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天 山頂水庫的再次郊遊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10 14:02      字數:4556
  在過去的十數年時間裏,張茂從未懷疑過自己選擇的職業。可是在小院的整理工作進行到第四天的時候,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該思考一下這個問題了。

  他在大學讀的是文學係,期間因為興趣選修了不少心理學的課程。為什麽是文學係呢?因為那時的他幾乎總是泡在書裏,各式各樣的小說,幾乎都是全世界各地的經典名著——這使得文學係對於他來說,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大學期間,他自然學到了更多的知識,對文學史了解得更透徹了,也係統性地讀到了更多文學作品,並且能夠結合創作的時代背景來解讀得更深入了。

  可是,自始至終他都對創作沒什麽興趣,被迫寫的東西也仿佛無法發揮他的正常水平。而且,比起長篇的東西,他似乎隻能駕馭短小的篇幅——長篇才是真正的水平,也是體力活,而短篇隻需要說些所謂的“金句”,來些合適的插科打諢,那時他是這樣認為的。平心而論,那個時候的他是有點灰心喪氣的。

  這就是,畢業之後張茂沒有繼續文學創作,而是成了一個中學語文老師的原因——嚴格說來,沒有轉行。就是在大學的最後幾個月,他遇到了後來成為他的妻子、現在已經成了前妻的女孩,墜入愛河,兩個人時常湊在一起暢想未來——對於穩定的未來來說,還有什麽比一份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固定的住處更重要的呢?張茂成了一個公立中學的語文老師,而女友在另一所私立學校裏教起了英語。

  那之後,他們的戀愛長跑又繼續了好幾年,雖然經常見麵、但畢竟各自有自己的住所和工作。而且,女友比張茂忙得多,幾乎沒什麽時間約會。誰也不提結婚的事情,大家好像都心裏有譜似的。

  最後結了婚,是因為張茂(在爸爸媽媽的資助下)買的房子已經裝修好可以入住了——好像不是為了結婚而買房子,倒像是反過來似的。買房子和裝修,大抵也是張茂爸媽在挑選和監工,主要是張茂的媽媽,她對於娶媳婦生孫子是很有熱情的,也許因為生活在別處已沒有了盼頭。總之,房子幾乎是從媽媽手上交到前妻手上的,而張茂無論在哪裏都像住旅社。

  房子的位置,不用說,離張茂的學校更近更方便,離前妻的學校遠一點還繞路。所以,搬過來之後,前妻很快買了一輛車,錢是她父母出的,算是結婚禮物。結婚之前,張茂住在學校的教師公寓裏,走路上下班很方便。搬家之後,改成坐公交車上下班,也不麻煩,有時起早了,就是走過去也沒問題。可是不久之後,在媽媽的使勁勸說之下,他到底還是買了一輛車——單純就上下班而言,並沒有方便多少,隻是現在譬如往返葫蘆村,車的價值就顯現出來了。

  說遠了,還是說回職業的問題。雖然從那以後所有的人生規劃都是以教師這個職業作為基礎的,但是,這真的是張茂想要的職業嗎?

  這樣說也許對不起“為人師表”四個字,但是,張茂從內心裏覺得,教師和其他的許多行業的從業者一樣,不過是一個養家糊口的職業而已。有人販賣鍋碗瓢盆,有人販賣衣服首飾,有人販賣精致美好儀式感,而教師,販賣的是知識。就拿他自己來說,如果有希望成為大文豪(比如列夫·托爾斯泰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他還會繼續當一個中學語文老師嗎?

  不可否認,教師的存在對於文化的傳承很重要。有了教師,人類文明就可以不斷向上攀爬,不用次次都從零開始。但是,張茂想,集體的需求為什麽總是淩駕於個體之上呢?

  讓那些想要教書育人的人去教學生好了,我並不喜歡做這件事情——張茂難以阻止自己這樣想。而且,雖然已經人到中年,他有時候還是忍不住會想,我這一輩子,總不至於就在不斷重複中度過了吧?比起一遍又一遍地嘮叨那些很快就會被忘得一幹二淨的話,我總還應該有點別的用途吧?

  這麽多年來,使他一直按時去學校上課的,並不是喜愛,而是責任,是慣性。如果他不反思這件事情,也許他會在這個職業上用盡自己的餘生,未來的某一天,他老態龍鍾,但會是桃李滿天下的張老師。他真的期待著有那一天嗎?

