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14 17:32      字數:5262
  像我這樣,六十多歲的人了,因為疾病不得不一直躺在床上,時間就變得很多,但實際上又很少。

  很多,指的是大把的時間除了用來發呆,簡直不知道該用來幹什麽。床頭櫃上照舊是擺著那幾本我所喜愛的書,隻是我已經不再有想去翻閱的意願了。電視在腳那頭的牆上掛著,除了睡覺時間一概閃爍個不停,但它究竟在說什麽,我也失去了興趣。就算是發呆,盯著除了對麵樓的窗戶以外幾乎一無所見的玻璃窗,頭腦裏麵也變成了一片空白。

  很少,指的是心裏清楚明白地知道時間是過一點少一點了。年輕時讀過這樣一句話,說“生氣1分鍾,就是浪費了60秒的快樂”——活到我這種地步,用這種方式來計算餘生,似乎也不誇張。

  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我想,我的人生大約就到底為止了——不會再變得更壞,也不會再有起色,所有的關於我的一切都像是蓋在厚厚的草木灰之下的木炭,最後的一點明火也奄奄一息——我預感到自己將在這張病床上同人生說再見。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把人生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我滿意嗎?假如能夠穿越時空(是現代許多電視劇愛講的故事呢)回到過去,現在的我會想對以前哪個時間的我說些什麽,勸她改變哪些做法呢?

  我想回答這兩個問題。

  對於第一個問題,就算我要回答“不滿意”也無力改變已經過去的一切了。回想我自己的人生,從出生到求學到工作到走向結局,每一件事情似乎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但是仔細想想,又似乎每一個選擇都是唯一的選項(除了極少數的幾個選擇,是我執拗而固執地違背眾人的意願做出的,可以稱為我自己的選擇),似乎我隻是在既定的道路上前行,偶爾選擇該走哪一條岔路(當然這種情況是極少的)而已。這樣子過完的一生,當真是我自己的一生嗎?我的主觀的“滿意”與“不滿意”又有多少意義呢?

  所以,我決定把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個問題上,假如能夠穿越時空回到過去,現在的我會想對以前哪個時間的我說些什麽,勸她改變哪些做法呢?

  這個問題成了一根攪拌棒,把我腦海中關於過去的種種從已經沉澱而顯得層次清晰、清澈見底的狀態中撕裂了出來——往日的記憶像尚未得到超度而帶著怨念、憤恨、不平一般重新從它們的墳墓裏爬了出來。

  就好像在過分積極的課堂上給孩子們講課,那一隻隻高舉過頭頂的小手,代表著它們的主人呐喊著“快看我!快看我!選我!選我……”我的思維,就像不夠有教學經驗的實習老師,在這樣的課堂上一下子亂了陣腳。它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簡直手忙腳亂,眼瞅著就要亂成一鍋粥了。

  是啊,當思維隻在大腦裏麵運作的時候,它總是不拘、總是跳躍。它一會兒還在考慮這裏的一個碗兒,馬上又跳到了那裏的一雙舞鞋、一隻手兒——這樣的過程有趣嗎?大抵算是有趣的,毫無疑問地幫助我從百無聊賴之中解脫出來了。但是,隱藏在這種活躍之後的痛苦是我不能視而不見的——這樣思維跳躍不止,何時才能給我的問題得出一個最終的答案呢?

  所以,我決定把我的答案寫下來——如果它們被固定在紙麵上,就不得不認認真真地排隊站好,別想再蹦過來跳過去啦。而且,另外的好處在於,如果我果真為這個問題準備好了一份答案,那這份答案本身幾乎可能成為某種形式的自傳。對於我這種埋沒在千千萬萬人裏麵、從未嶄露頭角地度過一生的人來說,這份也許不會有任何別人閱讀的自傳大概也是唯一的一份傳記了。

  就算不會有人讀,也要寫。寫它不是為了讓人讀的,寫它是為了給我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相當於結業考試的最後一份答卷。

  我是家裏的小女兒,上頭還有一個哥哥。

  在我看來,一家四口之中,除了我,剩下的人都很優秀。

  我爸爸是搞建築工程承包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讓我們家過上了比左右四鄰都富裕的生活。媽媽是小學老師,既善良體貼又熱心負責,所以人緣非常好。哥哥是那種典型的、完全不需要父母操心的模範生,長得又陽光帥氣。

  至於我,我覺得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目的,就是實現爸爸“想有個女兒”的願望。也因此,我唯一的任務就是堂而皇之地享受被寵愛。

  從小到大我都是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真正地過著小公主一般的生活。唯一會對過分溺愛有所警惕的是媽媽,但她太忙了,既要在學校裏教學生(她還是班主任呢),又要管家裏的種種家務(雖然有保姆或是鍾點工,但他們也是需要指揮的),所以沒什麽功夫對我的溺愛問題進行糾正。

