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永藏心底的秘密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02 14:24      字數:3753
  牛小玫和毋畏的第一次約會是在她開了花店的第三個春天,而這時,已經是她回到冬瓜城的第四年了。毋畏挑選的地方,是在冬瓜城西北郊區一個叫葫蘆村的小山村裏,從小就在冬瓜城長大的牛小玫也是第一次聽說這個地方。毋畏似乎對豇豆鎮很熟悉,而葫蘆村正是隸屬於豇豆鎮的。為了避開耳目,牛小玫是自己摸索著找到這座群山環繞中、放眼望去住戶盡是農民的小村莊的,她到的時候,毋畏已經在等她了。

  他告訴她,已經預約好了一家民宿。然後,他們來到了一座開滿鮮花的小院前。他一定是,因為她開了花店,所以認為她喜歡花——小院映入眼簾的時候,牛小玫馬上就想到了這一點。雖然這是一個小小的、美好的誤會,但是牛小玫完全不打算戳破它,甚至心裏還美滋滋的。

  但是,“約會”並不如牛小玫所預想的那樣如火如荼(在準備的過程中,牛小玫簡直像一個十幾歲的少女那樣激動不已,在鏡子前一套一套地試內衣,試裙子)。比起與她親近,他似乎隻想和她一起坐在院子裏靜靜地看看花、喝喝茶,他甚至沒有很多的話要對她說,隻是任由從樹葉的間隙溜過來的陽光在他的身上、青石地麵上緩緩移動。牛小玫,在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男性之後,並不十分理解他的做法,但她出於一貫的理性,也隻是靜靜地待在他身邊,一言不發。有些時候,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正看著他,臉上究竟是疑惑的表情呢?還是“花癡”的神態呢?她身邊沒有鏡子,自己也判斷不出來,慌忙之中,趕忙把視線挪到不遠處的花花草草上。他仍然不動,也不說什麽,不知道牛小玫的“失態”他發現沒有——他和她的角色,在經曆了許多年之後好像莫名其妙地調轉過來了。

  牛小玫惴惴不安地向往著的,“約會”的實質並沒有發生,他們住的是標間,各自有一張小小的床。最親密的接觸,是他坐在她的床沿上把她攬在懷裏,對她說他從很多年前就夢想著有一天能帶她來這裏了,現在他的夢想成真了,他多麽幸福多麽滿足。

  他安靜地抱了她一會兒,安靜地共享著包裹著他們的空氣,然後他鬆動了雙臂並最終放開了她。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對她說了晚安,然後自顧自地睡下了。牛小玫,自然也不會主動貼過去。這一夜,牛小玫一直在半睡半醒之間,她怎麽想也不明白,她一點兒也不懂他。(她當然一點兒也不懂他,她那時對於他的姑媽一無所知,更不知道這位優雅的女士不久前因為乳腺癌去世的事情。她不會問他是怎麽找到這間遙遠山村裏的小民宿的。她所認識的他,不足他的十分之一!)她不得不得出結論,他已經放棄她了,他們是沒有可能的。

  第二天,坐在返程的客車上(他以為她會開車來,而她以為他會開車來,還好,至少他們都打算一起回去。),“村村通”小客車裏擠滿了老鄉們,牛小玫的腳邊甚至還有兩隻被五花大綁著隻露出兩腦袋的漂亮大公雞,熱鬧得過頭了。可是,牛小玫心如止水。這是一趟有點可笑的旅程,而她還滿心以為幸福來了。(在她突然接到他的邀約時,她是多麽欣喜啊!為此甚至買了好幾件新衣裳,包括她正穿著的這條真絲的連衣裙。)

  從冬瓜城的長途客運站出來的時候,他們心照不宣地決定各自打車回家。在毋畏為她關上車門的時候,牛小玫似乎聽到他說了一句“對不起,我女兒八歲了。”她聽得不很真切,但她知道這一切都完了。

  “情場老手”牛小玫第一次失戀了。這當然不是她的第一次與戀人的分別,在很多年前各種各樣優秀的男孩子在她身邊陪伴過她,如今,她孤身一人——因為他們都同她分別了——可是她,幾乎從來沒有為這些分別而難過哭泣過,所有的分別都像是命中注定的,早已寫在了人生戲劇的腳本裏,而牛小玫一早就知道。但是,這一次不一樣,毋畏甚至不能算是“戀人”——他是別人的丈夫,是一個八歲女孩的父親——牛小玫回憶起之前想包養她的那個令她作嘔的富翁來,他們(毋畏與富翁)在本質上有什麽分別呢?!愛奇文學iqiwxm!免費閱讀

  牛小玫不明白,她真的怎麽也想不明白,就算是很多年前馬華拋棄她的時候——那可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甚至她親眼看到江卓的背叛時——她當時簡直大驚失色,就連那些時候她都沒有這樣心灰意懶過。

  她顧不上店裏的事了,她回了家——但這是個讓她抱憾終身的決定,因為這使她直接地害死了牛大六。

  自從開了花店之後,牛小玫就另尋了一處小公寓獨居,距離她的花店很近,沒事的時候她都自己待在家裏。牛小竹,不但修車店開得風升火起,而且很快地,有了個漂亮乖巧的女朋友,搬出來同居了。在牛家“一家四口”的年代曾經略顯擁擠的、老舊的房子裏,現在隻剩下了牛大六自己。