  這個世界上一定有人期待著,但是,那不是我想要的——張茂終於承認了。

  如果不是因為與前妻墜入了愛河,張茂也許已經離開這座城市了。他現在,在時隔十數年之後,終於回想起自己曾經多麽想離開這座城市,到遠離爸爸媽媽的地方去。他曾經以為,在一個他們的悲劇婚姻波及範圍之外的地方,他可以開啟自己的幸福婚姻。而遇到了前妻之後,他堅信自己已經擁有了確鑿無疑的幸福——他那時多麽盲目樂觀啊!

  如果那個時候,他離開了,他現在正過著什麽樣子的生活呢?

  人生總是這樣。當你必須在A與B之間做出選擇的時候,不論選的是哪一個,往後隻要遇到了困難,都會後悔沒有選另一個。那麽,倘若選的是另一個,就永遠沒有困難了嗎?就不會追憶這一個的美好了嗎?

  人生哪有沒有困難的道路呢?但你總要從中選擇一條的。

  如果那個時候,他離開了,一定也在為別的什麽而苦惱著。人生,哪有完全沒有苦惱的時刻呢?所謂的沒有苦惱的人生,在這裏也好,在那裏也好,哪裏都是不存在的。

  就在張茂一邊做著整理小院的體力活,一邊在頭腦中思考自己的人生的時候,放在不遠處小凳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

  他不很情願地走過去,用剛剛摘掉手套的手拿起手機,上麵顯示的是“金鵬”——話說,除了他還有誰會打來呢?

  “張茂你還在家嗎?”金鵬永遠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樣子,他的過於有力氣的聲音透過聽筒傳進了張茂的耳朵裏,使他在一瞬間將手機拿到了距離耳朵30厘米遠的地方。

  “嗯,我在家。”等到聽筒裏沒了聲音,他才拿近手機,做出了回答。

  “那太好咯!我能帶我兒子去你家耍不?他小子,剛剛學會遊泳,我聽說你們那兒有個頂好的水庫啊,是吧?”

  “行啊,來吧!”

  放下手機,張茂才意識到金鵬不是在要求到他家裏來玩,而是在邀請自己一起去爬山。當然,作為“本地人”,他可以擔任向導——隻是究竟自己能不能勝任,他並不十分有信心,隻好姑且試試。

  不過,多多少少也要做些迎接客人的準備,張茂放下手套,簡單地收拾了在用的其他工具,做起了燒水掃地之類的家務事。另外,他從廚房找出了一個竹籃子,像那天和毛伯伯一家去爬山時一路由他拎著的那個一樣,在裏麵塞上他能找到的各種吃的,麵包、小蛋糕、小黃瓜、西紅柿等等。

  在他穿梭於房間裏,東摸摸西找找的時候,路過現在已經歸了他而以前屬於他爸爸的那個房間,他一眼就瞥到了寫字台上的那幾本其實並不顯眼的日記本。今天可能又沒時間讀了,他想。

  之後發生的事情證明了張茂的猜想,金鵬父子,還有一個張茂不認識的小男孩,在張茂家連凳子都沒坐熱,就直奔山頂水庫而去了。從金鵬開車的毫不遲疑來看,他對水庫的位置了如指掌,張茂對於當向導的擔憂也是沒必要的。

  不久之後,當他們終於坐在了小木屋旁的樹蔭下,看著兩個小男孩在水中比賽誰遊得更快的時候,金鵬把一罐冰涼的啤酒放到了張茂周邊。

  “你怎麽不去遊泳?”

  “還是喝喝酒、吹吹風更安逸嘛!你呢?咋個不去遊泳呢?”

  張茂沒有回答,隻是淺淺地笑了笑。

  “我明天要走啦,出車去啦!這趟跑得遠哦,恐怕得二十天才能回來。”金鵬永遠不會讓張茂失望,就算他不接話茬,金鵬也不會讓場麵變的尷尬。他總是能適當的聊起自己的事情。

  “哦。”張茂的應答可有可無,可是什麽都不能澆滅金鵬談話的熱情。“還是你好呀!當老師,假期多,又不用出差,是吧?收入也穩定,羨慕你呀!”

