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麵點店裏的小女孩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9-02 14:24      字數:4648
  很多年之後,努力去回想,牛小玫完全想不出來任何她於童年時代誤入父母的親密場合的記憶,她甚至有些懷疑,他們是否果真有夫妻生活。如果有,她為什麽一次也沒有撞見過呢?如果沒有,她和弟弟又是從哪裏來的呢?尤其是弟弟,她作為姐姐難道不應該見證了弟弟的到來嗎?

  但是,這些,無論她怎麽努力回想,就是沒有。

  除此之外,隻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那就是,馬曉芸從未歡迎過牛小玫的到來。

  如果真的像牛大六以為的那樣,牛小玫是他在發現存款幾乎耗盡的那個晚上播種的,那麽,隨後提出要對麵點店進行店麵升級時的馬曉芸就已經有孕在身了。她的雄心勃勃的計劃遭到了通盤否決,這使她大為光火。但馬曉芸具有影響牛大六的絕對能力,她不會輕易放棄。

  而讓她不得不放棄的,恰恰就是牛小玫——馬曉芸發現自己懷孕了。

  懷孕所伴隨著的亢奮、緊張之類的情緒在馬曉芸身上一點兒影子也沒能顯露出來。她試圖忽略自己腹中正在生長的那塊肉,而繼續追逐她自己的“夢想”。但是那塊肉,也就是未來的牛小玫,並不同意她母親的這個決定。

  還在腹中的時候,牛小玫就給馬曉芸製造了無數的痛苦和麻煩。惡心反胃吃不下東西,尿頻起夜睡不著覺,牛小玫早早地就準備了一整套的不良反應,她一個一個掏出來,很快就讓馬曉芸屈服了——一天中的絕大多數時間她不是躺在床上,就是躺在沙發上——老字號包記包點逃過了一劫。

  到了孕晚期,牛小玫又使出了“胎位不正”的招數。在被醫生手舞足蹈地“恐嚇”了一番之後,馬曉芸不得不每天在床上折騰自己的筋骨,擺出各種無比難受的造型,隻為了“矯正胎位”。牛小玫趴在馬曉芸的肚子上,沉甸甸地拽著她。牛小玫還擠壓她的膀胱,甚至胃,迫使她頻繁地跑廁所,還吃不下東西。馬曉芸怎麽會歡迎牛小玫呢?她為什麽要歡迎這個把她往死裏折騰的小東西呢?

  牛大六歡迎牛小玫,他軟磨硬泡,把牛家莊的老媽媽接過來了。他知道弟弟妹妹們恐怕不大願意,所以沒少準備好禮和好話。老媽媽也樂意照顧懷孕的兒媳婦,她自己生了一串孩子,並不覺得懷孕有多苦,到了後來,她甚至一邊在灶台下麵燒著火,一邊就把孩子生了。她覺得照顧兒媳婦是輕巧事,大概比在鄉下幹活輕鬆多了——她雖然年輕的時候很有把子力氣,但現在畢竟老了——腰也彎了、背也駝了。雖然她也有點忐忑,怕漂亮的城裏媳婦規矩多不自在,但她又轉念一想,覺得兒媳婦是全由兒子養著的,再怎麽也要給她點麵子。她於是把心好好放回了肚子裏,把衣服都收拾好跟兒子走了——如果可以,她不打算再回來了,因為她總預感自己沒多少日子了。

  可是,馬曉芸把牛大六的老媽媽趕回了牛家莊。一來身子不舒服的時候,脾氣總是要差點的,而馬曉芸的脾氣又往無理取鬧更進了一步。二來牛大六把老媽媽接過來之前沒跟她商量,她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沒做到主。她說到飯菜是“什麽玩意兒?怎麽吃啊?”,說到掃地是“連個地都掃不幹淨,還能幹啥?是不是眼睛瞎了?”她不讓老媽媽碰她的東西,說“笨手笨腳的,別給我扯壞了!”

  老媽媽雖說年輕時早早做了寡婦,又帶著孩子改嫁,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氣,遭了不少罪。可是,老了之後終究還是長輩,臉上不呈現什麽,心裏也憋著氣。住鄉下的時候,她在牛大六的幾個兄弟間輪轉,也沒少被幾個兒媳婦說三道四——每到這時,她就懷念起兩任在她之前死去的丈夫,唉聲歎氣。

  馬曉芸的罵比起別的兒媳婦的罵更叫老媽媽不能忍。在所有的兒媳婦中,馬曉芸最年輕,不像二兒子家最大的孩子已經讀初中了。在所有的兒媳婦中,隻有馬曉芸什麽事都不幹,完全靠她兒子養著——有哪個農村婦女能什麽也不幹呢?她們不但得幹家務農活,還得組團去打零工補貼家用呢!

