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天 真實的牢籠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09 12:30      字數:4314
  在過去的半年裏,張茂從沒料想到自己還有,夢到以前與前妻美好相處片段的時候。從那件事情發生之後,前妻在他的夢裏出現,無一例外的,都使那些夢變成了噩夢。

  現在,由於這個悠長的、甜美的夢境,張茂終於有力氣回憶那件事情了。

  那件事情,就是前妻突然告訴他要跟他離婚,而理由則是“懷上了別人的孩子”——很少有人會直接說出這樣的離婚理由吧。背後的故事,張茂簡直不敢去想,前妻的出軌對象是誰,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等等,在瞞著他的情況下前妻是怎樣與出軌對象約會的,他們在一起“坦誠相見”的情形,耳鬢廝磨的場景……隻要一想到這些,他就覺得心口好痛。

  心痛歸心痛,張茂是個理智的人,就算有眼淚也要忍住不在人前流下來。在以前,妻子是自己人。可是,她肚子裏醞釀出來的別人的孩子,把她變成了“別人”中的一個——她已經失去了分享張茂內心世界的資格。

  張茂很是消沉了幾天,但是最終理智戰勝了情感,放棄了逃避現實的想法。現實再一地雞毛終究是我們生活在其中、呼吸它的空氣、仰仗它的食物與水而生存的地方,現實是不應該被逃避的。往後,張茂很冷靜地處理起了和前妻離婚的種種瑣事。

  他們一起生活了5年的房子裏麵,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前妻的。所以,當前妻提出張茂搬出去(存款都歸張茂而且她還會補償一些買房錢給他,由此,張茂猜測她的“那一位”可能經濟條件很好)的時候,張茂馬上就同意了。因為他知道,就算他把前妻從這套房子裏趕走了,他自己也永遠不可能在空空蕩蕩的虛無裏獲得幸福。

  他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麽,為什麽前妻會離開他,得出的答案,隻能是因為孩子。

  5年前,前妻從那次流產之後,就一直沒有再懷孕過。布置了一半的嬰兒房,從那之後一直關著門。有幾次,張茂注意到前妻獨自坐在那裏麵,但他並沒有走進去“打擾”她。

  張茂知道前妻一直想要個孩子,散步時看到別人家的小嬰兒,臉上一下子全是羨慕不已的笑意,而眼睛也移不開了。張茂雖然,表麵上很想實現她的這個願望,但是他又無法忘卻之前得知孩子流產時的那種鬆了口氣的心情。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張茂知道自己並不想成為一個爸爸,而且,他知道在自己的心目中孩子就是幸福婚姻的破壞者。

  這些想法,對不對姑且不論,至少是不理智的。但是,即使是很理智的張茂也不能否認或者掩埋掉他的這些小心思。事實上,一切都很稱心如意,4年多的時間裏,前妻的肚皮真的毫無動靜。

  張茂的媽媽,還在世的時候,倒是很念叨這件事情。她自己吃過生孩子的苦,明明差點連命都丟了,明明從那之後一直抑鬱需要靠藥物維持,可是,就好像精神裏自帶著“母性”這種東西一樣,她多麽渴望能抱上孫子。對此張茂倒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對於世界上的許多人,生活中遇到的種種問題好像生個孩子就能解決,也隻有生個孩子才能解決似的。他不讚同他們的這種近乎“掩耳盜鈴”的想法,但是,他無權阻止他們這樣想。

  媽媽對前妻的“關愛”,在早期還是真的關愛,之後就變成了隱隱約約的責備。她的言行很明顯地反映出來,她把“懷不上”的過錯放在了兒媳婦的頭上。當她非要他們去吃什麽、喝什麽的時候,吞進肚子裏的每一口食物似乎都在代表老太太呐喊著——“孫子!孫子!”這種體驗,把原本應該很溫馨的探望老人的時光變成了一種折磨。

