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生命中的光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0 13:24      字數:5442
  初中之後,與張東梓疏遠還有一個原因,即是,我遇到了生命中的光。

  她的名字叫沈光瑩,直到現在,寫下這個名字,我還是感覺胸口墜墜地不舒服。

  初中時我在同學之中發現了她,其實,不是我發現了她,而是她在吸引著我去發現。她的麵容,在我見過的所有女孩子裏,是最標致的,不像現實生活裏該有的樣子,倒像是從電視機裏麵走出來的。她一頭濃密的短發,發量十分了得。總的來說,她是那種酷酷的女生,話不多,笑起來很有些“冷若冰霜、豔若桃李”的距離感。

  到了初中的時候,我已經幾乎完全失去了那種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公主氣質,成了個平庸的、有許多煩惱的少女。更糟糕的是,我的個頭兒老也不見長高,以至於永遠安坐在前兩排座位上。更更糟糕的是,眼睛近視了(我根本沒有多麽沉迷於電視,連書也看得不算多,真不理解自己為什麽會近視。可笑的是,總是偷偷吃糖的我牙倒是一點事兒沒有),我戴上了眼鏡。雖然是自己精挑細選、挨個試戴出來的款式,但很明顯再漂亮的近視眼鏡也不是臉上的加分項。總而言之,那個時候的我生活在巨大的失落感之中,小學時曾經在中上遊的成績也開始順流而下。在與同學的交往方麵也好不到哪裏去,沒有自己的立場,沒有自己的判斷,隨波逐流,像一根水麵上的稻草。甚至不如浮萍,浮萍好賴有自己的根。

  那時的光對我來說,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她個子很高,說是初中生根本不像,所以總坐在最後兩排。她身材纖細,著夏裝時能看出來胸部已經發育得很好了(這是當時的我無比豔羨的)。同樣的校服裙子穿在高個子女生的身上是青春靚麗的小短裙,到了我的身上,就成了老土的過膝中裙。就連她的短發也是我所羨慕的,我那時為了能在早上多睡上一會兒多想把長長的頭發剪掉以便節省一些梳頭紮辮子的時間啊,可是媽媽無論如何也不同意。

  跟我的連自己的頭發都做不了主相比,她的仿佛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亦令我無比向往。她和很多年前我失去的那個我一樣鶴立雞群。

  在一節無聊的課上,老師的男低音毫無波動與起伏,就連從幾百米外操場邊的幾棵樹上傳來的蟬的夏日小合唱也遠比他朗讀的聲音更抑揚頓挫。教室裏一點兒其他的聲音也沒有,隻有新裝的電風扇那小小的嗡嗡聲。大約所有人都強忍著瞌睡和想開小差的衝動,這時還是光解救了我們。

  “窗戶外麵有什麽好看的嗎?”老師突然這樣問,順手丟出了一截粉筆頭,沒有扔準,掉在了她前桌的文具盒上,把那個總是低著頭的女孩嚇了一跳。

  “沒什麽好看的,但你講得太乏味了。”雖然是我們大家都想說的話,但光居然有勇氣說出來,我感到同桌也和我一樣倒吸了一口涼氣,大家都從昏昏欲睡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了。

  中老年謝頂戴著比瓶底還厚且從鼻梁上滑脫下來了的眼鏡的曆史老師一下子漲紅了臉:“你你你……”說不出別的話了。“如果是照本宣科的話,讓我們自己看書也可以。”光毫無懼色,說出了我們大家的心裏話。

  大概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光成了我心目中另眼相看的一個存在。

  我和光的關係從實質上變親密是在一個星期一。

  每到星期一,要舉行升旗儀式,全校學生都要整整齊齊地穿上校服。冬天的校服,是那種不怎麽好看的海軍藍條紋運動服套裝。夏天的校服,則是天空藍和白色搭配的水手服,不同之處在於男生是短褲而女生是裙子。