  我在這種可以肆無忌憚地任性的環境下長到了六七歲時,遭遇了我人生中第一件怎麽也忘不掉的事情。

  那大概是某一年的中秋節,爸爸、伯伯還有兩個姑姑都拖家帶口地去爺爺奶奶家團圓,本來就不大的房子裏擠滿了人。在這種場合下,當“小公主”當慣了的我總是使出渾身力氣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一會兒表演一段舞蹈、一會兒背誦一首唐詩——總之,那時的我確實是個很“人來瘋”的小孩,想當然地把自己當作宇宙的中心,以“眾星捧月”中“月”的姿態自居。

  彼時,哥哥還有堂哥、表姐、表妹、表弟在做什麽,我是完全不關心的。對同齡人,在我看來,他們也隻是我的觀眾,是應該對我采取仰望態度的人——如今想起這些難免又羞又惱,但是很遺憾,那時的我恐怕確實就是這麽自負——是一個毫無自知之明的討人厭的小女孩。我不喜歡和同齡人玩,覺得他們都很沒意思(除了比我大七歲的哥哥,因為他總有許多故事可以講。不過後來,就連哥哥,也被我嫌棄和疏遠了)。這不能怪我(不能否認其中的自我辯解成分),因為那時我身邊的小孩們想跟我一起玩幾乎都是為了玩我的玩具(小孩子怎麽會產生這種“功利”的想法呢?),至少在我看來,他們並不真的想和我做好朋友。

  小孩子的才藝表演在眾人聚會的場合可當做無傷大雅的助興節目,但不可能成為整台晚會的核心,這是毫無疑問的。自以為聰明伶俐、妙不可言地表現了一番之後,享受了在場其他人言不由衷的“讚美”之後,大人還是聚眾玩大人的遊戲,而小孩子自然應該和小孩子待在一起。

  那天接近晚飯時間,爺爺發現家裏的酒不夠了,就叫表姐和我一起下樓去買。小賣部就在樓下,爺爺家也隻在三樓,是份輕鬆的差事;找零還可以自己留著,當作跑腿費,更是份不錯的差事了。之所以叫表姐和我一起去,也不是偏愛我們,而是隻有我們看上去百無聊賴的閑著。哥哥和堂哥表弟可能在一起玩電子遊戲,而表妹總是在大人們的牌桌前等著聽使喚(她可以從中得到些零錢,我那時很瞧不起她這一點)。

  總之,我和表姐一起下樓去買了爺爺指定的酒——四瓶還是五瓶啤酒,裝在玻璃瓶子裏麵,一瓶一斤多那種。把找零對半分了之後,表姐把裝在袋子裏的幾瓶酒遞給我,說咱們一人拎一段。她讓我從一樓拎到二樓,自己再從二樓拎到三樓。我感到這很公平,再加上,剛剛把找零放進口袋心情愉悅,所以立刻就答應了。

  回到家裏,由表姐把酒拿給爺爺,我才注意到問題的存在。尤其是,當爺爺拍拍表姐的頭,問她是不是她拎上來的,而她點了頭卻並沒有說明我的功勞的時候,我頓時就火冒三丈了。“我也拎了!我從小賣部拎到二樓的!”我跺著腳地大聲哭喊著,一下子就把剛剛還在打牌和圍觀的大人們的注意力全吸引過來了。

  之後的場麵,變得有點不愉快,表姐也因為我的大哭大鬧而委屈地啜泣了起來。當一個人數眾多的屋子裏有兩個小孩同時哭了的時候,場麵多多少少會變得有點難堪。大人們,那些拉著哄的也好,嘴上說著“算了算了”心裏暗自慶幸出問題的不是自家孩子的也好,沒有人在這會兒還覺得小孩是多麽可愛的小生物。小孩子是不大講理的,都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大人呢,就算理智想想並沒有什麽,心裏卻不能不覺得自家淚眼婆娑的孩子受到了欺負。

  總之,並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卻鬧得氣氛很不愉快。最後,我趴在媽媽的懷裏,還是咿咿呀呀地訴說自己的委屈,而大姑姑,也就是表姐的媽媽,把表姐一直很喜歡的一條花手絹疊成了小老鼠送給我,我才勉強止住了眼淚。

  如果能穿越時空的話,想告訴那個時候的自己不要爭搶,把幾瓶酒拎上樓而已,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功勞,沒有必要爭搶。(就算是什麽了不得的功勞,也不是非得爭個頭破血流不可呀!)況且,表姐畢竟是姐姐,想在長輩麵前做出“像個姐姐”的樣子,完全可以理解,也應該配合。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大姑父做生意失敗,表姐的家境在那幾年一落千丈。她一開始,同我一樣是個“掌上明珠”,但是在大人自顧不暇的時候,就成了需要自己照顧自己的存在。為了維持曾經的“小公主”形象,她想必也有許多的煩惱。

  更糟糕的是,表姐後來的人生,在我看來,遠遠談不上幸福,多麽可惜。

  這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當時在場的大人們雖然現在都已經作古了,但是,恐怕就是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也忙於這這那那的生活瑣事而根本將這種芝麻大的小事一笑了之。但是,這件事情我一直都難以忘懷。我想,表姐肯定也一直記得這件事情。