  前妻一直都(至少表麵上)很喜歡張茂的媽媽——拋開她的情緒波動而言,她是一位非常熱心而體貼的老太太,總是事無巨細、考慮周到。她做菜的手藝很好,也拿得出慢工細活所需要的耐心和時間——照說她就是那種會成為一個好婆婆的人。而且,由於她自己非常敏感,所以很能照顧別人的感受,她要在乎誰時關懷也就是細致入微的,但要不爽起誰來也就能加倍地見縫插針——慢慢地,張茂感覺到前妻越來越不願意去見他媽媽了。

  你很難,討厭與一個人有關的許多東西(和人際關係),卻單單喜歡這個人。所謂的量變產生質變大約就是如此,現在回想起來,大約就是在這些點滴之中,前妻與他的感情淡了、散了。

  那麽,最應該給予前妻關懷和照顧的張茂做了什麽呢?實際上,他幾乎什麽也沒有做。他一如既往的,該上班上班,該下班下班,對於前妻的要求他像以前一樣“看心情”地回應,他既不溫柔,也不體貼,完全是一派“公事公辦”的樣子。

  張茂本應該,夾在媽媽與前妻之間,做那個緩衝帶,做那個雙麵膠。很顯然,他完全沒把這當一回事,仍舊隻是,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以為外界的一切都會自動變好的。

  媽媽談不上壽終正寢,她是因為癌細胞擴散到無可救藥才衰竭而死的。在她最後的日子裏,依舊惦記著沒能抱上孫子的事情。“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跟祖先交代……”她這樣說的時候,不停地用病號服的袖口擦眼角。那時她已經瘦得脫了形,病號服裏空空蕩蕩的。

  前妻隻好陪著哭,而張茂,一個本該能言善辯、巧舌如簧的中學語文老師,卻隻會拍拍她們,說句“別哭了,沒事的。”而從媽媽的病房出來,麵對麵色潮紅,仍有淚痕的前妻,他本可以好好安慰她的,他卻隻輕輕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很快就放開了。

  張茂現在知道後悔了,可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對於前妻,他還有什麽理由恨她呢?他還有什麽資格恨她呢?

  人隻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不知道自己沒做什麽。人隻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不知道別人做了什麽。張茂,比起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理解這句話了。

  他仍然繼續著小院的修整工作,毛伯伯沒來幫忙,所以他把進度放得很慢。到了下午,桂花樹那片收拾幹淨了,他決定重溫一下舊時光,於是在樹下擺了一塊磚頭,坐上去讀爸爸的日記。

  陽光不算毒辣,至少在小院裏,透過種種花與樹的葉間隙照射過來的是溫和的。乍一看是嚴絲合縫的樹影,展開了書卷之後卻看到了許多斑斑駁駁的光影,就好像誰把時光剪碎了,

  隱約之間似乎聞到了桂花的香味,但又不特別真切。仔細檢查過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桂花樹枝上已經綴滿了待放的花苞,仿佛醞釀著一場先聲奪人的大遊行。在張茂勤勤懇懇地照顧小院裏的植物時,它們也在按部就班地度過自己生命裏的每一天啊。

  爸爸的每一天寫在他的日記裏,有欣喜的事情(比如,小茂親手做的父親節賀卡——對此,張茂毫無印象),也有鬱悶的事情(比如,野豬闖進了果園,造成了不小的損失),還有悲慟的事情(張茂剛好讀到,爸爸四十歲那年,奶奶去世了)。

  不管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第二太陽還照常升起——在伴隨著爸爸的日記做了數不清次數的心情波動之後,陳木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他最關注的,還是“她”——那個舞蹈老師,但其實,在走向四十歲的這段路上,爸爸對“她”的記錄並不多,甚至可以說,印證了前麵“她”不是爸爸的戀人的說法。

  “她說起一個學生,家境不太好,而且爸爸去世了。她說那女孩的眼睛很漂亮,宛如秋水。還說那女孩如何溫柔,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人心疼不已。她說她想教那個孩子,因為她總覺得與那孩子有緣,而且預感到她們會很合得來。可是,她沒能如願。

  她問我願不願意資助那女孩,作為一個‘成功人士’——她是笑著這樣說的——雖然公司的效益不好,但是我覺得沒法拒絕她,可是當我回答說願意的時候,她又說,還是算了——因為,以年輕時的她自己的心態來揣測,那女孩也一定不願意被資助。

