鼻涕也好把我自己連同悲傷一起拋棄了。

  幸好有這一個月期限,我還活著。要是任由悲傷無限製地自我放大,即使是生命力頑強的我,也許那時就不在世上了。

  如果可以時光倒流回去,想抱抱那個我來著(回到了開始寫這些文字時提出的那個問題:假如能夠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現在的我會想對以前哪個時間的我說些什麽,勸她改變哪些做法呢?)。如果我能做到,想勸她放棄那一個月的自我折磨。繼續該上課上課,該演出演出,不要讓自己的生活一下子空出來,全成了盛悲傷的容器。如果還可以進一步,想勸她試著結交新朋友來著(這在當時的我看來,應當是很冷血的)。我是四十年後的她,知道悲傷是意義不大的痛苦,也懂得斯人已逝的道理,但我很懷疑自己是否果真能說服她。

  那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裏最晦暗的一個月,是身處於看不到洞口且伸手不見五指的隧道之中的一個月,是我內心裏的我一點點氣化並借由窗戶縫門縫逃逸出去的一個月。

  一個月過去了,我的內心的我已所剩不多。然而,我再次回到了人間。一個月之期既到,爸爸假借出差之名出現在我的住處,以並不靈活的手指,為我收拾打點了一番。這其中的用心,我自然能夠領會,但語言是不需要的。我已經活下來了,已經從失去光的痛苦中走出來了。

  往後的漫長的時間裏,我享受著特殊的待遇,以緩慢到肉眼幾乎不可見的速度慢慢康複著。恢複了正常的飲食之後,肌肉也好脂肪也好,漸漸回到了我的身體裏,鏡子裏的我不再那麽嚇人了。外出演出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是完全沒有的,我已行銷骨瘦,又喪失了有光時代那甜美自然的笑容——我不再是討人喜歡的幸福女孩,儼然成了一條可憐蟲。

  曾經與我深談並批準了我的假期的那個老師,似乎帶著愧疚情緒地,很照顧我。時不時給我捎來一罐子熱湯什麽的,勸我就在她的辦公室裏“趁熱喝”——如此明目張膽地開小灶,居然沒有任何人反對,可見那時的我已多麽人見人憐。

  曾經與我關係疏遠的女同學們,也開始親近我,雖然在我看來,這親近裏仍不乏疏遠的成分。恰如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時光告訴我的,臉上是親近,手腳卻在遠離。我同她們一起吃飯,偶爾也一起逛街,禮貌而謙遜地接受她們善意的邀請,做出一副已經拋下過去開始新生活的樣子。也許我的愁容仍在臉上,但我想,至少在外界看起來,我已經敞開心扉,願意放下過去走出陰影重新開始了。我滿足了她們希望自己顯得高尚的願望,並且,讓她們以為,我所需要的隻是時間。

  在我裝出努力去適應沒有了光的生活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自己的內心也在一點一點發生著變化。曾經的我已經散溢了,但新的我也在不斷成長——我內心的我不希望自己的內心有空缺來著。

  以前我好像說過的,在世界觀形成的最初階段,對於別人會往我們的腦袋裏塞什麽,以及會將我們置於何種立場之下看待問題,我們幾乎完全無能為力。失去了光之後的康複期,是我的——毫不誇張地說——第二次世界觀形成的關鍵時期。我獲得了一種出離的視界,仿佛周遭所處的一切與我並沒有千絲萬縷的聯係,而我,就好像早已從紅塵中逃脫出去了的光,獲得了抽絲剝繭地看待任何人人和事的能力。

  這種觀察與剖析使我獲得了發自內心的冷靜與從容,或許——刻薄一點說的話——謂之冷血也無不可。總之,從那時起我獲得第三方的視角,仿佛小說或電影裏(自以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上帝視角。在沉默的觀察中,將秋風掃落葉的自然景觀也好,一顰一笑的人物表情也好,深深地看在眼裏,印在大腦裏。正是這種觀察,使我現在能坐在這病床上將過去的一切娓娓道來;也正是這種觀察,讓我得以把我所掌握的關於許多人的細枝末節串聯成他們的人生故事。這種能力,與其說是逝去的光賦予我的,倒不如說逝去的光就是我身上的這種能力本身。

  我進入了不常開口說話的人生階段,成了一個存在感不強的人,曾經的愛出風頭、“人來瘋”的我已經蕩然無存了。這狀況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老年,直到漸漸看開看淡了所有的事情,語言那種東西似乎在我體內又漸漸獲得了力量。尤其是在書寫眼下這份“回憶錄”的時候,我才知道自己竟然能如此喋喋不休。我甚至,動起了要把令我很有感觸的別的幾個人的故事也記錄下來的念頭,這就連我自己也感到吃驚。

  由此可見,事情一旦開始,就往往有了自己的靈魂而每每意欲擺脫做事者的掌控。我已經到了生命的邊上,不會再為這些新發現感到震驚了。

  把關於光的故事寫下來,是否使我好受些了呢?我想,是有的。比起四十年前獨自坐在屋子裏哭的時候,要好得多。但我沒有把握,這究竟是“四十年”的作用,還是“寫”的作用——或許四十年之後,悲傷已經淡化,而我也再無力製造出那數量龐大的眼淚了。人老了,各種各樣的情感都會減弱一些,悲傷自然也不例外。

  關於光的故事還沒有寫完,幾年之後我還見過光的媽媽,那時光的不負責任、間接害死了女兒的爸爸已經回來了。他們仍一起生活。在鎮上被當做車站使用的一塊地方,擺了攤子,賣鍋盔。他們也算曆經滄桑了,是那種中老年人裏常見的、皺紋之間都隱藏著痛苦的神情——這樣的表情看多了,你會覺得人生真是毫無指望、毫無盼頭。我沒有去和他們打招呼,隻遠遠地看了他們一會兒,且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見和認出我。

  我的心情,謂之平靜如水也許不夠,但確實沒有多大的波瀾。逝者已逝,擁有了光的視界的我已接受了現實,溫和地走回了自己的世界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