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包記包點不能改
作者:山水別院      更新:2020-08-15 10:59      字數:3799
  馬曉芸撞的第一個釘子,就是“包記麵點”這幾個字。

  婚後,牛大六對馬曉芸千依百順,萬千寵愛,別說來店裏幫忙,就是在家裏下個廚房都不要她動手。就算是他忙到腳不沾地的時候,馬曉芸躺在沙發上對他發號施令,他也總是笑臉相迎,盡力優先滿足她的願望。這些狀況,旁人雖然不能親眼看到,但從他們極少的一起出現中也能猜得出來。而且,有不少人以“幸災樂禍”的心情竊喜著,以為娶了“仙女”媳婦,就活該遭這樣的罪。

  牛大六自己一點兒不覺得是“遭罪”。新婚的牛大六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兼顧包點店的生意和家裏的家務活,就算一刻空閑時間也沒有,臉上也總是掛著笑。

  馬曉芸從來都是被捧在手心裏的那個,之前的風波是叫她吃了些苦頭,也被嚇得不輕,可是轉眼之間她又被牛大六奉回了“女王”的位置上。每天吃飽喝足,啥也不用幹。把自己收拾漂亮了,約以前的姐妹們聊聊天吃吃點心,逛逛街東晃西晃打發時間。

  牛大六像上足了勁兒的發條,背負起了更多的責任。在他的單身漢年代,由於他一心隻撲在麵點店的生意上,完全沒有任何個人的興趣愛好(他那時真是除了工作,隻剩下吃飯睡覺),所以花銷很小,因而攢下了不少錢。婚前為了裝點門麵,拿出一部分重新裝修了老房子(養父留給他的房子,是拆遷時分配的商品房,早些年是幹淨漂亮的,但不知不覺間——尤其是在新房子的襯托下——顯現出了髒與醜出來。樓房的外觀以及小區的環境他左右不了,但至少要把內在重新裝修到符合現在的時代審美。他為了這件事花了好多精力,許多事情都親力親為,以至於有一段時間太累而抵抗力下降,鋼鐵般的一個人也病了。不過這些,馬曉芸似乎都不置可否),剩下的都在一張存折上,新婚之夜他就全交給了馬曉芸。往後他每個月的進賬也都交給了馬曉芸,至於已經攢了多少錢了,家裏開銷多少啊,他倒是從來不過問。

  有了馬曉芸的家,隻有一個詞可以概括,那就是“日新月異”。變化是潛移默化的,有時候馬曉芸會興高采烈地拉著他看那些光鮮亮麗的燈具啦櫃子啦,有的時候她提都不提。不論她提與不提,牛大六反正時常能在自己家裏發現許多新的東西,有些是真的好看,有些他卻不怎麽欣賞得來。不過不管怎麽樣,他都是高興的,覺得一個家裏有了女人才像個家了。

  牛大六一貫的樂觀使他從未想過要開口過問,就好像當年寄居在後爹門下時一樣,如今的他覺得,憑他的長相和條件能娶到馬曉芸這樣的“仙女下凡”那就是“三生有幸”,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

  一天晚上,牛大六關了店門買了菜,一溜小跑回到家準備大展拳腳做頓好的。往常這個點兒回家,馬曉芸一定是裹著毯子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呢,還要衝他喊餓,催他快點做飯。可是這天,家裏大門緊鎖,黑燈瞎火的。牛大六摸黑進了屋,找了一圈才給馬曉芸打了電話。

  把買的菜塞進了冰箱,牛大六胡亂給自己煮了一碗青菜麵條吃。他結婚才沒多久,就已經忘了自己以前是如何打發漫漫長夜的了。突然之間,沒了馬曉芸的呼來喝去,他還真有點不習慣。

  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電視還停留在馬曉芸平時愛看的頻道上,但牛大六渾身不自在,就算豎著耳朵聽外麵也一直沒有傳來用鑰匙開門的聲音。牛大六又不敢再給馬曉芸打電話,怕她嫌煩。