  在離開小學成為初中生之後,我成了毫無個性可言的乖學生。至於為什麽會這樣呢,我也想不明白。小學是熟悉的地方,而且有媽媽在那裏。中學卻是另外一幅模樣了,雖然我吃住仍在家裏,每天的大半時間卻需要在不熟悉的環境裏被不認識的人碾壓。這種到了新環境裏的不適感,在我往後的歲月裏也反複出現過,並且我已經漸漸習慣和它相處了。但當時,剛剛成為初中生的我卻是第一次與這種感覺麵對麵,而且,由於一貫的情感內斂和缺乏夥伴,竟然沒有半個人能了解我、寬慰我。

  作為毫無個性可言的乖學生,自然謹遵學校的各種安排,尤其是在這些安排看似並沒有給我們造成多少麻煩的時候。當然,就算是造成了麻煩,譬如每個學期最後的幾個星期裏要提前學下個學期的課程,而且需要自己到處去借下個學期的教材。這樣的麻煩也不是我的麻煩,隻需要把話帶到父母跟前,問題就相當於已經解決了。學校給學生製造的麻煩,大部分還是落到了家長的身上——這隱含著的對立感,雖然在“敵強我弱”的年代表現不明顯,往後注定是要凸現出來的。

  那個星期,我因為來了初潮疼得直不起腰來,媽媽特意送我進了學校,又去專門和老師打了招呼,所以早操時間老師準許我留在教室裏休息。

  國歌的旋律360度環繞,倒是同學老師們的跟唱被大喇叭的雄赳赳氣昂昂蓋住了,幾乎聽不見。我坐在我自己的座位上,強忍著眼淚和腹腔之內種種難以言表的撕裂——有史以來從未遭遇過如此程度的痛苦,使我在心裏很想把子宮也好、卵巢也好這種勞什子的鬼東西通通割掉。

  “不來看看嗎?挺有意思的。”一個聲音傳進我的耳朵裏。

  我抬起頭來順著聲音找過去,才發現教室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正是光。

  在此之前,我還沒有同她說過話。雖然她其實總是一個人,任何時間仿佛都很容易和她搭話,但她看上去不怎麽好相處,又不是那種隨時隨地都能搭話的人。然而,這天是她主動同我搭話的。

  “肚子疼得厲害,不大站得起來。”我雖然盡量言簡意賅,然而臉上故意擠出來的笑容想必相當難看。在肉體的痛苦之前,好看與否被放到了不重要的位置上,當時的我自己想必也沒有注意到這種細節上。

  “看你的臉色很差啊!”她這樣說著,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我的跟前。說“三步並作兩步”,並不是因為她顯得急切——實際上,她總是不慌不忙的——而是因為她的個子高腿又長,三步是我的三步,兩步是她的兩步。我那時,坐在第一排靠近講台的位置上,我的麵前也就是老師們時常在上麵走過來踱過去的講台,比下麵的地麵高出十五厘米左右。

  一不留神,下巴已經被她托在手裏,她的動作輕柔,手指熱熱軟軟的——我並不討厭,但還是一下子羞紅了臉。

  “仔細一看,這張臉還挺討人喜歡的。”她這樣說著,另一隻手將我掉落在臉頰上的鬢發送往耳後。

  “親一下可好?”她這樣說著,臉已經朝我俯了過來,更熱更軟的雙唇親親的印在了我的唇上。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手忙腳亂地去找為了趴在課桌上而摘下放在一旁的眼鏡,筆盒被我的笨拙的手碰倒了,“嘭-”的一下掉到了地上。

  “我呢,是因為不想穿裙子,因為‘破壞隊形’被老師批鬥了一頓給趕回來了。實際上,每個星期都是如此,恐怕接下來的一整個夏天都是這樣。到換上春秋校服之前,情況應該不會有變化。”不知什麽時候,她已經回到了窗前,坐在第一排同學的課桌上,身上穿的確實是水手服的上衣和一條十分合身、顯得身材凹凸有致的淺藍色牛仔褲。她像是在給我說明情況,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然而,當時的我依舊沉寂在突然遭遇“強吻”的錯愕之中,腦袋裏一時半會兒轉不過來彎。