  ‘我總是這樣,想做的事情很多,但最後又都打退堂鼓了。’她這樣滿懷歉意地跟我解釋。我甚至,不需要她多說,就很能理解她的這種心情。因為我自己也總是這樣,想做的事情太多,而真正付諸行動的少之又少。

  於是這件本來可以很浪漫很有人文氣息的事情,就這樣不再談起了。

  之後我總是在想,使我總是打退堂鼓的,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提出來之後,卻沒有下文了。張茂當然,不認識“她”提到的那個女孩,算算日子,假設那女孩當時15歲的話,她現在也已經35歲了——倒有可能和張茂是同齡人,也許甚至是他的同學。不過,實際上,他那時不認識黃圓圓,而黃圓圓也沒能長到35歲。

  以上這段話,是很長時間裏爸爸寫的與“她”有關的最長的一段話。從這段話裏,張茂感覺他們已經成為了非常熟悉的老朋友。也許,從他們可能是同學這一點來說,他們應該已經認識很多年了。但是,認識的時間長短和是否是老朋友沒什麽必然關係——你可以認識一個人很久了,某一天,卻突然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認識他。

  關於爸爸所說的打退堂鼓的原因,雖然爸爸沒有探究,但是張茂不能不想到自己以及他的神經質的媽媽身上。因為張茂的出生,媽媽成了一個病人——雖然無可奈何,但這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因為張茂的出生,他和媽媽成了爸爸的累贅——阻礙爸爸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的,毫無疑問是他們。

  在最後,爺爺一手創辦,經由奶奶交到爸爸手裏、並且耗盡了爸爸一生精力的公司,最終還是遣散雇員,轉手給別人了——如此看來,爸爸這一輩子的隱忍和退讓,除了養活了妻兒,又得到了什麽呢?他自己又得到了什麽呢?

  張茂很不願意承認,這些想法,看似是最近借由爸爸的日記才出現在自己腦中的,但實際上,其實早就潛移默化地在他的思想裏紮了根。不然,為什麽他自己一點兒也不想(甚至是不願意)當爸爸呢?

  他想到那晚的“爸爸幫”同學聚會,想起那些在桌子旁邊玩耍的小男孩小女孩,想起圍桌而坐挺著肚子、禿著頭吹牛的那些中年男人。他突然意識到,生命的車輪滾滾向前,無論是他的爸爸,還是他的同學們,都不過是基因前行路上,短暫的一個皮囊。

  真是可笑!他是一個語文老師,應該用“愛”、用“美”去讚揚這種行為,可是,當他的理智占據了他的大腦,他隻想以自己對遺傳學的略知一二,堅定地認為人也好別的動物、植物也好,不過都是基因的載體和它傳遞的工具。

  花朵那麽美好,可是花朵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麵對著小院裏的鬱鬱蔥蔥,他突然想到了這一點。

  坐在桂花樹下,被逐漸變濃的香味籠罩著,張茂突然意識到,自己從骨子裏就是拒絕的。真實世界於他,已經不再是書中世界以外那個不怎麽可愛、不怎麽有趣而他又不得不委身其中、甚至不能逃避的“缺憾”了。它成了一種真實的牢籠——而他自己像生活在其中的一個機器人。一方麵,他需要聽從包括生兒育女在內的許多指示——這使他不得不作為一個機器人而活著。另一方麵,他卻還需要去麵對通常的機器人不需要麵對的那些煩惱與複雜的人際關係——這使得他比機器人還要辛苦。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是拒絕的,拒絕成為一個機器人。

  花朵那麽美好,它們曾經那麽美好。可是,就算它們是所謂的“生殖器官”,它們也還是美好啊!(雖然從另一個方麵來看,覺得它們美好本身的理由是否充足還有待商榷,可是眼下,不能否認的,誰會覺得百花齊放、姹紫嫣紅的場麵不美好呢?)

  張茂終於,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和許多以往他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了,一旦他開了個頭,也就停不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