  他於是開始打掃衛生,想到不久前馬曉芸才給他“引薦”的吸塵器,就扒拉了出來。左摸右摸了半天,好不容易通上電了,一按開關,突然傳來的“呼-”的一聲嚇了他一跳。

  牛大六跟吸塵器“搏鬥”了半天,終於還是把它拆了,塞回了盒子裏。掃帚掃,抹布擦——他還是比較習慣這兩樣。

  馬曉芸的梳妝台上擺滿了瓶瓶罐罐的,她平時不讓牛大六收拾那兒,說那些護膚品化妝品都貴得很,而且易碎,說她自己會收拾。這會兒馬曉芸沒在,牛大六就想幫她拾掇拾掇——那台麵上犄角旮旯裏的灰,都比硬幣還厚了呀!他是出於好心的,也想趁機表現一下自己——別看我老牛長得五大三粗的,手可巧著呢!包子褶,花卷邊,燒麥印兒,那不是精細活兒嗎?

  所以牛大六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設想著馬曉芸將如何誇獎他,手上動作不停,從看到紅色的存折本子到打開來看幾乎一氣嗬成,都沒經過大腦。

  不過看到數字之後他就清醒了——顯示的餘額不足他交給她時的十分之一,而他們結婚也不過才兩三個月!他覺得自己看錯了,定了睛再看,還是不敢相信。

  所以,馬曉芸那天夜裏回到家的時候,大概是他們相處以來她第一次見到他心情這麽糟糕。

  馬曉芸可不是平常人,就算是在外麵的世界,她也算是經曆過風雨、見識過大場麵的。更何況現在是在她自己的家裏,在一個把她當作寶貝“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在她看來完全沒有自己的主見的男人麵前。哼!男人?男人她見過很多,像這樣窩囊的還是第一個!居然,還是她的丈夫!牛大六的怒氣,在馬曉芸看來,連小風小浪都算不上,充其量不過是傘都可以不打的毛毛雨!

  她都用不著軟硬兼施,隻要磨磨嘴皮子“婚後生活花銷就是要大些啊”、“剛結婚就是要置辦些東西嘛”、“我體麵不是給你掙麵子嘛”……總之牛大六很快就變回了搖著尾巴的小花狗。

  當天晚上,借著酒勁,小夫妻倆好好地親熱了一通。後來的好多年,牛大六都以為小玫就是那時候播下的種。

  第二天一早,牛大六醒來的時候,馬曉芸還躺在他的懷裏,正在玩他的胸毛。她撒嬌說肚子餓了,要他起床去做飯。他起床乒乒乓乓了半天,做好了飯,她又說不舒服不想吃了。牛大六還是那個千依百順的牛大六,和顏悅色地勸她“越是不舒服越要好好吃飯”,好說歹說把做好了飯給她端到床上,看著她吃了,才出門去開店做生意。

  那天晌午,麵點店這個時間一般沒什麽客人了,牛大六正準備關上店門回家吃午飯,馬曉芸卻一扭一扭著出現了。雖然手忙腳亂地忙了一上午了,他到還記得馬曉芸早上說過“不舒服”的話,趕忙遠遠地就迎上去,問她身體是否已經好了。緊接著,就好像鄉政府裏來了省級領導一樣,牛大六殷勤、端茶倒水,馬曉芸左顧右盼、一言不發。

  然後夫妻倆一起去外麵下了館子,吃飯時,馬曉芸問起“包記麵點”這個店名是怎麽回事。牛大六也沒多說,他不太想提自己的往事。怕被看扁是一方麵,不過世界上恐怕也就隻有他覺得自己沒被馬曉芸看扁了。牛大六隻說店名是從前的店主起的,一直沿用至今,是老字號了。他壓根沒提“以前的店主”是他的養父這件事,這在馬曉芸聽來,差不多就是牛大六盤下了一個二手店麵的意思了。

