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我的小學、張東梓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20 13:24      字數:5636
  在我的生命裏留下了印跡的男人,與我沒有血緣關係的,其實很少。早些年還有些追求者,可惜他們並沒有留下什麽。到了後來,在我過上了雖身處人群、實際意義上卻是離群索居的生活之後,更不可能再有誰走進我的生活中來了。

  人雖然是社會性的動物,但是,如果生存的物質需要得到了滿足,滿可以關上心門做自己王國的國王。身體也許在奔波與勞碌之中,心情卻可以是恬淡的、不為所動的。至於我為什麽知道這一點,因為我的後半生就是這樣度過的。

  在我的後半生裏,幾乎所有的繁華都離我而去了,或者該說,是我主動遠離了它們。我獨自居住在曾經是溫馨四口之家的愛巢的房子裏,半數的房間因為使用不上而終日關著門。我在外麵上課,在外麵吃飯,隻有睡覺和休息的時候才會回到家裏。有一位老友(往後我會提到她)曾力勸我養一隻貓兒,在她的口中,貓是與我這種獨居生活最貼合的伴侶,很有自己照顧自己的本事,不像狗兒那樣需要早晚各遛一次。我為什麽當時沒有采納她的建議呢?如果養了,大約會多一些麻煩,但也會得到許多撫慰,但我病著而住院的日子它該怎麽辦呢?可以托付的人恐怕隻有那位勸我養它的朋友了。

  要真是這樣的話,也許我與這位朋友的關係還可以更親密一些。不過,貓兒終究是沒有養的,所以與她的關係也就說不上來有多親密。實際上,在我的後半生裏,最親密的朋友反倒是個以前我從來沒想到過會與他變得親密的人——張東梓。

  雖然後來和張東梓關係很好,但上學那會兒,對我來說他真的沒什麽存在感。後來我們說起來,他告訴我他和我其實是小學加初中差不多八九年的同班同學——這真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由此可以看出,雖然和我在同一間教室裏坐了那麽多年,我卻幾乎沒有注意到他,他對我來說是多麽得不顯眼啊!

  我讀書的小學,豇豆鎮中心小學,是鎮上最好的小學,也是我媽媽供職的學校。我媽媽是高年級的班主任,所以小學的前頭幾年,我倒不是在我媽媽的直接管轄下。

  不過,小學是很小的地方,越是小的地方,大家對於僅有的幾個人的方方麵麵就摸得門兒清——仿佛他們有多麽閑得無聊而不得不去做這“偵探”似的。更何況,我是我媽媽的女兒,這完全是不需要任何偵探出馬都能看得出來的、明白無誤的事情。學校裏沒有哪個老師不知道我是我媽媽的女兒——很多年前,哥哥一定也享受過這樣的待遇。總之,老師也好,同學們也好,都知道我是“某某老師的女兒”——這種身份雖然比不上“鎮長的女兒”或者“書記的女兒”有麵子,但因為我媽媽的“高材生”科班出身和她在承擔學校工作中的積極能幹、以及她的活潑和因此而來的好人緣,在實際的用途方麵是毫不遜色的。總之,大家都對我很好,仿佛我的媽媽隨時隨地站在我身後似的。

  每天早上,我和媽媽一起去學校,傍晚,在教師辦公室或者操場上(多數時間是前者,因為一個人在操場上玩還是太傻了,而我對於在操場上會碰到的其他的灰呼呼的學生又那麽不屑一顧)玩耍一會兒,等媽媽下班再一起回家。高年級比低年級下課要晚一點,所以我得以在教師辦公室裏做完作業,回家之後可以心無旁騖地纏著哥哥(他那時有晚自習,要到夜裏才能回家,不過還不是很晚,在我上床睡覺之前他總是能回來的。在那之前我不是看小人書,就是看電視,爸爸和媽媽都不會來限製我的自由)。教師辦公室裏,毫無疑問總是會有別的老師,如果遇到了不會做的題目不管是誰,隻要輕快地叫一聲老師就可以請教了。這些都是媽媽教我的,而且,她每天還會檢查我的作業。總之,在小學的低年級階段,我簡直就是所有老師的小寶貝,這當然跟我媽媽的(至少表麵上)人緣好密不可分。

