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天 小院的第一次夜宴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11 14:07      字數:4294
  世界上有許多事情,看上去工程浩大,嚇得人不敢動手,但是,如果真的做起來了,反倒會發現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吃力了。而且,有可能在靜下心來做著做著的過程中,突然發現“咦?我怎麽好像已經幹了一大半了呢?”

  張茂對小院的整理,大致經曆了三個階段。在規劃階段,他很樂觀地認為需要做的事情很少。待到真的著手去做了,他才意識到需要他去處理的細枝末節真的不少,任務仿佛冰山,以前自己看到的隻是浮出水麵的一角。當他耐著性子,拉長戰線每天完成少量分解任務的時候,他發現不知不覺間小院已經有模有樣了——這幾乎全是他一個人的功勞,真是難以置信。

  對小院的整理讓他想到了以前啃完的許多大部頭的長篇小說,看上去比磚頭還厚、也比磚頭還重的一大本,裏麵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天讀一點兒,竟然不知不覺中很快就讀完了。

  站在幾乎快收拾完的小院裏,張茂的成就感,並不比以往攻克任何一本長篇巨著時少,甚至,由於開拓了新領域帶來的新鮮感,還更激動。

  清晨的風裏夾著幽幽的桂花的香味,輕輕地從他的鼻翼旁邊蕩過,撩撥著他。之前因為被翻動而顯出凋敗的樣子的小花們,在經過了幾個晚上的休養生息和幾個白天的奮力生長之後,又將腳下的泥土遮擋地嚴嚴實實了。那些小花(主要是石竹、百日草和波斯菊)因為自己出色的繁殖能力,在這荒蕪了好幾年的院子裏站穩了腳,甚至,很可能占據了比五年前更多的地方。現在,它們正開著花,張茂舍不得拔掉它們,他準備等到秋冬季節它們自然枯萎了再改進花壇的規劃。

  如果不受打擾的話,今天將是整理工作的最後一天了。張茂很樂觀地這樣想,並且堅定地認為自己絕不是過度樂觀了。

  雜草已經全都除掉了,現在正躺在堆肥池裏等著蚯蚓和其他的小蟲子們、微生物們來把它們變成泥土。那些早先挖出來的堆肥呢,除了被毛伯伯拿走的那一筐,剩下的三筐還擺在那裏,蓋在防水布的下麵。張茂打算,在所有整理工作的最後,把它們均勻地撒進花壇裏,蓋在植物們的腳下。

  今天要做的,是修剪。

  夏天是不是一個適合修剪植物的季節呢?大抵說來,不特別適合,但也沒有絕對不能修剪的說法。不過,早春早就錯過了,冬天又遙遙無期,現在不修剪,難道要再放任枝條橫斜溢出幾個月?

  一大早上,張茂就做好了修剪工作的準備。他小心翼翼地打磨了枝剪,找出了一雙新的線手套,還騰出了一個背簍用來裝剪下來的枝條。

  需要修剪的,主要是些高大的灌木的、藤本的月季以及一些長得很飛揚跋扈的開花的藤本植物。張茂第一個對付的是堆肥池旁邊的兩株月季,它們隻在最頂端的位置開了稀疏的一兩朵花。而且,它們太高了(都是因為欠缺修剪),如果不是站在梯子上,張茂根本夠不到那些花。張茂決定,現在姑且隻修剪盲枝和枯了的花莖,等到冬天再強剪塑形。按照預期,他為這兩株月季做了少量的修剪,即使這樣,被剪下來的葉片還是占了總葉量的不小一部分,因為這兩株月季的絕大多數枝幹都是光禿禿的。

  修剪月季的時候,張茂忍不住分了神。月季被栽種在這裏,不是它們自己的選擇,而是人們把它們“綁架”過來的。如果得到了很好的照顧,營養充足、光照也充足,無病無災,那還說得過去。但如果(像眼前的兩株月季一樣)失去了人的照顧,隻好自生自滅,難道不殘忍嗎?也許有人會說,植物就是要自生自滅啊,大自然裏的植物不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嗎?可是啊,像月季這樣的植物,一開始不就是人類為了觀賞才培育出來的嗎?為了開更多更大更漂亮的花,犧牲了適應野生環境的能力,難道不是嗎?

