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天 與她暢談的一下午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14 17:32      字數:5035
  張茂很早就醒了,然後就睡不著了。

  躺在床上的時候,他想起來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爸爸媽媽要帶他出遠門去外婆家,那天他也同樣睡不著。天還沒有亮的時候,他就醒了,過一會兒問一聲旁邊的爸爸,可以起床出門了嗎?

  現在回想起來,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這種無比期待的心情了。他也完全沒有料想到,現在,已經走在奔四路上的自己,還能再次體會到這種期待。

  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那個舞蹈老師。

  說起來有點可笑,張茂明明已經從爸爸的日記裏、毛伯伯的講述裏了解了那麽多“她”過去的生活片段,可是張茂還一次都沒有見過她呢!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他天然地覺得自己一定會喜歡她——他該怎麽稱呼她呢?阿姨?老師?

  在張茂的胡思亂想中,天色終於不情不願地亮起來了。雖然很想早點出門,但是一想到鎮上的早晨是擁堵和邋遢的,張茂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吃罷早飯,他又在屋子裏溜達了幾個來回,同“例行公事”一般每日來看看的毛伯伯站在院子裏嘮了一會兒家常。

  終於,上午九點鍾,他估摸著鎮上的早市該散了,就發動了車子朝鎮上去了。當然,臨行前他再三檢查了隨身攜帶的物品——證件、錢包、手機以及毛伯伯給他畫的路線圖。

  這一路很順利,隻是路過那天他也參與了揮灑汗水的滑坡路段時,心裏有一點自豪又羞赧的複雜心情。上午十點他就找到了路線圖上畫的地點。那是一個居民小區的臨街的房子,一層都是商鋪,二層以上看上去應該是民居。從車裏,他就遠遠地看到了許多紅色的招牌掛在那些民居的窗戶上、牆上——內容大多是“家教”,有些寫了科目名,還有些“鋼琴”之類的。甚至,還有個黑底紅字的LED板,滾動播放著含有手機號碼的信息。舞蹈教室的招牌,比想象中的更顯眼,因為它是藍色的——唯一一塊藍色的招牌,上麵寫著“菁菁舞蹈教室”——隻看了一眼,張茂就知道那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了。

  他把車停在了路邊,像前麵的那輛白車一樣,一半車身和右側的兩個輪子在馬路牙子上,另一半車身和左側的兩個輪子在大路上。張茂很貼心地,給前車留下了一段不小的距離,他覺得自己會需要很久才能回來。

  他是從一個大鐵門進到小區裏麵的,雖然有門衛室,但是許多人圍坐著打撲克,並沒有誰管他。他在一個單元樓的門口看到了與外麵那塊招牌同色的“菁菁舞蹈教室”幾個字,於是徑自走過去了。

  幾十秒鍾之後,他站在了三樓的一扇防盜門前,門上的貼紙,毫無疑問地顯示著這裏就是“菁菁舞蹈教室”,可是,當張茂第三次按響門鈴的時候,裏麵還是一點兒動靜也沒有。

  也許門鈴壞了,張茂想著,開始砰砰地拍門。可是,不論他拍多少次,門裏麵就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不應該啊!

  現在已經是上午十點半了,而且又是在暑假期間,像這樣的舞蹈教室,難道不應該正是熱鬧著的時候嗎?張茂的心底湧現出一絲不祥的預感,他趕緊搖了搖頭,想把這些壞預感甩暈。

  就在張茂一籌莫展的時候,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從樓梯上麵走下來,路過張茂身邊。

  “找毋老師嗎?”她試探性地發問,大概覺得眼前的中年男子高大帥氣,不像壞人。

  “嗯,是的。請問,她什麽時候會過來呢?”張茂一下子找回了希望,趕忙接話。

  “毋老師住院啦,你還不知道嗎?”說到這裏,她又變得謹慎起來了:“請問,您是哪位呢?”

  “我是,”張茂飛快地組織語言:“我是她的老朋友的兒子。”需不需要進一步解釋呢?如果沒有被問,就不說了吧。

  “哦哦,你找她有事情吧?”婦女問出了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不過也沒等張茂回答,就接著說:“你等一哈子,我給你找,毋老師的手機號碼。”

  然後,她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動作遲疑而目標堅定地眯縫著眼睛翻了起來,一會兒之後,她報了一串數字給張茂。張茂自然,很認真地把它們輸入到了手機裏,還確認了兩遍。