  媽媽把我打扮得很漂亮,時常給我穿著有蝴蝶結、蕾絲和亮片的公主裙(看上去和其他的孩子格格不入也是我不願意去操場玩的另一個原因),給我紮俏皮的小辮子,發飾自然也花樣百出。我自己在長到了別的女孩喜歡玩人偶玩具的年紀之後,卻對這些過家家一般的玩意兒一點兒興趣也沒有,究其原因,大概就是小時候的我簡直被媽媽當作玩具娃娃來裝扮——我十分懷疑媽媽是小的時候沒有玩具可玩,才會這樣“補課”的。

  總之,那個時候的我,看上去就像備受寵愛的孩子,所以寵愛我的人也就顯得更多了。人類是很容易從眾的動物,就連在要不要疼愛一個特定的孩子這件小事上也是如此。直到現在,我還覺得這是一件很不講道理的事情——一個受到了寵愛和良好照顧的孩子,通常穿著漂亮幹淨的衣裳,就連旁人看到他/她,也會對他/她彬彬有禮,會盡力滿足他/她的要求;可是一個沒有被好好照顧著的孩子,也許穿著破衣爛衫或者髒兮兮的,這樣的孩子旁人也會對他/她不那麽友好,並且傾向於讓他/她從自己的視野裏消失。毋庸置疑,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孩子們與生俱來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基礎都是由他們的父母決定的。父母固然能決定孩子一生的許多事情,可是就連旁人對孩子的態度也間接地受到孩子父母的態度的影響——這確實令人感覺很不好。

  那些被父母愛著長大的孩子,也會學會怎麽去愛人,從而在他們自己以後的生活中用真誠換得真誠,多數也能收獲到誠摯的感情,以及幸福。但是,那些因為不被愛著而總是戰戰兢兢的孩子,在以後的人生中也很難獲得平和、平等地與其他人相處的能力,使得他們總是要遭遇更多的坎坷。

  這樣看來,也太不公平了。

  但是事實上,世界就是這樣子的,已經有了的就會有更多,而沒有的隻會越來越貧瘠。

  前頭已經說過了,我小的時候和同齡人不怎麽親近,不怎麽瞧得起他們,覺得他們太幼稚了。從媽媽那裏得知了許多“內幕”是一方麵,哥哥和他所在的世界是如此綺麗多姿又是另一方麵。總之,我自命不凡,不屑於和同齡人做朋友。在他們麵前,我仿佛天生地不缺表演的天賦,很有禮貌,舉止很得體——表麵上看來倒很像個很有教養的小孩子(“教養”這兩個字,是我媽媽整日掛在嘴上的)。但是,人是很難對自己說謊的,裝出來的喜歡也不像,小孩子又都天生地很敏感,所以我的“沒有朋友”順理成章。

  整個小學期間,我都每天和媽媽一起上學放學,確鑿無疑地占據了小兒女本該用來加深感情的上學放學路。周末時間,本來可以用來見見同學一起玩耍的,但我那時隻想黏著哥哥,想從哥哥那裏聽故事(如果哥哥不在家,我寧願自己翻小人書)。放假的時間,大多數時間待在自己家裏,偶爾和媽媽一起去菜市場買菜,和哥哥一起去書店或者他的朋友家裏,也到爸爸的公司去過一兩次。總之,家裏四個人中最小的我,完全沒有自己的世界。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的話,那就是自己心裏那沒來由的執拗和隨時隨地的表演了。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我至今印象深刻。具體的、作為矛盾中心的事情是什麽我至今也不清楚,反正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無非是小兒女的小矛盾罷了,放在平時我根本不會看進眼裏。但是,當時的班主任介入了這件事情,事件的雙方因此受到了批評。然而,原本敵對的雙方在遭遇了共同的打擊之後,很快形成了統一戰線,信誓旦旦要把“告密”的人找出來——這個人不是我,但在他們看來就是我,因為我與全校老師都是關係親密的。