  幾年前,我去表姐家看她,那時我已經因為手術變得不那麽“女人”了,沒想到表姐比我還慘。

  丈夫去世之後,她獨自居住在一套小房子裏,光看她的樣貌幾乎分辨不出來她是個老太太還是個老爺爺。她的房子裏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因為她雖然有微薄的退休金,但是根本不夠生活,所以她還要撿破爛來補貼家用。看樣子,她也沒有什麽積蓄,她的兩個兒子似乎也不管她。我看到她在鏽跡斑斑的窗戶柵欄上晾曬了許多已經幹枯了的植物,她告訴我說那些是“蒲公英”、“車前子”之類的,還把它們的功效一一說給我聽,這些我自然聽不進去,因為我一直在想,她是否連醫保也是沒有的。

  表姐的一生過得很苦,她嫁了不該嫁的人,生了不該生的孩子,她的丈夫和孩子像水蛭,把她身上的血吸幹了——但這些都不是我的過錯。許多年前的那個中秋節,假如我沒有大哭大鬧,也沒有任何證據顯示表姐的一生將會與現在截然不同。

  與表姐談話時,我斟酌再三,還是提到了那次中秋節的不愉快,而表姐,顯然愣了一下,然後說自己“不記得了”。之後,她非要請我嚐嚐她自己上山摘的枇杷,小小的,雖然是黃的,但是酸得牙都要掉了。

  這件事情(在爺爺家過中秋節時發生的事情)我一直記著,早些年是因為記恨,覺得表姐太有心機了。因為這件事情的影響,我不能否認在之後的好多年裏我對有合作關係的人是帶著警惕的心理在交往的。這些暗地裏的劍拔弩張究竟為我避免了多少損失呢?沒有任何證據能表明它確實是有用的。我隻知道在有些時候,再怎麽小心謹慎也還是要吃虧的。

  可是後來,尤其是在我為了切除癌細胞上了手術台之後,我看待事情的方式慢慢地變了。我想到表姐那時也隻是個小孩,想到當時同樣是小孩的我也許還沒有表姐乖巧可愛,想到我零零碎碎聽到的表姐的可憐事,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那時的不應該。的確,在後來的人生中,我見識到了許多真正有心機的人和事,在它們麵前絕不該將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女孩的所作所為歸因為心機。總之,那時我幡然醒悟了。

  後來,我才輾轉找到了表姐的住址,幾經猶豫之後,終於在第二次上手術台之後聯係了她,趁著還能自由活動去看了她。看到了她的窘迫的處境,我也知道自己能給予的幫助很有限。我雖然願意陪著表姐抹一抹眼淚,但她似乎隻想在我麵前假裝自己生活得還不錯。她隻講愉快的事情,隻講小的意想不到的收獲,隻講有心或無意占到的小便宜——這些似乎能支撐起她正在“安度晚年”的假象,但其實,在我看來,無疑揭開了她生活窘迫的真相。

  我本來也沒有立場要求她對我推心置腹的。也許,從那件事情開始,我已經失去了成為表姐心中“自己人”的資格。

  我現在,躺在病床上,癌細胞已經擴散得渾身到處都是了,我的日子沒多少了。但是,我猜想表姐應該還活著。至少,我沒有聽到她去世了的消息。但是,我又很懷疑這一點,因為她的兩個兒子並不知道我這個表姨的存在,也不知道我同他們的媽媽還有往來。就算表姐去世了,又有誰會通知我呢?而且,我很擔心,獨自居住在那種老舊房屋裏的表姐,就算獨自在家死去了,又有誰會發現呢?新聞裏麵那麽多死去之後好多天才被發現的老人,當他們隻在新聞裏的時候,並不覺得有多可憐。可是,一把這糟糕的結局與自己認識的有血有肉有麵孔的活人聯係在一起的時候,任誰也會覺得太殘忍太殘酷而忍不住滴落幾點淚水來的。

  我曾經想邀請表姐來跟我一起住,兩個老太太相互扶持什麽的,隻是想了想,就覺得有太多麻煩要處理,於是也就拖延了。直到後來,我因為病情的不斷複發,已自顧不暇。現在,倘若我就這樣在病床上死去了,也不會有人想到要通知她吧。

  多可惜啊,以表姐後來的人生境遇和她的作風來看,我們本來可以做好朋友的。對於這一點,我至今仍深信不疑。我越是了解她的近乎苦情的人生經曆,就越佩服她的堅忍不拔。在我看來她就是最符合我國傳統的那種“中國媳婦”的形象——既要顧著上麵,又要顧著丈夫,還要庇護孩子。她是一個蠟燭多頭燒,可惜啊,最後把自己的人生無怨無悔地燒成了黑灰,卻落了個不靠開朗自勉簡直活不下去的晚年。

  如果是我,一定會力挽狂瀾阻止她做一些“飛蛾撲火”的事情,可惜啊,等我知道這一切的時候,事情都已經成了無法改變的曆史。

  從這一點上來說,改變表姐人生悲劇的可能性,是因為我不合時宜的大哭大鬧而化為烏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