  同婦女道謝並道別之後,張茂回到了自己的車裏,在心裏組織了一會兒語言,才撥通那個號碼。

  “喂?哪位?”聽筒裏傳來的聲音就像張茂想象的一樣,不過多了一份疲憊感,更讓他覺得親切了。

  他用事先想好的句子,介紹了自己。還沒等他問對方在哪裏,能不能去看看她,對方就在一小段沉默之後主動說出了自己的所在地,叫張茂有時間去見見她。

  “我今天就過去看您,可以嗎?大概下午一點多鍾到。”張茂很細心地盤算著,很快就到午飯時間了,他自己雖然是無所謂的,但是不應該在午飯時間打擾一位住院的老太太。況且,老年人一般不都要午睡嗎,他把這些時間都為他沒見過的老太太預留出來了。

  “好的,沒問題,等你來。”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毫不遲疑,低沉而有力量。

  之後張茂消磨了一點時間,去他以前經常去的小飯店吃了午飯,又去買了個果籃。開車路過童年和青年時代住的小區的時候,他想起媽媽三年前還在住著的那套房子。那房子,確切地說是爸爸的房子,在媽媽去世不久後就賣掉了。所以現在,張茂的落腳點隻剩下爺爺留下的老房子了。

  他再次把車停在了路邊,在他曾經走過了很多遍、不知不覺間已經悄悄變了樣子、但還能看出許多以往特征的路上走了一遍,巷子裏那家“小華餐館”還和很多年前他住在這裏時一樣。

  到了十二點半,他估摸著該往醫院去了。是市裏的醫院,開車過去得半個小時時間,他把導航設置好就開車上路了。

  張茂還沒有認出老太太,老太太就認出了他。“小張!小張!”她坐在病床上,喊他,興高采烈的心情從她的聲音裏溢出來,把整個病房都變得溫馨了。她朝他伸出一隻手,高高地抬著,看上去,就像一個跳舞的人的手。她的另一隻手,正在被子上擺著,上麵正紮著針,作為藥水進入她身體的門戶工作著。

  “阿姨……”張茂快步走了過去,握住了那隻布滿皺紋的手。

  “請坐,請坐……”老太太朝病床腳邊的凳子點頭示意。

  “好,好。”張茂把果籃放在床頭櫃上,把凳子搬到了靠近老太太的地方,坐了下來。

  “我一看見你,就認出來啦!你跟你爸爸年輕時,長得可真像!”老太太眯縫著眼,眼睛裏流露著慈愛的光芒。

  “有好多人都這麽說呢。”這句是場麵話,實際上,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說張茂長得像爸爸。爸爸和爺爺都是矮胖矮胖的,而張茂倒是高高的、身材勻稱的,他以前一直都覺得自己不像這個家裏的人。此刻,他想,可能老太太說的是五官之類的特征吧。

  “你是因為,看到了他的日記吧?”老太太倒是單刀直入,“他死了都五年了,我就想著,你怎麽還不來找我呢?我怕我等不了多久了啊!”她的語氣好像死不是什麽值得害怕的事情,而有負故人之托才是。

  “您也讀過我爸爸的日記嗎?”他們討論的對象,那三本厚厚的日記本,現在就躺在張茂的車裏,如果有需要,他可以隨時去取。

  “你爸爸倒是沒有叫我看,不過日記本就擺在那裏,我忍不住呀!”老太太笑了,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可能是後來他發現我在看了吧,就不怎麽寫到我了。”又是一笑,和可愛的小虎牙。

  “您去過我爺爺家?”張茂試著從確認自己已經知道了的狀況開始。

  “嗯,經常去。院子裏麵的有些花,還是我栽的呢!啊,旱金蓮,它們還好嗎?”

  張茂把旱金蓮泛濫導致溫室暗無天日的情況大致描述了一番。

  “哈哈哈……”老太太開懷一笑:“倒是和我體內的癌細胞一樣呢!”張茂的心裏,咯噔。

  “您是我爸爸的……?”張茂以不確定的聲音小聲問。

  “我們隻是好朋友啦!雖然你媽媽很生氣,不過真的隻是好朋友啦!”她一邊說著一邊擺了擺自由的那隻手。“有時候我想,要是我是個男人就好了,想做的事情一樣也不少做,而且你爸爸也不會有困擾。”

  “我爸爸也認為你們隻是普通朋友?”

  “你讀到他寫的東西了嘛!‘我擔心自己再次愛上她’——好像是這麽一句吧?當時可笑死我了!”老太太臉上堆滿了追憶往昔的幸福:“為這句話,我可笑話了他不少次!他明明知道和我是不可能的,愛我做什麽?”

