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14 17:32      字數:5235
  我決定每天寫一點兒,一有時間,一有想法就掏出紙筆來寫一會兒。我拿到了厚厚的一摞紙,一整盒的筆。看著它們,就好像我的人生有許多講不完的故事似的。也好像,我的餘生還很漫長,有足夠的時間來寫寫畫畫似的。我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但我亦不能不承認自己也喜歡這兩種感覺。

  之前寫的東西,拿出來又讀了一遍。很奇怪的一點在於,把童年的那樁事情和對表姐的愧疚之情寫下來之後,我心裏的沉重感居然明顯地減輕了。

  寫下來,也許果真是個好的決定呢。

  想到了表姐,總是難免要聯想到表妹。

  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最好這樣做的事情,也有許多可做可不做的事情。

  舉個例子吧,最好做一個善良的人,別當小偷,別當強盜——道理很簡單,而且幾乎人人都懂。

  但也有一些事情,是加分項。比如,身為女兒,在父母吃完一碗飯之後馬上接過碗去再盛一碗,比如有客人來家做客時馬上殷勤地為他們準備好拖鞋,請他們到沙發上就坐,還拿出這這那那的擺在茶幾上招待他們。在我看來,這些是女主人——比如我媽媽——該做的事情,對於身為小女兒的我來說,應該是可做可不做的。

  而我的表妹,小姑姑的女兒,就是一個把這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情都做得很好,並且名聲在外的女孩。

  在我的記憶中,長輩們幾乎總是在誇獎表妹的乖巧懂事。比如說吧,就算是大人們聚在一起打牌的時候,她也不跑出去跟著小夥伴們玩耍,而是鑽進在一旁“觀戰”的她媽媽的懷裏。小姑姑懷裏抱著表妹,就像抱著個娃娃,一會兒編個小辮子,一會兒撓癢癢,總之無比親密。等到牌桌上有哪位需要跑腿,給買個煙買個打火機什麽的,表妹就會一躍而起,然後出色地完成任務。這些事情,自然讓表妹得了不少零花錢,不過也使她成了親戚中出了名的“懂事的孩子”。

  大人是很奇怪的,當他們希望小孩子聽話的時候,就說“你還小,要聽話”,當他們希望小孩子分擔些事情的時候,又會說“你已經長大了,該懂事了”。作為我,從很小的年紀就發現了大人們的這種“分裂”行徑,並且打心眼裏覺得他們隻是出於自己的立場考慮,想要得到小孩們的無條件的配合。而我的表妹,毫無疑問,在無條件的配合大人們這個方麵,可以說是非常自覺了。就好像革命者打心眼裏不大瞧得上順民,我對表妹也是不大看得上眼的。

  雖然比表妹大一歲,但我那時完全是一副不懂事的樣子。家裏的家務活完全由媽媽和保姆(在我還沒入學的幾年裏,家裏常住著一個保姆。後來,就變成了每天按時來按時走的鍾點工)承擔不說,就連來了客人也愛答不理的(一開始不是這樣打,隻因為有一次哥哥戲稱應酬客人為“接客”被媽媽狠狠批評了一頓,而我在搞清楚“接客”這個詞的含義之後,自然也就對應酬客人表現出了反感)。現在回頭想想,盛飯拿拖鞋之類的小事,如果想做完全可以做到,為什麽不做呢?如果做了就會被誇獎,可見恰恰是誇獎使得我不想做了——這是反叛的精神在我體內最初萌芽時的表現,是後來我的許多“惡劣行徑”的先兆。

  年幼的我,對於拖鞋這東西,不但自己不拿,而且,心裏很不喜歡表妹,覺得她是個“馬屁精”。

  表妹的家境不如我家好,但比表姐家要好。大姑姑還要在外麵上班,小姑姑就完全待在家裏。小姑姑的愛好是打牌,平日裏每天吃完午飯就去同她的牌友們會合去了,到了晚飯時間也不見得能回來。小姑夫在外麵做生意,十天裏麵總有九天是不回家吃晚飯的,就那偶爾回來的一天,麵對著冷鍋冷灶,也少不得要牢騷幾句。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表妹,其實相當惹人憐愛,總是自己一個人上學放學,有時候回到家連口熱乎的都沒有,還得自己弄點吃的填飽肚子。有些日子小姑夫回來了,看到什麽都沒有而發火,小姑姑是看不見聽不著的,完全無辜的表妹卻是以什麽樣的心情站在一旁看爸爸發火的呢?