  從月季聯想到孩子,有點奇怪,但也順理成章。因為需要照顧的植物就像孩子一樣。植物需要陽光空氣水和營養,孩子的成長需要的東西也大抵相當,而且,孩子還需要被教育,因為通過被教育他們才能成為符合需要的社會人,符合社會需要的人才能在社會中立足,靠自己活下去。他們還需要被愛,從被愛中他們才能學會愛人。也隻有,在擁有了愛與被愛的力量之後,他們才能在活著的基礎上擁有獲得幸福的可能性。

  可是,世界上難道就沒有嗎,被帶到這個世界上,卻沒有得到應得的好好照顧的孩子?

  張茂的腦內,再次浮現出作文裏的那孩子,好可憐,好想心疼地抱抱他。

  也就是在這時候,張茂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內心。他以前一直以為自己不喜歡孩子,是覺得他們束縛了父母,甚至破壞了婚姻。如今,他終於意識到了,這束縛,有個詩意的名字——愛。父母照顧孩子,是因為愛他們——就算他們(像植物一樣)不哭不鬧不說話,也還是因為愛他們而盡力給予他們一切的美好。他以前以為自己不喜歡孩子,現在他終於承認了自己是害怕孩子。不,他害怕的又不是孩子,而是麵對孩子時自己掏不出來那許多無私無畏的愛。

  他都沒有試著掏過,怎麽能斷定自己掏不出來?

  在這些仿佛恍然大悟的思想鬥爭中,張茂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修剪工作,成功地解脫了許多月季與薔薇的盲枝。背簍逐漸變得沉重了,但這些枝葉很快就會以堆肥的形式回歸自然,變成肥料再次被吸收,讓花們長得更加茂盛。

  唯一讓張茂無所適從的是溫室和覆蓋著它的旱金蓮。溫室一直空著,一開始就隻有少量隻有土沒有植物的花盆。張茂把這些土拌進了堆肥池裏,花盆堆到了牆角。但原本應該很明亮的玻璃溫室,現在卻很陰暗,都是旱金蓮的功勞。旱金蓮的藤子幾乎把溫室完全覆蓋住了,綠葉黃花,密密匝匝。

  張茂本來想,讓溫室重見天日,但是他實在不知道該對旱金蓮怎麽下手——於是他放棄了,選擇像對石竹百日草波斯菊那麽寬容地對待旱金蓮——反正他現在也用不上溫室。

  在完成了修剪工作並把剪下來的枝條都堆進堆肥池裏之後,張茂兌現了他對植物們的承諾,為它們鋪上了厚厚的堆肥。

  在去毛伯伯家歸還土筐之前,他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請毛伯伯夫婦來自家做客——之前他們一直那麽盡心盡力地幫助他,他也想回饋他們。

  晚餐是在一種和諧友好的氛圍中進行的,對於小院,毛伯伯和毛大媽都讚不絕口(當然,心直口快的毛伯伯是一定要提出一些改進方案的)。張茂親自下廚做了幾道小菜,外加買的鹵菜、冷葷,他還打了點聞起來很香的米酒。桌子就擺在堂屋外頭,最靠近小院的地方,反正隻有三個人不需要多大地方。

  說話才是最好的下酒菜,而好酒好菜是打開話匣子百試百靈的鑰匙。果不其然,即使在毛大媽在場的情況下,毛伯伯還是回應了張茂的請求,開始講起了他對“那個老師”的了解。

  “我見到她次數也不多呀!不過我倒挺喜歡她的,怎麽說呢?她不親切,冷冰冰的,乍看之下吧,有種那個,叫啥子,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感覺。”毛伯伯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瞥了一眼正在夾菜的毛大媽,決定繼續說下去。

  “我頭一次見到她,就是在這院子裏……那天門開著,我以為你爸爸回來了,我從外麵搞了點野味回來,想喊你爸爸去嚐個鮮,院門開著我就直接進來咯。然後我就看見她咯!她嚇了一跳,我也嚇了一跳!”回想起這往事,毛伯伯也禁不住笑了。

  “我當然要問她嘛,你哪個哦?她也問我,你哪個哦?你看,你看,她一點兒都不慌,那時候我就猜,她搞不好是你表姑姑之類的哦,我沒見過也很正常嘛!”老者又抿了一口酒,砸吧砸吧嘴,仿佛酒很甜的樣子。