  總之,我受到了同學們的排擠。不知不覺之間,那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話題仿佛都是針對我的。連那些原本會笑著同我打招呼的同學們,現在也不怎麽敢直視我了。(他們要不是家教太好,就是性格懦弱,總之,不是那種會做出頭鳥的人——人的性格真的從很小時就能看出來。)

  自認為堅強的我,在這受到了孤立的當兒,才意識到自己並非想象中的那樣不需要同伴。就算世界上沒有了他們,我也可以活下去。但是,被拒絕、被抵觸,總歸會使我心情低落。我明明沒有做錯什麽,卻遭受了平白無故的無妄之災。要不是從一個平日裏對我相當熱忱的同學(我猜想她對我也如同我對我哥哥一樣的崇拜)的閃爍其詞裏,我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是知道也沒有什麽用途,我的倔強不允許我去為自己所受的委屈申訴,因為這就顯得我好像多麽看重他們、多麽想和他們做朋友似的。這是我寧願自己把委屈咽進肚子裏也絕對不願意看到的。

  在之後的一段(在我看來相當漫長,但不排除是心理原因)時間裏,我總是獨自一人,雖然我仍舊努力昂首挺胸,連衣服的褶皺都小心撫平,把自己想象成行走在平民之間的公主——但是,失群是顯而易見的。

  那之後,在某些我不得而知的力量的介入之下,“告密者”風波平定了,而我也似乎得到了平反——無非就是之前半生不熟的關係又回來了。而我,因為體察到了被孤立的滋味,竟然開始放下身段迎合他們——這是我自己也始料未及的,但我終究能給自己找到借口,聲稱是他們先來接近我的,而我的所作所為皆因友善。

  跟不怎麽喜歡的人紮堆在一起,故意地去說別人可能希望聽到的話,誇張地對明明已知的事情報以驚訝,為了能和大家有共同的話題而去看自己不感興趣的節目或電視劇。總之,不是什麽愉快的體驗,在一點一滴之間仿佛將肉體與靈魂慢慢剝離——但不是像剝香蕉或者剝粽子那樣幹脆利落,而像是從橘子的瓣上撕下白色的絲絡。撕也可以,不撕也可以,但是到底撕了更討人喜歡。撕的時候疼嗎?並不覺得有多疼,而且撕起來會產生慣性,一口氣撕更多。

  而試圖融入夥伴們這件事情,倒是讓我媽媽鬆了口氣。一直以來,她總覺得女兒的人緣不如兒子好,也似乎欠缺所謂的領導才能。而今,因為我自己的曲意逢迎,這些問題仿佛都迎刃而解了。

  說到底,一個穿著漂亮,頭腦也不差的女孩,還懂一點猜別人小心思的方法,在孩子們的小團體裏,表現總不會太差的。時不時,擔任一下看似“領袖”的角色也未可知。

  然而,從內心程度來說,我並不樂意如此。周末要和夥伴們一起去這裏那裏玩耍也並不十分有興致,說到底還是跟哥哥待在一起更有意思。然而,父母也好、哥哥也好,對於我的“受歡迎”表現出了十分欣慰的態度,使我又不忍心給他們潑冷水。

  總之,小學期間在經曆了“告密者”風波之後,我幾乎完全變了,再也不是踽踽獨行的那一個了,也時常呼朋引伴地往返廁所、小賣部之類的地方,雖然上學回家仍然同媽媽一起,不過其他時間也算是有了伴兒。

  後來,我同張東梓說起“告密者”風波,他居然完全不記得了,也根本不記得曾經有過集體孤立某個同學的事情。

  由此可見,對於被傷害者,傷害的持續時間乃至記憶都比其他人長得多。同樣的,張東梓也說起過幾次自己的小學時代或者初中時期的記憶,而那些事情對我來說,也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那樣毫無印象。