  老媽媽縮在牆角哭成了一團,她曾經那麽高大壯實,眼下隻剩下那麽一丁點兒了。牛大六的眼淚不由自主地也流了下來,腦袋裏放電影一般過著以前媽媽省下口吃的藏在口袋裏偷偷留給他的往事。他抬起手,要打馬曉芸。可是馬曉芸伸長了脖子,迎著他,臉上是大義凜然。

  他沒打下手,回過頭去,正碰上了老媽媽沒來得及躲開的眼神。隔天,他把老媽媽送回了牛家莊。

  牛小玫還沒出生,就搞出了這麽多事情。這些事情,雖然在牛大六和他的老媽媽身心上都造成了傷害,但最主要還是折磨在馬曉芸身上——也正是因此,他們全得讓著她;也正因此,當她對牛大六怒吼“老娘為你生兒育女”時牛大六隻好夾緊尾巴做人一聲不吭。

  牛小玫折磨著馬曉芸,不過,也正因此,馬曉芸奠定了自己說一不二的家庭地位。

  牛小玫剛出生那段時間,牛大六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手忙腳亂。馬曉芸是在醫院裏生產的,之後又住了幾天院就回家了。她想去月子中心坐月子,可是那價錢,不是牛大六能負擔得起的。(要不是馬曉芸把積蓄揮霍在家具衣裝上了,倒也不是完全負擔不起。)牛大六的老媽媽,馬曉芸的嫂子(馬曉芸開服裝店時找她哥借的錢,還沒還呢,或者說,她壓根沒打算還),都不願意來照顧她。前者為了大兒子,叫二兒子送來了一隻母雞。後者,看在丈夫的麵子上好歹親自來醫院看望了她,拎來了兩箱牛奶,一籃子雞蛋。

  眾叛親離的馬曉芸在牛大六麵前照舊作威作福,仿佛她在家坐月子受了多大的委屈。照顧馬曉芸的飲食起居加照顧新生兒牛小玫的責任,通通落到了牛大六身上。他還得努力保障包記包點的營業,因為店裏有進賬,家裏才有口糧,孩子才有奶粉錢。

  馬曉芸不願意母乳喂養,她不願意讓她挺拔的胸部冒下垂的風險。牛小玫隻好吃攙著米粉的奶粉,由她大手大腳的爸爸借助奶瓶或小勺,一點點喂進她的嘴裏,再經過她自己的消化吸收長到她的身體裏。

  馬曉芸不喜歡孩子,不論是別家的,還是自己生的。對於別家的孩子,有時候,迫於無奈,她還會假裝笑臉抱一抱、哄一哄(雖然是如此拙劣,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對於自己生的孩子,她連這假裝也省了。

  她嫌小孩子太吵。

  牛小玫還在繈褓中的時候,牛大六曾試圖把她留在家裏交給馬曉芸照顧。那時候馬曉芸早就做完了月子,身體恢複得不錯。牛大六細致地交待了如何換尿布,如何衝奶粉等等一係列並不複雜的操作,還用滿篇的錯別字在一張捆麵條的紙背麵寫下了一個備忘錄交給了馬曉芸。可是,天黑之後,等他關了店門回到家。鑰匙還沒插進鑰匙孔,就聽到了屋裏的哭聲。牛小玫已經哭啞了嗓子,但還在幹嚎。而馬曉芸在哪兒呢?屋裏並沒有她的身影!她居然把個繈褓中的嬰兒獨自扔在了家裏,還信誓旦旦地說“孩子睡得很香,不想吵醒她”和“以為自己很快就回來了,誰知道……”

  論吵架,以馬曉芸為對手的時候,牛大六從沒贏過。實際上,在其他對手麵前,他也沒有贏過,他總是願意吃了虧讓事情翻篇的、和和氣氣的那個。這當然,使得他有不錯的口碑和良好的群眾基礎,畢竟,大家都喜歡願意吃虧的傻子。

  後來,牛大六把牛小玫帶去了店裏。他再怎麽忙,總能擠出點時間喂喂她,給她換換尿布。他的店鋪並不大,因為堆了許多麵粉和蒸籠,所以愈發狹窄逼仄。早餐時間他還擺出幾張折疊座椅,到了半上午就收了,也是靠在牆邊堆著。而牛小玫,坐在她爸爸從自家單元樓門口撿來的舊嬰兒車裏(後來,牛小玫發現許多舊的樓房的單元樓門口都有被拋棄的嬰兒車,有時有好幾個,有些質量款式甚至相當不錯——對廢棄嬰兒車的觀察倒成了她的一個隱秘的愛好),有時候醒著,有時候睡著了。如果她坐著就睡著了,多半會把腦袋耷拉在右邊肩膀上,歪著頭。此時,牛大六就輕些慢些,怕吵醒她(實際上,差別並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大)。如果她醒著,她就看著麵前的蒸籠堆,腦袋和眼睛追隨著她走來走去的爸爸,有時候,如果對視了,牛大六會發現她在衝自己笑。那他就走過去,用手指輕輕地刮一下她的小鼻子,在她粉撲撲的鼻梁上留下一道雪白的麵粉的痕跡。