  馬曉芸若有所思,不怎麽動筷子。她嫌棄那些菜太油膩了,乍一看完全就是黃乎乎黑漆漆的什麽鬼東西漂在油湯裏,她哪裏下得去筷子。馬曉芸一邊在心裏罵著牛大六,不該貪便宜非要進這家“看上去就實惠”的館子,而暗下決心一會兒約個姐妹去吃下午茶。黏糊糊的飯桌對麵,牛大六因為怕浪費,倒是一個勁兒吃菜扒飯,都塞進了自己肚子裏。他是不怎麽下館子的,以往自己過,許多時候都是賣剩的饅頭包子解決吃飯問題。這“狼吞虎咽”的景象,又讓他的新婚妻子覺得不雅和難堪,暗暗用眼神四處張望祈盼千萬別在這裏遇見了她自己的熟人。不過,還好,她所謂的熟人是不會出現在牛大六的活動區域裏的。

  吃完飯牛大六要回去開工,晚上還有一波賣包子饅頭的生意,不比早上的少,況且他還得準備第二天一早的材料,把該發的麵發上,他得回去幹活。中午多耽擱一會兒,晚上就得晚一會兒回家。他試探性地問馬曉芸去不去“參觀”一下,他是安了別的算盤的,想著也該讓馬曉芸學學了,就算不圖她能幫上忙,至少能打發她點兒時間,不至於老跑出去花錢。況且,像她這樣的美人,要是站在店裏幫他收錢(別的一概不碰,隻需要她收錢找錢,他就心滿意足了),他不但臉麵上有光,就連生意恐怕都要更好。可惜的是,馬曉芸立馬就拒絕了,推說已經跟朋友約好了,就快步走了。看著她一點兒“不舒服”的樣子也沒有的背影,牛大六雖然有點落寞,但也還是欣慰的。

  再往後沒兩天,馬曉芸就提出了改店名的事兒。她老忘城裏跑,見過許多看上去幹淨整潔又洋氣的連鎖麵點店,叫的名字也高大上。東區雖然也是城裏,但畢竟隻是個經濟開發區,住宅區不遠處就是農田,甚至還有野的山林,與真正的城區可是相差甚遠。東區附近的一切,都還保留著一絲濃重的鄉土氣息,這種感覺,是馬曉芸不喜歡也瞧不起的。

  至於改店名這件事情,馬曉芸雖然從不關心牛大六的生意,但至少在這件事上,她覺得自己有責任插手,為牛大六的包子饅頭事業翻開新的篇章。

  馬曉芸的計劃可不單是改店名,還包括重新裝修,引進整套設備之類的。如果有必要,加盟一個時下流行的麵點連鎖品牌好像也沒什麽。最好再招上幾個幫手,統一著裝,都穿白色廚師服,戴白帽子,多洋氣。當然,她不想讓牛大六閑著,怕他成天黏著她,所以,就讓他一天到晚跟那些打工的待在店裏,算他個“店長”。

  裝修升級方麵的事情需要投入資金,牛大六能不能點頭同意還不一定。但馬曉芸壓根沒料到的是,就連改店名這麽件“小事”,牛大六竟然堅決反對了。

  “老字號包記包點”一個字也不能改。既然名字不能改,那麽成套的設備,嶄新雪白的廚師服這些與“老字號”相比又是如此不協調——所以也不予考慮。

  馬曉芸萬萬沒想到,她的計劃被通盤否決了。而內裏的原因,牛大六不說,她也無法得知。馬曉芸的臉上呈現出對不知好歹之徒的怨恨,眼睛裏射出凜冽的寒光來。

  在牛小玫的童年及少女時代,她最害怕見到的就是媽媽的這種表情。直到讀高中時,她才從爸爸那裏得知了這種表情的由來,而那個時候,使她的一生成為悲劇的那個性格已經成形了。