  “也沒你想的那麽好。”張茂不由自主地答道,話說出口立刻就反悔了,不應該這麽說的。

  “雖然經常要出門,但是每次走之前,還是挺舍不得我兒子的,在外麵也想。”金鵬以魁梧的身軀突然說出這樣柔情的話來,真讓張茂吃驚。“不曉得我兒子會不會想我,不過每次我回家他倒是都挺高興的,天天粘著我。”

  是喜歡你帶的禮物吧?喜歡你的有求必應吧?按照張茂的心理,他會做出這樣的解釋,可是,以他“善解人意”的作風,回答出來的肯定是:“肯定想的,放心吧。”放心?放心什麽呢?

  “你是怎麽開上車的呢?”偶爾,張茂也想掌控一下話題,在經曆了一上午關於教師以及自己如何成為教師的思考之後,張茂有興趣了解一下他的這位老朋友是怎麽選擇職業的。

  “一開始,就覺得開車很帥嘛,很拉風,女孩子們都喜歡。然後呢,我想想哈……差不多就是自然而然的吧,認識的許多人都開車,大家組建了一個車隊,也叫我一起……然後就這樣了……”他似乎對自己的回答不甚滿意,想了一會兒,又補充道:“這些年,交通運輸行業發展得好凶哦!”

  張茂也想起來了一些事情,他和金鵬是高中同學,高中畢業之後他去念了大學,但金鵬沒有。一個大學畢業生問他的沒有讀過大學的高中同學怎麽成為一個司機的,好像不怎麽對勁,想到這裏,他的眉頭皺了起來。

  “我還以為你的親戚裏麵有開貨車的呢!不是經常聽說,一個地兒家家戶戶都做某樣營生,然後全國做這生意的都是那兒人嘛!比如,好像到處都有‘沙縣小吃’、‘上海海鮮餛飩’……”

  “哦哦哦,是這樣。電視劇裏頭,要是盜墓的,一個村子人都是盜墓的。”金鵬顯然不反感這樣的話題,緊接著他說:“不過我真不是被親戚帶上路的,我的親戚裏麵,沒有別的開貨車的,開火車的倒是有一個……”

  “哈哈哈……”

  “你別笑啊,是真的有個開火車的哦,我得叫表叔還是啥子……哦,就是他,年輕的時候,有一年發大洪水,怕跨江的鐵路橋叫大水衝塌了,叫他,還有一個人,各開了一輛火車上去,把橋壓住。說起來好像很好笑,其實了不起呀!你想想那個,沒得別人在你身邊,自己坐在駕駛室裏頭,黑漆漆的一片,身子下麵那個江水洶湧澎湃,那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呀。我想著,就覺得怕得很。”

  “還有這樣的事情啊?”

  “有的啊!咱們私底下說說哈,要是沒壓住,橋塌了,那不還是成了烈士?那是以赴死的決心上陣的哦,了不起哦!以往拖著一車人,都沒得這次拖著一車子沙包有責任感哪!了不起哦!”

  “經你這麽一分析,確實是這個理兒啊!”

  “我那表叔,從那之後,都好愛說他那個事兒,人家倒是都忘了。他自己恐怕永遠都忘不了,有過赴死的決心嘛!”

  “確實很了不起啊,換做我就不大敢。”

  “換做我也不敢哪,我恐怕要坐在那兒哭,想兒子,想我老婆,搞不好還要想我那老媽媽呢!”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說起這樣的話來,竟然毫無違和感。

  “是不是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光榮時刻呢?”

  “我覺得也是。就拿我來說啊,前幾年,那個地震,我們的車往災區運送物資,那確實是好有責任感的事情啊,到了之後,也不出來為啥子,啷個就變得像另一個人啦!我自己都沒見過自己那麽樂於助人過!怎麽說怎麽辦,再沒得更好說話的時候咯,那也算是我的光榮時刻哈?”

  “嗯,是你的光榮時刻無疑。”張茂開始想他自己,他自己的光榮時候是什麽時候呢?他突然想到那個作文寫得很情真意切的孩子,他想開學之後和他談一談。

  之後的對話,大抵如此愉快,總之他們四個在山頂水庫度過了很安逸的下午時光。晚飯是,在金鵬的生拉硬拽之下去他家吃的,因為張茂沒有開車,金鵬又開車送他回家。坐在喝了點啤酒的駕駛員的旁邊,張茂還是有一點提心吊膽的,時時把眼睛睜得又大又圓,右手緊緊握著車門內側的扶手。

  不過,好在沒出什麽事兒,在同金鵬和孩子們道別,以及對金鵬說完“一路順風”之後,他們終於分開了。

  張茂猜想的一點沒錯,這一天,他果然沒有時間讀日記了。在喧囂之後的寂靜中,他很快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