  還有一層導致事情變得更加不能說了的原因,那就是表妹並不是小姑姑親生的。我是聽我媽媽說的,表妹是很多年前某天夜裏別人放在竹籃裏擱到小姑姑家門口的——他們夫婦一直沒有孩子,還到處求醫問藥得人盡皆知。

  這些事情,我是知道的,表姐大約也是知道的,但是表妹知不知道呢?我們都不知道。長相這種東西,雖然相似性說起來很玄乎,但又好像有點道理。有可能是一早就知道真相的緣故,我們都覺得表妹長得不像我們家的人。

  事實上,有許多東西,你覺得它好它就好,你覺得它不好它就不好,並沒有那麽多絕對的標準。

  跟表妹的相處,雖然表麵上也親親熱熱的,但是內底下總覺得隔著一層薄膜。

  親親熱熱的表象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她像是孤獨了太久的人,不論是誰到她家裏做客她都一個勁兒地張羅這張羅那,熱情地過了頭。就算到了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家,這樣的表現也一點兒沒變。熱情歸熱情,可是總讓人覺得她不拿自己當平等的人,而仿佛是一個傭人。她沒多少話說,臉上總是掛著無辜的笑,任誰也沒法在她家裏多坐上一會兒的。所以,親親熱熱,終究隻能是表象。

  而這薄膜究竟是因為她的血緣呢,還是因為她對誰都那麽客氣呢?我也說不清楚。我甚至,覺得她大約也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覺得她之所以客客氣氣就是因為這個,覺得她受到了委屈的時候一定也會想去尋找自己的親身父母。(然而,如果他們要她的話,當年又為什麽拋棄她呢?)

  我小的時候從來不喜歡表妹,也不完全是因為她跟我們不一樣。另一個原因,大概是她是那個真正的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孩子(無法否認,這寵愛裏有對她被親身父母拋棄感到可憐的心情)。小姑姑是爺爺奶奶最小的孩子,表妹是我這一輩分裏年齡最小的孩子。(大姑姑家的表弟比表妹大半歲,我比表妹大一歲,至於我哥哥和堂哥,就比表妹大得更多了。)表麵上來看,表妹是小姑姑和小姑夫的大齡得女,理應寶貝得不行。大家為了讓表妹以為真相確實如此,也都不約而同地隱瞞著她身世的真相。

  我猜想,所有人天然地不喜歡說謊,包括春秋筆法與烏龍筆法在內都會帶來內心的愧疚感——總之讓人不舒服,這大約也是我們都不十分親近表妹的原因。表妹後來的人生四平八穩,至少從我聽到的消息來看,幾乎沒有波瀾。現如今,她也算退居二線了,成日裏惦記著給她的小兒子找個好媳婦,逢人就訴說自己的好孩子還沒有女朋友之類的,托人幫忙找。總而言之,是那種很常見的市井中老年婦女(我自己是嗎?),既不討人喜歡,也不討人厭,沒有很強烈的存在感。

  我是否後悔過沒有主動親近表妹呢?我想,大概沒有後悔與表姐的不和諧那麽強烈。有時候,我甚至想,因為我們的疏離,表妹不得不在別處尋求自己的人際關係——就像植物自己把根朝大地深處紮一樣,這不是更好嗎?

  然而這是不是事實呢?還是說,因為即使從親人這裏也得不到充分的貨真價實的關愛,而使得她對所有的人都采取了弱勢與消極的態度呢?我不知道,我甚至害怕知道答案。

  我還想說一說我的哥哥。

  在我小的時候,曾經很以有他這樣的哥哥而自豪,他是帥氣的,成績又好。他對親戚們都很禮貌,躲在他後麵即使“不乖”、“不懂事”也沒多大關係。因為我們的爸爸結婚早,哥哥比堂哥還要大,是爺爺奶奶最大的孫子——自然備受關注。而他的言行和作為,也都對得起盯在他身上的那些目光。

  我哥哥讀了很多的書(每當被問到想要什麽禮物的時候,他的答案總是“書”。據說他小的時候總是纏著大人帶他去書店,後來他得到了一張市圖書館的借書證作為禮物,就開始自己發掘新大陸並擴建自己的精神世界了),所以他有許多的故事可以講。在我小的時候,纏著哥哥讓他講故事也是最有樂趣的事情之一。當然,故事是聽不厭的,我總是聽完一個又要求再來一個,有些故事甚至是聽了一遍又一遍。有許多時候,甚至要媽媽假裝生氣,以“不準妨礙哥哥學習”為理由把我趕走才罷休。

  前麵已經說過了,因為我的心高氣傲,我自己沒有什麽特別要好的同齡人小夥伴,但我很喜歡和哥哥的同學朋友們待在一起。有時候哥哥的同學來看他,他們一起紮堆在哥哥的房間裏,我就總是賴著不願意走。如果他們學習或是打遊戲,我隻要不太添亂就能留下來,但如果他們要商量別的事情,我就又被趕出來了。

  我果真能夠理解他們所說所做的每一句話、每一件事情嗎?大約是很難做到的。但為什麽還是喜歡和他們待著一起呢?我那時對哥哥,還有他的許多同齡人們,是懷著崇拜的心情的。在由他們主導的對話中有太多我隻是一知半解,甚至完全不懂的內容,這些非但不能使我遠離他們,反而使我愈發崇拜他們、趨向他們。我的一生都很渴望親近那些比我懂的更多更深入的人,這是我自己骨子裏寫就的對知識的渴望。但是,同齡人是很難滿足我這種渴望的,所以我從來都更喜歡和比我年長而閱曆更豐富的人待在一起。這樣的毛病,大概就是那個時候養成的。