  既然提到了張東梓,我想,我該花點文字來講述一下我所認識的張東梓。後來他成了一個矮胖的中年男人,總是笑容可掬——這在他還是小孩兒的時候就能從他身上看出來。而我每每翻閱相冊時,也能從許多年前的自己的臉上找到現如今仍在我臉上安營紮寨的倔強的神情。

  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我收到了一份來自張東梓的禮物——那是一本書,用禮品紙小心翼翼地包紮起來了,還係上了一朵塑料紙的拉花。那時並非我的生日,也還沒到小學畢業的分別季——作為畢業禮物太早了。

  雖然緣由很莫名其妙(他那時似乎紅著臉說,就是想送禮物給我,然後放下書就跑了),但禮物本身我並不討厭,是一本精裝版的《一千零一夜故事》,看上去價值不菲。那個年代的書不像現在的書一樣都被膠封著(我對於這種把書一概膠封起來的行徑也很不喜歡,到底是書的內容不好怕人翻了就不買呢?還是石油實在太多了非得這麽糟蹋才滿意呢?),就算是新書也不很明顯。這本書在交到我手上時是簇新的,沒有任何標識,甚至連之前是否有人翻閱過都不清楚。總之,在之後的相當長時間裏,我相當地沉迷其中。

  媽媽問我書的由來時,我據實以告(大抵算是據實已告吧,我說書是張東梓拿給我看的),媽媽沉思片刻(大約是在回想叫張東梓的那孩子的方方麵麵吧),得出了他是個好孩子的結論,於是點點頭,同時說了些話鼓勵我多多地與同學們交換書來看。在媽媽的鼓勵下,我也贈送了一兩本書給張東梓,當然不是新書,也沒有一本正經的禮品包裝。不管怎麽樣,我同張東梓成了“書友”。印象中,他還給我寫過信,我也許也禮貌地回複過。但即使到了現在,在張東梓作為我幾乎唯一的朋友已經去世好幾年之後,回想起那時與張東梓的往來我也不能說他對我來說是好朋友——那時的我毫無疑問是沒有好朋友的,與張東梓的往來也隻不過比與其他同齡人相處輕鬆一點,但遠遠沒有達到真正的好朋友的程度。但是,真正的好朋友的程度又是怎麽樣的呢?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我對真正的好朋友要求太高了。

  好多年之後,他告訴我,他那時對我是懷有喜歡的心情的,我隻能一笑了之。在他已經拖家帶口,而我也因為手術變得“不怎麽女人”了的情況下,過去的“喜歡”如果翻出來,勢必很快就會風化脫水吧。能在少年時代有過一段相處,已經很可貴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就好像我無論如何是不會主動去尋找記憶中的某個人的。

  後來,我們成了初中的同班同學,而與小學不同的是,“早戀”成了一個埋在不知道什麽地方的地雷。不知道埋在什麽地方,意思就是埋得到處都是——走一段路,說一句話,交換一個眼神就夠惹上麻煩了。

  我想,除了老師家長們把這件事情看重了以外,少男少女自己身體裏的萌動可能也是一方麵原因——甚至,後者可能是前者的原因。那時的男孩女孩們似乎都盡量躲著彼此,而一旦私下裏說幾句話可能就會傳出“處對象”的謠言——總之,不小心翼翼根本不行。

  就是在這種氛圍中,張東梓與我的關係淡了,這責任可能主要還是在我——經曆過孤立的人,總是害怕再經曆一次。有許多次,也許目光相接,我立馬就會將視線移向別處。偶爾說上一句話,也不能好好說,就好像正麵對著自己的恥辱。那時,據後來的張東梓自己說,他自己也很苦惱,也害怕會引發不必要的麻煩。總之,我們的交換課外書不再繼續,信也肯定不再寫了。

  如果那個時候,頂住了壓力和張東梓繼續聯係,會怎樣呢?雖然我不得不承認,他的長相比我哥哥實在差遠了,而成績也沒那麽好,平心而論,我很難對他的感情付出投桃報李。但是,就現在的我所知道的,喜歡這種情愫是完全可以借由多多的相處而產生的。

  然而,沒有如果,一切都已經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