  張茂的腦袋裏飛快地回想起爸爸隻寫過一次的那件事——她是女同。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我一輩子都沒有結婚,年輕時當然也轟轟烈烈地愛過,但是老了之後,真的隻有你爸爸一個親近的朋友了。外麵的人,他們想什麽,我都知道,但是我並不在乎他們是怎麽想的。唯有對你的家庭造成的影響,是我不願意看到的。不過,你爸爸安慰我說他和你媽媽的問題,不是因為我才產生的。”老人說起自己的人生,一臉安詳。

  “確實不是因為您。”溜到嘴邊的那句是因為我張茂到底還是咽下去了。

  “從你爸爸死後我就再沒去過小院了,以前我真是太喜歡那裏了,去了就舍不得走。”

  “現在還隨時歡迎您過來啊!”張茂的邀請發自內心。

  “我恐怕,不怎麽容易出門了。”老太太無奈地歎息:“給我畫張小院的畫,行嗎?”

  “現在?”

  “嗯,現在。”老太太說著,從枕頭下麵拿出一遝紙,將最上麵的,寫了字的移到下麵,連著筆一起遞過來給張茂。

  雖然張茂覺得應該隻有三維實景圖能畫出小院的美,但是,他對自己的繪畫水平有著清晰準確的自我定位。他想說“我給您看照片吧”,或者“等我回去畫了再給您送過來吧”,但是,麵對老太太期待的神情,他說不出口。張茂想起前不久才畫過的平麵圖,如果是那樣的話,應該沒問題。他根據自己的回憶,畫了起來。

  “桂花樹這會兒正在開花吧?”

  “月季今年有沒有生蟲呢?”

  “這裏,已經沒有三角梅了嗎?”

  在張茂畫著的時候,老太太就這樣一句一句地問著,十分全身心投入——張茂一邊回答她,一邊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這樣畫了很長時間,他終於畫完了。他把這張“畫”遞給老太太,老太太滿意地點點頭,又說:“你給我寫點什麽吧!你爸爸說你寫的字很漂亮。”

  心裏已經填滿了幸福感的張茂再次接過那遝紙,在畫的腳邊寫下:

  致吳老師:

  葫蘆村張家小院永遠等您來!

  “啊!”老太太小聲驚呼:“不是那個‘吳’,是這個‘毋’。”她一邊說著,一邊在被子上比劃著。

  “不用,不用塗掉,就在旁邊再寫一個毋字就好了。”

  老太太再次接過畫,緩慢地摩挲著那些“花”和“草”和“樹”,就好像真的在摸嬌豔欲滴的鮮花和綠得仿佛要流出油來的葉子一樣。

  “就叫‘張家小院’嗎?這麽好的院子,不該取個名字嗎?”她這樣說著,不像是對張茂說的,倒像是喃喃自語。

  “這個,給你吧。”過了一會兒,老太太把原本在下麵的一遝紙遞過來,上麵都是黑黑的字跡。“我也寫了點東西,我自己的故事。我還有好多故事,要是你常來看我,我慢慢講給你聽。”她有點靦腆地笑笑:“我知道你是學文學的,如果有一天,你想寫東西了,就拿去當素材吧!”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握在手裏的稿件,相當有些分量,張茂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寫東西。”張茂隻好實話實說。

  “沒關係,給你總比扔了強。”老太太聳聳肩:“你知道的,我沒有兒女,跟其他親戚也不怎麽往來。”

  “好吧。”張茂將那遝厚厚的紙對折了,握在手裏,這就算是接收了。

  “還會來看我吧?我給你講故事哦。”老太太摩挲著手中的小院圖,像哄小孩子那樣“誘惑”眼前的中年男人——在她看來,或許也確實還是孩子。

  “一定會的。”

  “和你聊天真開心!”

  “我也是。”

  “那麽再見。”

  “再見。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五點鍾了。張茂剛把車從醫院的地下停車場裏開出來,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前妻的小名——應該改成全名的,他卻一直沒這樣做。

  把車停在路邊,張茂終於按下了接聽鍵。換在以前,哪怕隻是半個月之前,他應該不會接她的電話。

  “我不小心摔了一跤……”聽筒裏傳出她那熟悉的聲音,“現在有點出血了……我已經打過120了,救護車可能很快就要來了……”

  “你丈夫呢?”張茂的腦子很亂,但亂中也有一條清晰的路。

  “他出差了,我爸媽出去旅遊了。”

  “家裏就你一個人?”

  “是,你能過來嗎?”

  “我在……”他本來想說自己回老家了,但是又修改了自己的說話:“我出城了,開車回去可能要兩個小時,到兩個半小時之間。”他頓了頓,聽筒那邊,對方正全神貫注地聽著吧:“救護車會比我先到,你先去醫院,再告訴我是哪個醫院,我會盡快趕過去。”

  “好。”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大體是鎮靜的。

  “別擔心,沒事的。”多年以來,很多時候他應該說這句話的,可是都沒有說出口。

  “嗯,你小心開車。”

  “好。”

  張茂掛了電話。一邊考慮著突然離開小院行不行,一邊焦慮著以前夫的身份簽署知情同意書合不合適……不管怎樣,他開著車,朝著逐漸低垂的夜幕衝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