  我哥哥人緣很好,這是自然的。到家裏來玩的是他的同學和朋友們,當然還是男孩居多,但是也有結著伴兒一起來的女孩子。那些女孩,照理說我該喊姐姐,可是我卻並不喜歡她們親近我哥哥。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遛進了哥哥房間躲進了他的衣櫥裏,想等他回來後嚇他一跳。我在黑漆漆的衣櫥裏透過衣櫥門之間那條狹窄的縫隙向外看,激動的心情說是小鹿亂撞也不過分。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暑假裏的一天,媽媽帶著我去看望外婆,我們比預定的行程提前一天回到家裏。雖然經過了長途的舟車勞頓,但精力旺盛的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疲憊,而是遛進了哥哥的房間,準備給他個驚喜。結果那天,過了很長時間也不見哥哥回來,而我畢竟還是小孩子在激動的心情平複了之後不自覺地就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聽到外麵有聲音,我很期待著跳出來嚇哥哥一下。

  然而,驚喜是沒有的,驚嚇倒是真的。

  等到我真的跳出來了,才看清楚哥哥的身後還有一個女孩子,兩個人剛剛還抱在一起,被我這一嚇,女孩躲到了我哥哥的身後。而我的平易近人、和藹可親、怎麽也不會發火的哥哥,正握緊雙拳、一臉緊張地盯著我,幾乎要從身邊抄起些什麽來當武器。

  我是那種自以為很早熟的小孩,對於接吻這種事情(雖然那時沒有試過)還是知道的。別的同齡人,在電視上看到接吻的鏡頭時還要用手遮住眼睛,這一點我也不以為意。總之,那時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哥哥正在同他懷裏抱著的女孩子接吻。

  待哥哥看清楚嚇他一大跳的不是歹人,而是他可愛的小妹妹之後,往後的事情,大抵很尷尬。但即便是最尷尬的事情,也都會過去的。

  這件事情,使我意識到了一點,那就是,我最喜歡的哥哥,雖然長得好、性格好、成績好還很會講故事,但他到底也隻是個凡人,會為平凡的女子心動(隻是一瞥,我就將哥哥身後那個女孩劃到了平凡女孩的行列。而實際上,哥哥往後交往過的女孩子,在我看來也沒有一個不平凡的。)

  這件事情的處理,並不算糟糕。由於之前跟表姐鬧矛盾大吵大鬧過,而眼前的人又是我(曾經)最喜歡的哥哥,所以我沒有一下子大叫起來(要是當時大吵大鬧,吵醒了在另一個房間裏補覺的媽媽,肯定少不了一場“血雨腥風”)。事後,享受了很長時間哥哥出於“封口費”的目的買給我的小零食(他那時的零花錢大約通通花到了我的身上),以及許多天超長超多的故事。更有甚者,以此為要挾,哥哥甚至帶我一起去了幾趟圖書館,他一臉心如死灰的坐在少兒閱覽區陪我的樣子,即使現在回想(多半隻是想象)起來也覺得好笑。

  總而言之,從那件事情起,在我心目中哥哥也成了凡人的一員(他事後為了討好我所做的一切,更加加深了這一點。而許多年以來,隨著我們的長大,這一點變得更加清晰了)。

  收了哥哥的好處之後,對他早戀的事情保持緘默,這一點我做到了。再往後,哥哥需要我幫忙說說謊話騙父母以便與女友親密相處之類的,對於這些要求,我大抵在接受“供奉”的同時看心情予以滿足或拒絕了。

  大約就是從我哥哥身上,我開始覺得男人是討人厭的東西——從喜愛走向討厭,明明是如此嚴重的兩極分化,在我這裏居然這麽順理成章。哥哥還是原來的哥哥,一樣的帥氣的臉、一樣的修長的身材和突出的運動能力、性格還是好到有求必應、成績還是好得讓左右四鄰嫉妒不已——但對我來說,哥哥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哥哥了。因為談起了戀愛,哥哥成了蒼蠅,成了臭蟲,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無法抑製自己身體裏的躁動的男孩子。

  青春期的燥熱,大概就是激素在做練習題吧,後來有過很多學生的我是這樣理解的。激素在人的身體裏麵,受基因等許多因素的委托,調控人的種種行為。人嘛,說到底也就是個複雜化學反應的容器——後來的戀人曾經這樣說過。

  我哥哥,我,甚至我的父母,甚至普天之下的諸君,大家都是啊,複雜化學反應的容器。看起來是自己的意識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決定,有多少不是受了基因也好、激素也好的蠱惑呢?所謂的“我的人生”,到底是我這個意識的人生呢?還是我體內那些基因的一生呢?

  說到這裏,我想我可能忘記說了,哥哥比我大七歲,發生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是高中生了,而我還是小學生——在哥哥看來,我自然是可以用小糖果收買的小妹妹。他肯定完全不知道這些事情我還記得清清楚楚。

  想到這兒,居然產生了要把這段故事講給我那並不可愛的嫂子聽聽的惡作劇想法,因為,她當然不是故事裏的那個女孩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