  因為他老了,體力不如往常了,再加上兒女都獨立了,他開始認真地考慮退休的問題。他知道兒女對他的店沒什麽興趣,知道“老字號包記包點”要斷在他手上了,但他沒有辦法。他猶豫著是該雇個幫手呢,還是該把店盤出去呢?他拿不定主意。從私心方麵來說,他當然願意是前者,這樣他還是老板,還管著店裏的大小事務。可是從體力方麵,他又曉得自己隻能承受後者,每年把一筆房租拿到手裏,雖然錢要少些,總好過還要拿著吱吱嘎嘎作響的老骨頭去拚命。

  這天,有人來看他的店,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婦。男孩倒還和氣,女孩則完全是一副不愛說話的、趾高氣揚的樣子。看著他們在他的店裏東摸摸、西量量,他的心裏的悲涼感就像被酵母菌唆使著慢慢長大的麵團一樣,讓他覺得自己老舊的身軀也像那發過的麵團一樣,盡是孔,又軟又無力。

  就在這天傍晚,牛小玫,似乎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來看他了。父女倆圍著小火鍋,不喝點小酒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酒的一個重要的作用,是給神經鬆綁。在不知不覺之間,牛小玫說起自己的媽媽(她越來越不服氣了,覺得媽媽那樣壞,兩個爸爸卻都這麽愛她。而她自己明明那麽好,卻沒有半個男的對她真心!)她喝醉了,把另一個爸爸抖落出來了。

  出乎意料地,牛大六並沒有火冒三丈,而是再一次地(之前他就老是為馬曉芸醉酒落淚)流下了眼淚。原來,他什麽都知道。他知道馬曉芸的不忠,知道牛小玫的生父是誰,甚至,就連牛小玫早就與生父相認了的事情,他也全都知道。(這許多年來,牛小玫的身世是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的,但是她始終相信她的爸爸牛大六將永遠一無所知,守著包點店過著兩點一線生活的老頭兒,消息閉塞不是理所應當的嗎?)灌了不知道多少杯酒的牛大六,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老淚橫流。

  他與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卻疼愛了我這麽多年。牛小玫動了情。在她的主導下,在酒精的催化下,亂了。

  牛大六以為自己回到了很多年前播種牛小玫的那天晚上(他時常,在夢裏重溫那個晚上,等到醒過來,又是唏噓,又是哀歎)。而牛小玫,並不怎麽專一,她的腦海裏浮現出了很多在她的青春歲月裏和她的不怎麽青春了的歲月裏出現過的男孩子們,這其中,最多的,自然是那個毋畏。

  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但是也很銷魂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等他們清醒了,想起自己做了什麽,自然會努力去遮蓋這一切。

  牛大六病了,是心病。

  他睡不著了,也不敢睜開眼睛。他隱約間感覺馬曉芸在他身邊,一會兒對他笑(像很多年前在他的店裏吃包子時那樣);一會兒對他哭,痛斥他的荒唐與可恥;一會兒她又拉著他,要他陪她去死……

  牛大六甚至沒再去管他的鋪子該何去何從(女兒來看他之前他還在為要不要把鋪子租給那對小夫妻而糾結,轉眼之間,新的苦惱取代了舊的,舊的也就被忘到九霄雲外了),在事發後的第三天早晨(牛小玫自然早已躲回了自己的小公寓裏),他從自家樓房的屋頂上跳下來了。他解脫了。

  牛小玫也病了,也是心病,但是身體病得也不輕。她發著高燒,失去了意識。送她去醫院的,是打不通電話就上門來找她的好閨蜜鮑贏月。牛大六去世的時候,牛小玫還在昏迷之中。這在外界,比如在牛小竹看來,就好像是父女倆同時中了歹人的蠱一樣邪乎。

  醫院的診斷,是急性上消化道出血,牛小玫便了血,也吐了血,這些,都是表象。醫生會告訴大家是細菌在作祟,隻要用抗生素把它們殺死就沒事了。而實際上,牛小玫的心病將伴隨著她的餘生。(隨著牛大六的“以死抵罪”,世上就隻剩下她知道真相了。而她在昏迷中呼喊的“爸爸、爸爸”更會被賦予超自然的解釋,而成為冬瓜人民醫院往後流傳的十大怪談之一。)

  牛小玫的這一場病,在毋畏看來,卻不能不獲得一個別樣的解讀。他才剛剛同她道別(在他看來,甚至不算訣別。他覺得他們的“約會”是相當愉快的,甚至很期待下一次的相見,可見他的心思,她一點兒都沒有猜對),她就病得這麽重了——她到底有多愛他!他回想起在小院裏,她癡癡地盯著他發呆的樣子,不能不認為自己已經在對方的心裏占據了重要的地位,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演出起種種感天動地的愛情片段來。於是,在這個已經步入中年的“青年專家”眼裏,在這個八歲女童的爸爸眼裏,牛小玫從姑媽的影子裏升華出來了,擁有了自己清晰的輪廓,擁有了自己的肉眼可見的靈魂。

  到了中年,尤其是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後,想開啟一段新的感情,是很困難的。但是,平靜自有平靜的力量,毋畏經曆住了這一切。他平靜地向鮑贏月攤了牌,溫和地簡要向女兒說明了一切,他流著熱淚地在床邊照顧牛小玫,甚至盡力幫助牛小竹安排著牛大六的喪事。

  牛小玫還沒離開病床的時候就得到了毋畏,她失去了一個爸爸、一個閨蜜,得到了一個愛她的丈夫,還有一個她必須永藏心底的秘密。

  在曆經了這麽多苦難之後,牛小玫,該獲得幸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