  “然後你爸爸出來了,他之前在屋子裏頭不曉得搞啥子名堂,現在出來咯。他給我們做了相互介紹,告訴我她是‘吳老師’,嗯,沒錯,就是‘吳老師’。”雖然表麵上十分有把握,但老者還是把眼神投向了一旁的毛大媽身上,“老太婆?是‘吳老師’沒錯吧?”毛大媽沒有吭聲,可能記不清楚了吧,毛伯伯沒等她,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啷個曉得她是啥子老師嘛,我還以為是你(張茂)的老師來做家訪咯。你爸爸不說,我就隻好猜咯。啊呀,我最不習慣你爸爸這一點,有什麽話不說出來,老是在心裏頭憋著,那不難受咩?我覺得我自己這樣就很好,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有什麽不高興拿出來擺一擺,擺完就好了撒,看誰不爽就罵他一頓,罵完了就好了嘜……”

  對於老者的跑題,張茂隻好苦笑了一下作為回答,毛大媽則是毫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叫他“別吹牛了,說正事兒吧!”

  “好好好好……再說後來見到吳老師,也都是在這裏嘛,她常來,有的時候,自己一個人也來。我覺得她來的次數,比你媽媽還多得多,嗯,有可能比你爸爸還多。”老者停下來,把毛大媽瞪在他身上的一眼瞪回去,又繼續說:“她剛來的時候跟你一樣,啥子都不會。不過後來,我有幾次還看見她澆花除草呢!”

  張茂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作為對那句“啥子都不會”的認可,然後,終於見縫插針地問:“他們是什麽關係呢?”

  “啊呀!你莫慌嘛!”老者假裝很生氣,臉上卻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我看夏天的時候,她也常坐在那桂花樹下麵看書,有一次,我還瞥到她光著腳在水泥路上跳舞呢……嘖嘖……”老者停下來環顧了一圈他的聽眾,並沒有看到他們兩眼放光的樣子,倒是有點失望。“哎……我也好奇她是你爸爸的什麽人呐!而且我這個人,你們曉得的嘛,心裏哪裏藏得住問題呢?所以我就直接問你爸爸了,當然,趁著隻有我們兩個的時候。我想,那不是表妹堂妹,八成就是情人了嘛!”

  “然後呢?”張茂迫不及待地問。

  “我失望透了,你爸爸說,是老同學、老朋友,不是親戚,也沒有我想的那種關係。嘿,他倒是曉得我在想啥子。我就說你跟人家這麽親近,曉得別人咋個想嘛,人家吳老師沒有丈夫的咩?長得這麽漂亮總是有男朋友的吧?哎呀,你爸爸就笑笑,不說話了。我就最討厭他這一點,笑一笑就完了,然後就打死都不開腔咯,怎麽這樣嘛!”

  “所以你啥也不曉得嗎?”毛大媽倒是代替張茂發問了。

  “你莫慌嗎!”老者一臉生氣的表情。

  “那你快講撒!”老太太也不服輸。

  “我先申明,我不是有意跟蹤的,是碰巧遇到了。”老者鄭重其事地宣稱,還留了點時間給他的聽眾說鼓勵的話。“我不是,那幾年,經常到鎮上去拉貨嗎?有一次在街上看到了,那個吳老師。那我好奇嘛,好奇是人之常情嘛,我就跟著走了一段咯,然後看到她進了一棟樓,招牌上寫著啥子啥子舞蹈教室,嗯,就是‘舞蹈教室’,然後我一想,我不是曾經看到她跳舞咩?我就曉得,她肯定是個舞蹈老師!”老者因激動而臉色紅潤,在一口氣講了這麽多之後,終於可以停下來享受稱讚了。

  “你還真能幹!”毛大媽“讚美”了他一句。

  “您還記得那個舞蹈教室在哪兒嗎?”張茂的問題,顯然目的明顯,他已經在心裏盤算好了,要去那裏看看找找。

  “記得記得,一哈子我給你畫一張圖嘛,講哪講得清楚呢?

  就這樣,張茂得到了拿到了“她”的地址。夜晚,當他摩挲著爸爸的筆跡時,他感到這許多的“她”字變得有血有肉起來了。對於即將要進行的,對“她”的造訪,張茂充滿了期待。這一天,就在這種期待的心情中落下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