  牛小玫就是這麽長大的。從會吃東西開始,手裏就總捏著小半個饅頭,有時是白味的,有時是雙色的,有時是奶香的,她不挑。她總在啃那個小小的饅頭,但是一天下來,她流出來的口水還是比她吃進嘴的饅頭多多了。而她的饅頭,不論是掉在地上了,還是到了回家的時間了,最後還是統統進了牛大六的肚子。

  等牛小玫終於能自己吃東西的時候,她有了自己的小碗小筷子小勺子,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認認真真地把飯菜放進自己的嘴裏,認認真真地嚼著嚼著咽下去,或者嚼著嚼著睡著了。而那個時候,牛大六並沒有得救,他的懷裏多出來了老二——牛小竹。他不再像之前那麽手足無措了,長達數年的育兒經驗已經給了他成熟穩重的氣質,就好像他那沒見過小孫子牛小竹就去世了的老媽媽。

  在牛小玫4歲多的時候,牛大六認真地考慮了姐姐帶弟弟這種可能性。他照料牛小竹的時候,牛小玫都在他身邊,瞪大著眼睛看著。他還是專門給小玫又認真講了一遍(這次沒有寫備忘錄,因為小玫還不識字)。

  牛大六出門的時候,牛小竹正在他新搞到手的舊嬰兒床上睡得香甜,牛小玫在旁邊的小茶幾上用他新買給她(作為照顧弟弟的獎勵)的水彩筆畫畫。他不知道馬曉芸哪裏去了,也放棄了想知道的想法。這樣就挺好的,他心滿意足。

  傍晚時分有一波生意高峰,很多年輕上班族會來買包子饅頭當第二天的早飯。牛大六正忙得暈頭轉向的時候,瞥到了站在他店門外不遠處一邊哭一邊跺腳的牛小玫。

  牛大六顧不上那麽多了,趕緊關了店門往家跑。

  還好,牛小竹還在哭。他的嬰兒床不知道為什麽側翻了,小小的他被整個兒壓在下麵,隻露出一半光禿禿的小腦袋。他的臉衝著唯一的進氣口,拚命地大哭。等到牛大六把他救了出來,安撫了半天,他才重又睡著了。

  嬰兒床怎麽翻了呢?牛大六問牛小玫。牛小玫不說話,隻是哭。

  他不敢再指望姐姐帶弟弟了,他的店還是繼續兼任育兒室了。

  牛小玫從5歲的時候開始上學,上的是學前班。一年後,她入了小學。在這個階段,她是全世界最乖巧可愛的小姑娘。

  這絕不是誇張的說法。

  她長得像她媽媽,從小就能看出來以後絕對是個大美女。她的眼睛那麽大,小鼻子那麽挺,長長的眼睫毛那麽濃密,梳成兩個小辮子的頭發那樣烏黑油亮。拜包子花卷的長期指教所賜,牛大六給女兒紮辮子時可一點兒也不怯場,時不時還能翻出新鮮的花樣。他在學前班門口等著接孩子時,就有不少媽媽向他請教小辮子的紮法。

  小玫穿得也美,卻是馬曉芸的功勞。馬曉芸熱衷於給小玫買衣服,甚至把自己不再穿了的花哨的上衣,拿去改了給小玫當裙子。將穿上新衣服的小玫拉到鏡子前,讓她當著服裝店店員或是裁縫的麵轉上幾圈,正是馬曉芸的得意時刻。她從女兒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她自己的“自己”在走下坡路,但女兒的“自己”在生長、在上坡,還有希望!她自己的一生已經沒了光彩,就連容貌也在逐漸老去,而女兒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小玫有很多漂亮衣服。她喜歡這些漂亮衣服,它們使她更漂亮。她也喜歡為她選衣服時的媽媽,那是她所能想到的媽媽最溫柔的時刻,那時候的媽媽那麽漂亮,仿佛在發光。

  除此之外的時間,媽媽總是不高興。小玫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她想也許是爸爸做錯了什麽。不過,她喜歡爸爸,願意和爸爸一起承擔他的錯誤造成的後果。從學校裏出來,小玫高高興興地向抱著弟弟的爸爸跑過去,然後他們三個一起往菜市場走去。爸爸有時候抱著弟弟,有時候也放他下來讓小玫牽著他走一小段路。到了店裏,他們還要度過幾個小時,牛小玫會在爸爸忙的時候看著弟弟,並且抽空做完作業,待到天已經黑了,爸爸當天的工作都做完了,再一起回家。

  就算要抱著、牽著弟弟,就算要幫爸爸做點零碎的小事,牛小玫並不討厭這些。她所討厭,或者,更確切的說,她所害怕的是她的家,和夜晚。或者,更更確切的說,她所害怕的是她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