  “呐,我說,你不累嗎?”她突然這樣說,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她曾經注意過我。

  “強打著精神陪著她們說說笑笑,不覺得是十分費力的事情嗎?如果不想參加,不參加就是了,何必要委屈自己呢?”她的話在旁人看來一定十分突兀,但在那時卻精準無誤地直接命中了我的心髒,就好像自己小心翼翼埋藏在茫茫荒野之中的什麽一下子就被幾乎沒什麽關係的人準確地一榔頭挖起來了一般。

  “並不是強打著精神……”我小聲地囁嚅,聲音為外麵的“國旗下講話”的意氣風發的聲音所覆蓋,幾乎剛出口腔就躲進了我自己的耳朵裏。

  “高興那種東西,可是裝不出來的喲。就算臉顧及到了,手手腳腳的也在泄露訊息。”說完她又大踏步朝我走了過來,我以為她又要做什麽,趕緊屏住了呼吸。結果她隻是,將落在講台上的我的筆盒撿起來,輕手輕腳地放到了我的課桌上。

  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對話大致如此,就算是現在回想起來,耳朵裏依舊仿佛以國歌為背景響著她的聲音,而耳根處也是熱熱的,似乎回想著當時的紅色。

  從那之後,我由追逐哥哥的陣營中抽身出來(那時哥哥已經不住在家裏了,就算我積極地給哥哥寫信,收到的回複也總是讓人失望),赴往追逐光的前線,從此開啟了我的與眾不同的人生。(寫到這裏,突然想笑,“追逐光”——這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啊!)

  光的出現(與其說是出現,倒不如說是介入)結束了我少女時代的許多煩惱。煩惱,確實就是這樣的東西,你越看重它們,越去琢磨它們,它們就越能夠生長,以至於越來越龐大和無法置之不理。其實,這些生長都是在你自己的內心裏,這些龐大也是在你的內心裏,沒法置之不理也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這些話是我近幾年才琢磨出來的,光沒有對我說過這些。但光謂之光,恰恰在於她是那個正確答案。就好像習題冊後麵的正確答案,正確的解法擺在麵前,錯誤也就一目了然了。而錯誤的方法,總是千奇百怪、無奇不有的,不可能窮舉出來,也就沒什麽必要知道每一種錯法。

  光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她仿佛無論何時何地,都有一個清晰的“我”的概念。她擁有著這樣的智慧,能夠區分什麽是與“我”有關的,什麽是可以置之不理的。在那些與“我”有關的事項中,她能區分出什麽是“我”可以有所作為的,什麽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的。所以,她隻把精力集中在前者身上,而對後者采取接納的態度。這使得她的煩惱,幾乎一點兒不剩了。沒有煩惱的少女時代,這在以前的我看來是多麽不可思議啊!然而,光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無聲地證明了它的可能性。

  我也想要搞清楚光為何能擁有這樣的睿智,但她的不愛多說話與我的這個目的顯然是衝突的,而接受了光的人生哲學的我,把光的過往一概劃分到了我完全無能為力的範疇之內。這樣,雖然不甚了解她如何長成了這樣令我神往的樣子,但我已經接受她作為我最好的朋友了。

  在擁有了光之後,我又變了一個人,疏遠了我以前的那些“朋友”而毅然決然地來到了光的身邊——就是從那時開始,有了我和光之間親密關係的傳言——這傳言放在初中生的身上未免太心機叵測了,那時的我們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可能性,而我們往後的生活又像是故意在朝著傳言的方向走似的。不過在當時,身為初中生的我們,這樣的事情光根本像聽不到,而我也終於決定充耳不聞。

  總之,這是另一種人生。

  我開始學跳舞,完全是為了成為光的舞伴——她比我大兩歲,身高卻比我高了十多厘米,當她的舞伴時,我就是與王子翩翩起舞的公主。在此之前,我已經學了好幾年鋼琴,家裏甚至專門為我買了一架鋼琴,而且我彈得還不錯,已經考了幾本證書了。從鋼琴到跳舞,花費了我很多的倔強——我幾乎是以不吃飯為要挾才拿下這場“戰役”的。彼時,媽媽時常唉聲歎氣,一會兒埋怨爸爸,一會兒自怨自艾,一會兒又扯到哥哥的壞榜樣身上,總之就是說我在去上初中之後就變得很乖張很不聽話了,言下之意是這都是被爸爸和哥哥給慣出來的。

  爸爸倒是不反對我棄琴從舞,對於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他倒是很欣慰,並且時常說起自己當年的毅然決然離開家鄉外出尋找工作的往事。那個年代不像現在這樣有這麽多的“農民工”,農民都是老老實實地守著土地,從地裏刨出吃的穿的用的。那也是頗需要一些勇氣的近乎破釜沉舟的舉動,而這倔強的成果就在眼前,是我們全家的富足生活。

  媽媽心疼已經為學鋼琴付出的努力和成本,如果放棄,這些都成了打水漂。這種心情我大致能懂,但也很不屑,覺得人的自由不應該由於對物質或是金錢的愛惜而受到約束。在求助於哥哥之後,他告訴了我一個“沉沒成本”的經濟學術語——成為了用來說服媽媽的利器。總之,在抗爭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之後,我贏了。

  那架被我拋棄的鋼琴一開始還總是擺在那裏落灰,很多年之後,待我回來定居的時候,卻發現鋼琴也不見了蹤影,它是什麽時候被怎麽樣處理掉的呢?我不得而知。但確確實實曾經學過鋼琴和確確實實曾為了學跳舞而放棄鋼琴的曆史擺在那裏,不是假的。給我這些力量的人,是光。

  我開始學跳舞的時候已經十多歲了,舞蹈教室裏有許多比我小的孩子。光和她們一樣,是有童子功的——這點差距,日後我需花費極多的努力、拋灑極多的汗水才能追趕上。我的心中時時洋溢著夢想成真的喜悅,放假時、下課後跟在光的身後騎著自行車朝舞蹈教室呼嘯而去——那是我生命中少有的充滿喜悅的時光。

  與光的友誼,毫無疑問,也在進一步發展著。接吻,從那出乎意料的第一次以後成了並不少見的事情,也擁抱,還有些嘻嘻哈哈打打鬧鬧——舞蹈是身體的藝術,接觸則是此種藝術的溝通方式。以公主的姿態被攬入光的懷中時,甜蜜於我成了實實在在的空氣,成了落滿渾身上下的糖霜。

  我十分喜歡與光的相處,落日餘暉中與她並排躺在堤壩草坪上眯著眼睛任由夕陽照射在身上,天黑之後從舞蹈教室出來饑腸轆轆的兩個人分享一大碗番茄打鹵麵,登上電視塔所在的高山將胸中鬱積的氣一嘯而出……雖然並沒有刻意尋找什麽浪漫與溫存,但相處的所有時刻無一不蕩漾在和煦的微風中。

  光,我想,大抵也是喜歡和我待在一起的。她喜歡我的故事,而我因為早年讀過很多的書,也終於品嚐到了這優勢所結的果實。我成了《一千零一夜》裏那個講故事的新娘,用在正精彩處斷掉的故事留住我喜歡的人。而恍惚之間,我又覺得自己成了幾年前的哥哥,不厭其煩地給當時還小的我講講這個講講那個。

  與光共舞的那段美好的歲月,是我最寶貴的記憶。隻要我還有呼吸,就要永遠把它們記在心頭。那時的我,那時的光,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的樣子。要是我們不長大,不去追逐所謂的藝術夢想,永遠停留在那個階段該多好啊!

  心髒痛了起來,我想我還是先擱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